第40章 占有欲 你这般放不开,等洞房花烛夜,……
登基大典于五月下旬举行, 李旭荣登帝位,这标志着洛阳长达三个月的动乱终于结束,卫室将迎来新的曙光。
原本朝臣们担心皇叔赵王居功自傲, 不愿离京,却没想到他在庆贺完新帝登基后,便自请回归封地。
朝臣们为此感激涕零,其中郑宜最为甚。
因为当初邀请赵王进京,可是他力排众议,甚至背着丞相王综决定的。
若最后酿成东汉末年的董卓之患,那他可就万死难辞其咎,连三公也都要被他拉下水, 晚节不保了。
赵王出京那日,皇帝因政务繁忙无暇分/身, 便派了新任丞相郑宜率百官去送, 谢珺自然也在其列。
昔日他跟随黄炎去雍州时, 承蒙赵王慷慨,曾派出郎中令吴彰, 助他们对抗陇山山贼,又多次挫败庆阳崔氏的阴谋。
谢珺身为羽林卫的队长,和吴彰并肩作战合作多次,也算是结下了战友之谊。
何况黄炎逝世前叮嘱他,若有机会代自己向赵王道谢,他自然该把话传到。
赵王早就知道了黄炎的遭际, 如今听谢珺亲口起,愈发觉得唏嘘,感慨他生不逢时功败垂成。
趁着诸王争储超纲混乱之际,原本经黄炎游, 归附于朝廷的武威郡和西平郡迫于压力,又被雍伯余用铁腕争取了过去,仅剩金城郡还在勉力支撑。
除此之外,突厥于开春之际大肆侵扰北方边境,向中原王朝进犯。
雍伯余不愿耗费兵力去抵抗,也不想向朝廷求援,竟与突厥达成协议,只要敌军不在雍州地面劫掠,便允许其借道。
如此一来,与雍州接壤的梁州便遭殃了,边民苦不堪言,地方官员再三上书请求朝廷定夺,奈何台省政务堆积,奏疏搁置,导致多地受损严重。
雪上加霜的是,皇叔进京当时,预感到好景不长的的燕王在臣属建议下,带领家和部众慌忙逃出了洛阳。
但他并未回到封地,而是连夜奔向南方,投靠了舅父扬州刺史王世宁。
扬州是繁华富庶地,朝廷不愿失之,何况正值多事之秋,实在无暇兼顾,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先以外患为重。
正是明白这些道理,所以皇叔绝不能在洛京久留,否则迟早有一天可能就走不了了。
他从侍卫近臣口中听过护国公幼子之名,对他的胆识颇为佩服,遂再三邀请,让他有机会去汉阳。
谢珺隶属于新任征西将军杨昌,他明白新的军事计划正在部署,他们不久将踏上前往雍州的旧路,便向赵王承诺一定会去拜访。
新朝新气象,官场变动极大,除了丞相王综受鲁王连累引咎辞职外,就连掌管宫禁的卫尉卿秦默也被撤换,接替他的是公车司马令韩崧。
而南宫卫士令陆琨则被任命为新的公车司马令,既是表彰他的拥立之功,也为了向永嘉大长公主和陆家示好。
新帝对于朝廷中无处不在的冗官现状深恶痛绝,既然哀帝将左右都候划掉了,他便也没想恢复。
但谢珺跟随他期间功劳不,何况他与怀真交情匪浅,他便有意拉拢,于是给了他一个宣威将军的军职,让他去杨昌麾下磨炼,待有机会再加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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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妃原是杨皇后的侄女,如今夫荣妻贵,理所当然成了新皇后。
因为其他姐妹早已出嫁,李荻便成为了本朝唯一的公主,取代了怀真的地位。
相对于一看就是个刺头的怀真,柔弱娇怯天真单纯的李荻更受欢迎。
就连一向对晚辈颇为挑剔的永嘉也对她青睐有加,认为她是才是皇家公主该有的样子。
怀真明显感觉到后宫的风气变了。
新帝早年丧母,又是中宫所出,自然不愿去尊位份低微且对他并无养育之恩的嫔妃们为太后,故而将后宫中资历最高的祖父庶妃卢氏尊为了太皇太后。
卢氏名门出身,早年便是洛京有名的才女,而且德高望重,尊她为太皇太后,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无人敢有异议。
卢氏没想到年近七旬,还能得到赏识的机会,不由摩拳擦掌,开始着手准备重整后宫。
