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虞家 如果天下女子都和皇家公主一样有……
虞宅位于城外, 临水而建,屋宇连绵起伏,沿着蜿蜒河道铺陈而下。
怀真轻装简行, 只带了十余名随从,船还未靠岸,就看到渡口站了黑压压一大片,虞弘文早就接到消息,一大早便领着家人前来恭候。
邻里听闻长公主大驾光临,也都携家带口过来凑热闹,一时间竟聚了上百号人。
众人原以为长公主出行必定是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然而却未看到旌旗招展画鼓楼船, 只看到两艘客船并一艘货船,原以为是开路使者, 没想到虞公一家神情恭谨, 开始整理衣冠起身相迎。
大家想挤到近前去看, 但早有护院家丁齐刷刷站出来,棍棒交叉, 隔绝出了一道人墙。
幸而还有挡不住的地方,几名衣衫褴褛的渔夫攀着一人高的栅栏引颈观望,其中有名汉子肩上架着个垂髫女童。
女童约莫两三岁,身着满补丁的灰袄蓝裙,面呈菜色头发枯黄,正吮着拇指, 像大人一样朝泊船处张望。
最先下来的是两名双鬟婢,二人退到旁边。然后出来了一位身姿袅娜容色娇美的高髻女子,着缃色襕裙和银底绣墨菊的裲裆衫,臂间挽着月白色披帛, 举止优雅神色从容。
“呀,这便是公主吧?”
“瞧这华贵的派头,像是……”
两人正议论着,却见那美人回过身去,恭恭敬敬地接住了身后之人,虞家几十口人全跪了下来。
那美人身后转出一个身姿苗条的高挑少女,着浅碧交领短襦和六幅高腰银泥裙,腰系芙蓉带,裙佩上缀着明珠宝玉。外罩蹙金牡丹纹碧罗披风,并未戴幂篱,面如皎月,顾盼生辉。
她一出来,天地间似乎为之一亮。
漫天霞光映着水色,在她身后犹如一面巨大的琉璃镜,而她便像是从那宝光中走来。
“草民虞弘文携家恭迎长公主!”虞弘文伏地叩头,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竟完全不像七旬老人。
少女款款上前,抬起一只纤白的玉手,语声清婉音色纯净,“诸位,快请平身!”
虞弘文头戴角巾,美髯飘飘,到底为官多年底蕴深厚,见到怀真时虽满面激喜,但寒暄时仍不卑不亢应对如流。
正着话,怀真忽然感觉有人拽她裙角,低头就看到一张莹白的脸。
原来是个蹒跚学步的红袄女童,梳着抓髻,颈上挂着紫金璎珞,正抬起胖乎乎的手,好奇地抓摸她裙佩上的玉饰。
怀真莞尔一笑,当即便解下那枚红玉雕琢的鱼递给了她,女童欢喜地接过,口齿不清道:“谢谢姨姨!”
虞弘文神情尴尬,轻咳了一声,回头徐徐扫了眼女眷,一位双十年华的清丽少妇忙趋步过来,满面通红跪下请罪。
“民妇大意,未能看住孩子,以至惊扰殿下,求殿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怀真俯身抱起那名女童,挨了挨她温软的脸颊,嗅到她身上的乳香时,心中顿时柔情大作,“这孩子如此年幼,得到馈赠时却知感谢,可见你教女有方。”
她如此亲善,完全出乎虞弘文的意料。
他印象中孩提时的怀真绝非善茬,被帝妃宠的无法无天,整日里骑一匹比她还高的矮脚马,挎着把弓到处乱窜,非要将宫门外的匾额当靶子。
皇帝竟也纵着,反倒叱责进谏者题大做,那不过就是补点儿漆的事,孩子家力气能有多大?诸如此种,不胜枚举。
因此看到孙女扒拉她时,虞弘文顿时暗叫不好,唯恐触怒到她。
却没想到七年未见,她竟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不由细看,见她周身光华内敛,竟多出了几分淑慧与书卷气,心中益发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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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有五子三女,孙辈将近二十人。最幼的尚在襁褓,最大的已经及冠。
孩童们见这位殿下亲切随和,便都心生欢喜,纷纷挣开母亲,朝着怀真围拢过去,更有胆大者竟开口询问她洛阳有多大,皇宫什么样等等……
怀真一时左右支绌,却又很享受被这群天真稚童包围的感觉,忙冲身后招手,两名婢女各拎着一只精巧的竹篮走上前来。
一只篮子里盛放着精致细巧的果品糕点等,另一只篮子里则是用红绳串起来的铸币和金银珠贝所制的玩意。
她让孩童们自行挑选,除了几个幼的选了吃食,其他皆选的另一边。
正在众人欢声笑语闹作一团时,突然听到尖锐的哭闹声。
不等怀真开口,虞弘文忙命下人查看,原来是栅栏后的女童看见吃食喊饿,其父想将其她走,不料却激起女童强烈反抗。
怀真让婢女将孩子抱过来,瞧见她枯瘦的脸和粗布衣衫下细伶伶的四肢时,心下顿生怜悯。
再和虞家那些披金戴银雪团儿似的娃娃一比,差点红了眼眶。