她算由下至上,先从宫娥们开始,继而是女官,最后是嫔妃公主等。
自此,宫中怨声载道,宫女们就连平时多看一眼某个羽林郎,都有被同伴举报的风险,更别私相授受甚至暗中幽会了,一旦被发现,可是要押去长信宫,当着所有人的面受审的。
刑罚倒不是很重,卢太妃毕竟老了,心志也不比当年,让她下令笞杀宫女或残忍体罚她是绝对做不到的,只能罚犯错的人面壁思过抄书背书,甚至于殿外挂着牌子罚站,并强迫合宫上下去围观。
手段虽然柔和了些,但还是颇有威慑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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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夏夜,望春台便是避暑圣地。
李荻携了表姐杨寄容前来拜访时,怀真正倚在廊下的罗汉床上,和宫女们一起听董飞銮讲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她高祖父的母亲崔后的身世。
教坊司有个传了好几代的流言,崔后的生母原是舞姬,因美貌动人舞姿绝佳而闻名,有贵人为其脱籍,金屋藏娇数年后,她却又自己跑了回去,最后在教坊司终老。
“看来习性真的会遗传,崔娘子后来不也抛夫弃子,独个儿跑去隐居了?听连女儿出嫁儿子封王她都不肯回来看一眼。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母亲?”素娥嘟囔道。
“有人生性凉薄,这也无可厚非。”董飞銮道。
怀真饶有兴趣道:“你们有所不知,我幼时听我的乳母讲过,”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是我天祖父②,也就是太/祖皇帝辜负了崔娘子,他们年轻时许下约定,要对彼此忠贞不渝,但太/祖皇帝登基后就食言了,今天王氏女进宫,明朝卢家女入室,崔娘子一气之下才与他决绝,此后余生再未见过。城北谷门外三里处有条溪叫青牛溪,听是太/祖当年常骑着一头青牛去崔园叩门,路过那里会下来饮牛。附近农夫常看到皇帝从田垄经过,早就熟识了,慢慢地还会招呼,同他开玩笑,问他陛下今日又吃闭门羹了?”
董飞銮第一个抗议,“这编的也太假了,哪个农夫敢同皇帝陛下开玩笑?何况皇帝出行,卤薄就得上千人,不得把田垄踩平了?还独自骑牛,你当是老聃骑牛出关呀?”
其他人也都不信,齐齐面现疑惑。
怀真舒了舒腰,挑眉道:“那可真不巧,我们家也姓李。不定他便是学的老聃呢?何况太/祖皇帝军旅出身,为人豪迈不拘节,史书中也记载了,他随和开明,和武将文臣皆能成一片,与民同乐又有什么稀罕?那时候大卫才建立没多久,又不是现在,宫里到处都是规矩……”
阁前灯火通明,周围燃着驱蚊的香草,案上摆着冰镇果品,宫女们皆围拢在侧,听到通报声时才四散开来,恭恭敬敬地列队相迎。
怀真扶着葭葭的手起身,笑着招呼道:“阿荻,容娘,快请入座。”
宫人搬来坐具,李荻和杨寄容分坐两边,她们都是望春台的常客,故而见此逾矩行为并不吃惊。
“姑姑,”李荻见每次过来她们主仆都是闹成一片,忍不住发问,“您这边的宫女,不用去太皇太后那里学习礼仪吗?”
怀真笑着扫了一眼众人,“当然要去呀,我可不敢明目张胆地忤逆太皇太后。但我和她们相处多年,早就习惯了旧日方式,若她们突然都变得循规蹈矩,我反倒不习惯。”
杨寄容羡慕道:“我若是宫女,也愿来殿下宫中当值。”
怀真不由失笑,望着她道:“容娘不是立志要当女将军嘛,怎么能屈尊做宫女呢?就算你答应,皇兄皇嫂还有杨将军可不答应。”
杨寄容不好意思道:“我是,我喜欢殿下这边的氛围。姑姑宫中太压抑了,我呆一天就觉得不能呼吸了。”
她望了眼李荻道:“真佩服阿荻,她样样都能做到最好,我却连行走都不能令姑姑满意。”
怀真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无需在意这些。我只问你,此次西征,你真要随军?”