她亲自捧过篮子,女孩怯生生地瞧着周围众人,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怀真和婢女一起柔声哄劝,她才犹豫着探出手抓了块桂花糕。
怀真以为她要送嘴里,没想到她却用裙子兜着,见众人并未阻止,这才放开胆子又抓了芝麻糖、绿豆饼、花生酥等。
眼看她将的裙幅快兜满了,虞家孩童们不由得轰然大笑。
女孩羞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给阿娘、阿爹、哥哥、翁翁……”
怀真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这孩子与她方才抱过的红袄女童年龄相仿,她不会道谢,且拘谨羞涩,但在得到食物时却惦记着家里其他人……
她望着女孩冻地青白的赤裸双足,深深吸了口气将泛起的泪意压了回去。
若非亲眼所见,哪怕穷尽她两世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真正挨饿受冻的人是什么模样。
此后整整一天,她都如鲠在喉,最终还是命人找到女童家,并送去财帛,叮嘱其父母为她做身厚实的衣裳和新鞋。
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富庶之地尚且如此,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她心里渐渐生起无形的恐惧,且再难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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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寿宴颇具乡野特色,食案坐具皆摆在廊下。
一水儿的红木漆盒中整整齐齐码着各色杂蔬及冷荤热菜等,所用器皿皆又深又阔,怀真从未见过如此豪迈的饮食作风,不觉大为惊异。
中厅摆放着各样寿礼,包括怀真和李晄所赠。宾客们虽不能人人瞻仰长公主仪容,但能看看皇家赠礼长长见识也心满意足了。
怀真在虞家留了数日获益匪浅,除了结识不少人才,还尝过青精饭、萝卜羹、椿根馄饨、百合面以及烤芋头,以及蟹酿橙、莲房鱼包、炙野兔、清炖山鸡等,也跟着虞家儿郎们上山过猎,下河捕过鱼。
她想看等下回见到谢珺,定要同他好好道道。他应该同她一样,也没有过这样等山野生活经历。
此次她来拜访足足带了一船礼物,虞弘文也回赠了一舱的新鲜果蔬粳米豆类及处理好的河鱼海虾及野味等。
除此之外,还有幼女虞婴娘及长孙虞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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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娘既是虞弘文的女儿,也是他的关门弟子。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没想到竟害了女儿。
因为学识和见识增长后,女儿的眼界拓宽,心境也变得和寻常女子不同了。
如今将近二十六岁却仍无心婚嫁,且不愿相夫教子蹉跎一生。
她曾女扮男装去乡野间开馆授课,因接收女弟子被乡民砸了招牌,幸好兄弟们及时赶到营救,才不致受辱。
几年间相继又发生过类似事件,以致父兄震怒将她禁足。老母惶惶不可终日,哭求数次才让她暂时收心,决定留在家里作文章。
“既然你不赞成女子读书,为何还要教授她学问?”怀真大为不解。
“草民虽子女众多,但大都资质平平且无心向学,只有婴娘天资过人聪明颖悟。草民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不甘心毕生所学后继无人,这才……唉,如今想想真是后悔莫及。”虞弘文跌足长叹道。
“有人继承衣钵,不是应该高兴吗?”怀真愈发困惑。
“殿下有所不知,”虞弘文长叹道:“草民原本的算是给婴娘配一个学识人品皆上乘的夫君,待日后诞下子嗣,从中择出优秀者传承。可她眼高于顶,竟谁也瞧不上。不知不觉蹉跎到了现在,草民原本相中的良人陆陆续续皆已成婚。这是草民造的孽,怨不得别人,可草民终有一天会入土,到时候兄嫂们岂能容她一辈子?”
怀真忍不住想问他万婴娘婚后生的都是女儿呢?或者即便有儿子,但资质鲁钝如舅父们,又该当如何?
如果天下女子都和皇家公主一样有自己的产业,那何须寄人篱下?可惜世道却让才华过人心高气傲的女子成了异类,世所难容。
就这样,恃才傲物孤高自赏且与家人几近反目的婴娘就此离开新野,成了怀真的侍书婢女。
而虞斐然则是以怀真的名义,被送到洛阳投奔李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