不等杨寄容开口,李荻便立刻点头,激动地脸微红,“是的,大军再过几日便要开拔,表姐明天便要出宫了,所以我陪她来向您辞行。”
怀真又惊又喜,末了却似有些伤感,抬头望着高天明月,呢喃道:“我若是也能去就好了。”
两人皆是大惊,杨寄容讶异道:“殿下,您可是长公主,怎么能去随军呢?”
跪在怀真下手的董飞銮一时没忍住,轻笑着嘀咕道:“必然是追随情郎咯!”
怀真回身瞪她,她忙噤声,委屈巴巴地垂下了头。
但两个丫头却都听见了,忍不住面面相觑。
李荻尤为好奇,靠过去娇声问道:“姑姑,是谁呀?竟然也在军中?”
怀真扶额道:“别听她瞎。”
杨寄容却是愣住了,沉思了一下,似有所悟,失落道:“我……我明白了。”
怀真抬头望向她道:“你明白什么了?”
杨寄容竟像是极为失落,皱着脸,泫然欲泣道:“我实在难以启齿。”
怀真实在太喜欢她的性格,更羡慕她的身手和勇武,竟不忍看她难过,忙起身将她拉入阁中,借着灯火一看,见她目中泪光点点,竟像是真伤心了。
“容娘别哭,快跟我,究竟怎么了?”她拿出帕子帮她拭了拭眼角,放柔声音道:“我还没见过你哭鼻子呢,当然,也不是不能哭,我只是纳闷,怎么好端端就掉泪了?”
杨寄容瘪了瘪嘴,深深望了一眼怀真,脸上闪过羞愧之色,一开口却是哽咽之声:“我直到此刻方明白,他的心上人,原来……原来是殿下您?”
怀真困惑道:“你谁?”
杨寄容吸了吸鼻子,羞惭地别过头,抽噎着道:“宣威将军谢珺。”
怀真怔忪良久,方讷讷道:“你——对他有意?”
杨寄容默默点头,闷声闷气道:“我真傻,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耶耶器重他,叔伯们也对他另眼相看,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我的心思被他们洞悉了,故而才将他视作自家人,我没头没脑地去找他,他总是避而不见,直到我忍不住坦白,他才他早就有心上人了。”
“啊?”怀真觉得舌头有些结,敢情对面竟是情敌?
“你喜欢他什么?容娘,你不觉得他很沉闷无趣吗?”杨寄容这样年轻热血的人,竟然相中少年老成的谢珺,让她极为惊讶。
杨寄容仰起头,黑湛湛的眼中泪光莹然,诧异道:“殿下怎么会这样?难道您不觉得他很好吗?我读书不多,但我见到他时,脑子里却无端浮起不知什么时候学过的诗经篇章: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可是怀真没法跟她解释,总不能和她这个人前世是我丈夫吧?
杨寄容见她似乎还未动容,便一把握住她手臂,激动道:“殿下,您当真没看出三郎的好?他身手敏捷武艺超群,平日切磋时随随便便就能拔得头筹,而且我耶耶考的那些排兵布阵或战术战略,他也能得头头是道。将军们平日喝酒划圈大话时,他从不参与,只默默地坐在自己营帐读书,或者就去找人研习兵法韬略。武官们休沐时,大都成群结队进城喝花酒,他是从来都不去的。他可是谢家和萧家的后人,我来洛阳这么久,从未见过哪个名门子弟像他这般……”
怀真只看着眼前那张樱桃嘴叽里咕噜个不停,但什么都没听进去。
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来回盘桓:容娘竟然叫他三郎?还叫地那么亲热?
杨寄容发现她心不在焉,不由得停了下来,想了想却开始道歉。
“殿下,对不起,我不知道……先前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追问过他心中那人是谁,他并未多言,只见面比登天还难,但他心如磐石矢志不渝。我当时难过极了,可转念想到西征之路漫漫,久处之后肯定能令他对我改观,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用我耶耶的威权压他,迫使他就范……我太卑鄙了,怎么会有这般龌龊的念头?”
她这样坦然,倒让怀真手足无措起来。
“不知者无罪,容娘,你无需向我道歉,”她思忖着,缓缓道:“圣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人人心中皆有邪念,即便你真的那样做了,对不起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她见杨寄容满面愧疚,便语重心长道:“威权只能换来阿谀奉承奴颜婢膝,换不来一颗完整的心。你对他心动我不会生气,有人认同是件很开心的事,怎么会生气?我的立场让我无法对你做出合适的规劝,这件事你要自己去想,慢慢会想明白的。”
杨寄容愣愣望着她,叹道:“我们年龄不相上下,殿下为何懂这么多道理?看来,在励政殿读书果真有好处。”
怀真被她给逗乐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是当然,不过现在谁都别想了,就算皇兄大度不计较,太皇太后先要发飙了。”
杨寄容也破涕为笑,心头阴霾似乎消散了一半。
怀真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鼓励道:“你很快就会发现,天地那样辽阔,这么点儿心事实在是微不足道。容娘,我期盼着你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只有这样,才能破除太皇太后口中的女子卑弱,须得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的谬论。”
杨寄容茅塞顿开,眼中再次焕发了光彩,握住拳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许。”
尽管怀真再三叮嘱,但杨寄容可能回头就对表妹了。
闺蜜之间,这种秘密是根本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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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和谢珺的事,慢慢就成了半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就像前世她和崔晏那样。
大军开拔当日,怀真和李荻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出城去送杨寄容,在见过主帅之后,众人便去不远处的山丘边话。
当谢珺策马过来时,包括杨寄容在内的所有人,都默契地转到了山丘另一边。
怀真依然是素服简妆,秀发用几支玉钗松松绾住,淡淡的玉泽映地肌肤也如玉般细腻莹润。
谢珺摘下头盔,跳下马背想要行礼,怀真忙抬手扶住,笑盈盈道:“别浪费时间了,快跟我多几句话,等你们班师回朝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谢珺讪讪一笑,将头盔挂在马鞍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虚虚拢在掌中,万般爱怜地摩挲着,俊颜含笑,眸中溢满了柔情蜜意,就连话的声音都听得人牙酸,“我会时时刻刻想着回来同公主团聚,这样便不会偷懒了。”
“你就不是会偷懒的人。”怀真嗔道,抽回右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的物件,放到他掌心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带上这个,护佑你平安。”
谢珺惊喜地低头去看,见掌中躺着一块墨绿色的玉,成色极佳,触感温润,他用手指轻轻拂过,纳闷道:“并没有字呀?”
怀真无可奈何,叹道:“非要刻上字才能算吗?我的心意竟不如两个字值钱?我喜欢天然质朴的东西,故而将它原原本本地赠你,没想到你竟不领情。那还回来吧!”
她着便要夺回,他急忙藏到了身后,“是、是我愚笨,公主恕罪。”
她自然不能是她临时起意,因此来不及雕琢一些祝福的话语。
而且她也是受了容娘的启发,晚上抱着枕头想了许久,觉得不能总是以故人的角度看他,这对如今的他不公平。
可是容娘哪里知道,他还真不是诗经中的君子,真正的君子在残酷血腥的权力斗争中是无法立足的。
最终能活下来的,谁也不比谁干净。
若有朝一日容娘发现,她所敬慕的翩翩君子,终究也会走上弄权之路,她还会始终如一吗?
谢珺对那块玉爱不释手,珍而重之的放进了胸甲后的衣袋里。
怀真知道他喜欢绿色,葭葭幼时看到一切绿色的东西,都会顿住脚步,对婢媪们指着耶耶颜色。
他突然背过身去,在脖颈里摸索了一阵,解下了一只形制古雅的寄名锁,整了整衣襟转过来,将其递到了怀真手上,颇有些动情道:“这是我自戴着的,我不在的时候,希望它能替我守护公主。”
怀真握了握手中带着余温的锁片,胸腔突然涌起一股热流,眼睛不由得模糊了。
她上次见到这个,是在葭葭百日宴上。
他将佩戴了二十年的锁片送给了葭葭,是可以护佑她平安长大,锁片一面是象征福和禄的芙蓉鹭鸶图,另一面是长春花,中间用篆字刻着一个‘寿’,是他满月之时,外祖父所赠。
当时萧家已有颓败之势,襁褓中的婴儿前途未知命运叵测,老人亲自在他颈上戴了那只寄名锁,希望上苍保佑,能助他渡过危厄。虽然此后十多年过得颇为坎坷,但终究是熬过来了,所以他觉得那锁片是幸运之物,便将其转赠给了病势沉重的孱弱婴儿。
此后葭葭一直戴着,她记得很清楚,弥留之际,乳母将沉睡的葭葭抱到病榻前,她用尽全力吻了她的脸,看到她衣领内滑出一半的锁片……
此刻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这锁片,她赫然明白过来,一切真的不一样了,这一世不会再有她的葭葭了。
许是上天仁慈,为了补偿她,才让她遇到了一个和葭葭很像的女孩。
“我会的,等到年底新宅落成,我就搬出宫去。你回来后,可能要去春风里拜访我了。”怀真努力绽开了一丝笑容,但声音里却是无法掩饰的落寞和伤心。
他还以为她为离别在即而难过,心里既感动又窃喜,情不自禁地上前拥住了她。
这个拥抱是实实在在的,虽然因横亘在中间的铠甲而显得有些冷硬。
她心底触动,抬起手臂勾住她的脖颈,仰起头在他唇上咬了一下,趁他吃痛启齿时,舌尖探入,勾住了他因紧张而僵直的舌头。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像是突然炸开了一般,有瞬间的失神,却又猛地开了窍,在她的循循善诱下重重吻住了她,以几乎能让她灵魂战栗的热情,吻得她浑身酥麻站立不稳,整个身体全都依在了他健壮的手臂中。
一吻既了,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怀真抚着微肿的唇瓣,神情颇为懊恼,本以为身为过来人,可以轻轻松松占便宜,可是到了后来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但是,这种将自己完全交托出去的片刻放松感还挺不错,可惜太短暂了,都来不及好好回味。
她抬头去看谢珺,见他一脸迷醉,犹自陶陶然,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他还没走,她便开始想念了。
想念他独有的刚健清爽的男子气息,也想念他笨拙青涩无处宣泄的热情。
她微微叹了口气,曼声吟道:“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③
谢珺如梦初醒,再次拥住了她,伏在她耳畔呢喃道:“公主,您不该来。”他嘴上这么着,却又将她搂得死紧,探索着去嗅她颈后浓密黑发间的馨香。
怀真被铁甲硌地生疼,也是怕缠绵久了愈发难舍,便推开他,半开玩笑道:“我当然得来,不然怕你被别家娘子拐走了。”
谢珺怀中一空,心中满是失落,懵懵然道:“谁会拐我?”
怀真牵起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便笑道:“你看吧,人家手一拉就跟人跑了。”
谢珺犹自不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她的反常。
直到怀真道破了天机,“杨家是本朝新贵,容娘巾帼不让须眉,她对你青睐有加,竟让我平添了几分危机感。这不,赶紧巴巴地出宫来,让杨昌明白你是我的人,别因为爱才心切就想招做女婿,那我可不依。”
谢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百感交集。
既为她的坦率动容,又自悔没有主动交代,还因为受到她如此重视而狂喜不已。
他不像怀真自幼在万千宠爱中长大,有纵容的父皇,有护短的母妃,有尽心呵护的亲族,顺风顺水十三年,才会在骤然的变故中缓不过神来。
他幼年乃至少年从未受过重视,懵懂无知时也有过争强好胜之心,在先生考较学问时赢了比他年长六岁的次兄谢瑨,结果换来的是众人的冷嘲热讽,包括父亲的冷眼,以及母亲的一顿毒,甚至还被勒令去向谢瑨道歉。
那种事情很多,多到他再也不想出人头地。
兄长们都是从文的,他便知道他得另辟蹊跷,所以稍微长大一点就入了行伍。
那时也没什么野心,最害怕别人提起他的身份,然后将他和父兄对比,他宁肯父亲找个由头将他移除宗籍,安心做个罪臣遗孤也比反复煎熬强。
后来萧家平反,他的处境随之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能从驻军中调回洛阳,成了羽林卫中的一员。从那以后,他便常会听到各式褒奖,也受到了上司的器重。
可那些与他有何干系?外人看到的只是忠良之后的光环罢了。
只有怀真看到的是他这个人,从一开始便是她选择了他。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脖颈时,他有种将命运交到了她手上的幻觉。那以后很长时间,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她指尖细腻柔滑的触感。
他在不知不觉中心动时,从未想过能得到回应。哪怕是跳下马车以命相护时,也没敢奢望过。
可上天就像是突然良心发作,要将过去十几年亏欠他的,全都一股脑塞给他。
也许这该归功于他在回京路上情不自禁地表露心迹?无论如何,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他应接不暇。
“我当然是你的人,”他眼眸有些潮湿,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抬起来贴到了脖颈上,“我的命,我的心,我整个人都是公主的。”
他话时,微微凸起的喉结在她手指下颤动着。那样冷峻疏离的长相,却着这样令人心动的话,有种不出来的性感。
怀真不由在心里喟叹了一声,我恐怕要真的爱上这个人了吧?
她再次踮起脚,在他光溜溜的下巴上啃了一口,把脸埋在他颈间,近乎撒娇的呻、吟道:“三郎,三郎,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三郎,不许别的女子这般叫你,好不好?”
她不愿再去想曾经认识的那个谢珺了,还是珍惜眼前之人吧!
他忙不迭地点头,双手圈住她的腰,将她轻而易举抱了起来,然后一手托举着,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背,让她像个孩子那般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肩上。
怀真环着他的脖颈,她能感觉到他的不舍和伤感,所以她便不敢再表露过多,怕影响到他。
“三郎,我应该再长高一点。”她叹道:“那样你抱我的话,就不会这样吃力了。”
“不吃力,”他的脑袋微微向后仰,然后极温柔地亲吻她的面颊和耳侧,“我力气很大的,公主……”
“叫我泱泱。”她抬手掩住了他的嘴巴,断了他。
他有些难为情,害羞地开不了口。
怀真嗤嗤笑了,伏在他耳畔调皮地吹着气,悄声道:“你这般放不开,等洞房花烛夜,怕是连衣袍也不敢解。”
谢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怀真得意地看着他面红耳赤不出话,这才笑着跳下地来,面不改色道:“可不是嘛,我的是实话。”
她这样的时候,心里便忍不住在想象,若与眼前之人春风一度,该是什么感受?
他这样子看上去应该是没有经验的,那么初次在榻上是温柔呢,还是生猛呢?
她又该如何做呢,装出懵懂羞涩的清纯玉女,还是……
正想着的时候,嘴唇便被狠狠地吮住了,直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才放开,“泱泱,等我!”
不远处传来画角之声,那是催促出行的命令。
他急喘了口气,恋恋不舍地退到马前,尚未开口眼圈却红了。
怀真笑眯眯道:“别磨蹭了,快去吧!”
他摘下头盔戴好,翻身上马,深深望了她一眼,恳切道:“泱泱,我不在的时候别把我忘了,若得闲的话,稍微想我一下,我听若有人入你梦,定是那人在想你。”
怀真郑重道:“我记住了,你要保重。”
他调转马头往集合的方向奔去,跑出了十来丈,回头看时,见她依然站在梧桐荫里,衣袂飘飘,正含笑挥手。
此后漫漫征途中,便是那个绚烂的笑容一直陪伴着他出生入死,披荆斩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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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怀真话很少,倒不是因为心里难受,而是嘴唇有血肿痛。
李荻却一直在哭,她自和容娘一起长大,几乎从未分别过。
“姑姑,”她靠在怀真肩上,抽噎着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表姐要是受伤了怎么办?就算有贴身武婢保护,可还是很危险……”
怀真拍着她的手臂,安慰道:“你若放心不下,就去跟着你永嘉姑祖母吃斋念佛为她祈福吧!”
李荻不由坐直了身体,惊喜道:“好主意。”
怀真望向帘外,洛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盛景。
“过几个月就是元嘉大长公主的忌日,我要去崔园祭拜,阿荻,你要不一起去?总不能整日念经吧?佛祖听多了也会厌烦的。”怀真道。
“元嘉姑祖母啊,”李荻若有所思道:“我在河内时就听过她的名号,外间都在她是被废后王氏逼死的。”
“对了,姑姑,你知道废后王氏怎么死的吗?”她饶有兴趣道。
怀真苦笑道:“这个……我对此并不关心,你真想知道的,应该去问你父皇……”她完却又慌忙阻止,“这种事还是别问得好。”
鲁王把持朝政时,外间都在传哀帝鸩杀嫡母。可无论哀帝还是鲁王,最终都成了亡魂。
她从未怀疑过三皇兄,从当时的境况来看,鲁王栽赃的嫌疑最大,但从如今的情势来看,新帝的动机才是最足。若真是他所为,那李荻还去问的话,岂不是老虎嘴上拔毛?
“为什么?”李荻天真地眨巴着眼睛问道。
“因为经过之前的一阵子动乱,朝政荒废,地方不稳,你父皇肯定整日里在为那些事操心劳神,你却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去烦他,是不是不应该?”怀真反问道。
李荻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
“霍家郎君怎么样?”怀真索性岔开话题问道。
李荻立刻面红耳赤,粉脸低垂,羞答答地不出话来。
怀真回到望春台后,董飞銮跑前跑后盯着她的脸看。
她的头都快垂到胸口了,董飞銮还是不依不饶,最后直接追到了寝阁,捧住她的脸啧啧道:“了不得啊,你那位郎君……还真是如狼似虎。”
怀真拨开她的手,吸了口气道:“拿些药膏给我。”
董飞銮捧过妆镜,挤眉弄眼道:“快瞧瞧,你的嘴唇像是被蜜蜂蛰了,这是咂地多狠呀!”
怀真夺过妆镜丢到了一边地毯上,董飞銮这才拿来一盒混着薄荷的药膏,用丝绵沾了,一点点给她擦上。
清凉的感觉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怀真不由舒服地吁了口气,往后躺倒在榻上。
董飞銮凑过来,忧心道:“怀真,那可是萧家后人欸,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在欺骗你、玩弄你的感情?萧家人恨我们恨得入骨。”
怀真伸了个懒腰,道:“萧漪澜呢?”
董飞銮立刻来了精神,兴奋道:“无论哀帝还是今上都厌恶死长秋宫了,你觉得废后的爪牙能有好日子过?听那些狐假虎威的女官嬷嬷被杖毙的杖毙,发配的发配,剩下的全都充入掖庭为奴了。姓萧的也不例外,她本来就是萧家旁支,当年死赖着不出宫,如今落到这地步,就算萧家也无能为力。”
“你去看过吧?”怀真静静道。
董飞銮哼道:“落水狗不白不,她得势时可没少欺压我,你离京的那段时间,她一有空就来望春台耀武扬威。哎,你要不要也去收拾她一下?”
怀真瞟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想必你也狐假虎威,能做的不能做的都替我做了吧?”
董飞銮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撇了撇嘴,声道:“这也能猜到?”
怀真没有回答,望着帘幔上的金钩,沉吟道:“我在想,等我乔迁之时,要不要带你一起走?你这样自作主张,万一以后坏了我的事……”
董飞銮立刻膝行过来,握住她的手,做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模样,惨兮兮道:“公主,公主,您可不能丢下我,俗话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您既然把我讨了来,就不能再把我丢下。我就算一辈子为奴为婢,也不要去给那些王公子弟做老婆。”
怀真不冷不热道:“可你日间讲我天祖母的身世时,似乎觉得出身于教坊司挺了不起,为何这会儿又哭天抢地?不定你回去后,也能遇到崔公那样的贵人,生个女儿将来做皇后。”
“算了吧,我若有那样的命,现在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何况生个皇后有什么好的,自己做皇后才算风光呢!但董家如今这样,恐怕三代以内别想东山再起,我连罪籍都脱不了,还妄想什么?”董飞銮没好气道。
怀真将手递给她道:“捏捏,我早上拉弓拉久了,这会儿骨头酸疼。”
董飞銮忙接住,帮她轻柔地按摩着,嘴里嘀嘀咕咕道:“我要是有你这身份,整天还苦哈哈地练什么弓马,享福都来不及呢!”
怀真笑道:“有一技傍身总不是坏事,万一哪天……”她顿了顿,没有下去。
董飞銮悚然一惊,警觉地瞪大了眼睛,下巴指了指南边,骇然道:“你是,那位王可能会杀回来?”
怀真不知道,也无法回答,她只知道二十多年后在位的是燕王三子李缙。
也就是,远在江南的燕王最终会杀回来,而今上应该是无后,或者子孙皆被屠戮。
宋友安为何的是燕王而不是某个皇帝,是为了让死去多年的她迅速分辨出谁是谁,还是因为燕王到死都是燕王?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但她却无从判断。
还是等谢珺回来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