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约指 (小虐预警)末将想取代谢三,成……
怀真在回宛城之时, 南方的战况已经传到了淯水两岸。
朝廷合九江庐江两郡之力讨伐丹阳,将毫无准备的燕王李昀了个措手不及。
王师势如破竹,燕王亲军节节败退。
其后不到两个月, 四处逃窜的燕王一家便被北军精锐一网尽。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队伍却在押赴回京前夕遭到偷袭,燕王趁乱逃走。
兵贵神速,朝廷原本就是趁着南越国进犯会稽边境,王氏无暇北顾之时骤然发难,等王家回过神来,势必要全力以赴营救燕王。
朝廷终究慢了一步,即使□□刺史阮则令广陵郡联合吴郡守军从北面夹击会稽, 可终究还是未能拖慢王家军队的速度。
十一月初,战局彻底扭转, 朝廷军被迫撤出丹阳, 退守九江。
王世宁于十一月初二正式起事, 发兵占领丹阳,宣布丹阳、豫章和会稽三郡脱离卫室。
偌大一个扬州刺史部, 除九江和庐江外,几乎全归王氏所有。
东北方位临海的吴郡虽未响应,但孤木难支,想必也撑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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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叔父有何算?”怀真望着面前的扬州刺史部舆图,不动声色地问。
书案对面坐着一个文士扮的青年,方脸浓眉, 高鼻阔嘴,眼中精光四射,即便坐着,也有种英武轩昂之气, 正是公主舍人兼侍卫近臣宋康隆。
“微臣与叔父最后一次通信是在殿下过来之前。”宋康隆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呈了过去,面色沉重道:“叔父,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为了子孙后代计,哪怕以身殉国,也不能投靠叛党。”
怀真拆开那封家书,迅速浏览了一遍,神情也有些低落,抬眸望着他,反问道:“叛党?若燕王一方杀到洛阳,夺取帝位,过个三年五载,可就是卫室正统了。届时你们宋家势必会成为新朝罪人,那么子孙后代又该如何自处?”
宋康隆浓眉微皱,神情颇为困顿,叹了口气,苦笑道:“殿下言之有理,但身为臣子,并无多少选择。”
“俗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他们兄弟如今谁还记得雍州和突厥?还有虎视眈眈的庆阳崔氏?”怀真苦恼地揉着眉心,涩声道。
宋康隆神情微愕,没想到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她竟还记得那些。
“我只担心陛下和燕王斗得你死我活时,西北趁机生变。对了,庆阳如今谁当家?”她询问道。
宋康隆忙回道:“老王病弱不能理事,据如今当家的是世子。”
怀真眉梢微微一跳,讶然道:“崔晏一介文人,如何能镇地住庆阳局势?他不是还有两个自幼从军勇武善战的兄弟吗?他在洛阳一呆就是数年,又搞得声名狼藉,仓惶逃回去后,竟还能接手封地事宜?”
宋康隆神色有些不自然,讪笑道:“那些风流韵事其实对男人来并无多大影响,难道王府臣属会以世子私德有亏,就冒着得罪阮家和王家的风险,要求换人吗?”
怀真犹如醍醐灌顶,陡然想起根基深厚错综复杂的王氏族谱来。
太宗年间,大司马王邈有三子一女,长子王绪、次子王综、幼子王纶和女儿王缇。
王绪有一子一女,即废后王氏和现任扬州刺史王世宁。
王综即前任丞相,受鲁王牵连,子孙世代不得入仕。
王纶有二子一女,其女便是护国公谢崇发妻。
王缇嫁入□□阮家,所生子女分别为现任□□刺史阮则和庆阳王妃。
“只要有王家和阮家支持,别一介文人,就算是个残废,也能稳坐银安殿。”宋康隆道。
怀真若有所思,脸色突然一白,颓然道:“我先前只把目光放在江南,竟完全疏忽了□□。如今想想,以阮家和王家的关系……先前阮则令广陵郡协助吴郡对抗王家,恐怕别有用心。”
宋康隆尚未反应过来,忙俯身从书案下翻出九州舆图,缓缓摊开道:“殿下的意思是?”
怀真望着面前的羊皮卷,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手指微颤着点在□□的位置,既心痛又无奈,黯然道:“恐怕陛下这次是引狼入室了,阮则的真正目的应该不是牵制王氏,而是趁火劫,吞并吴郡,借机壮大□□。”
未得朝廷允许,跨境行军是谋逆大罪,可这次阮则将广陵郡守军派往吴郡却是遵旨行事,所以……吴郡危矣!
宋康隆面色煞白,失声道:“那我叔父……岂不是当了替罪羊?”
怀真强自镇定下来,慨叹道:“这是最坏的形势,若真如此,那么令叔父此时要么归附了□□,要么如他所言,已经殉国了。但是……”
她心头疑窦丛生,皇帝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个问题,莫非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为了避免□□与扬州结盟,故意以吴郡为饵,使得两家相争?
他们所谈论的都是六七日前的情势了,如今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公主若归于封地,会和亲王一样受法度约束,未得谕旨不能擅自离境吗?”她突然问道。
宋康隆感到一阵茫然,摇头道:“法律中并无明文规定,本朝也未有过先例。”
怀真站起身,决然道:“若是你的探子再听不到我要的消息,我就亲自赶赴九江。”
“殿下,不可冲动。”宋康隆忙起身劝道:“且不一路山长水远危险重重,就算您真去了九江又能如何?万一等您赶到后,九江已经沦陷,那该如何是好?”
“那你,我该怎么做?”怀真心头烦躁,怒目道:“难不成天天坐着干等?”
从七夕到现在快四个月了,谢珺一点儿音讯都没有。
先前她还还挺耐心,可得知战况后就有些坐不住了。
“我就不信他能有多忙,连让人捎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她激愤难耐,狠狠踹了一脚面前的花几,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盆才开了几个花骨朵的寒兰便跌下去摔了个粉碎。
宋康隆叹道:“婴娘看到,又该生气了。”
“不就是一盆花嘛,我赔她一百盆。”她心中的火气无处撒,听到这话愈发烦躁,走上去又狠狠踩了几脚。
“糟蹋死物总比糟蹋活物强,我不生气。”屏风后转出一个梳着简约发式,身着姜黄色曲裾绵袍,眉目婉约气质淡泊的女子。
在虞弘文眼中性情倨傲不近人情的女儿,在怀真府中却是极为通情达理,而且谈吐风趣,从未显露过半点孤傲之气。
“殿下近日心烦气躁寝食难安,听这花具有安神镇静的功效,我才特意将它安置在书案旁,看来他却是出师未捷呐!”她步履轻盈,徐徐走上来行了个礼。
宋康隆忙退了出去,室内便只剩下她们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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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娘蹲下身,拂了拂怀真裙角上的泥土,叹道:“殿下心里纵使有气,也该保重身体,您这一脚踩下去,万一被碎瓷片扎伤,那我这养花人可就罪该万死了。”罢起身牵起怀真的衣袖,将她领到外间榻上坐下,像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般耐心宽慰了半晌。
怀真心里的气渐渐消散了大半,只是依旧低着头闷声不语。
“方才……您和宋舍人的对话,我无意间听到了一些。”婴娘跃跃欲试道:“殿下无故不便离境,不如让婴娘代劳吧!”
“你?你……代什么劳?”怀真怔忪道。
婴娘眨了眨眼睛,面上流露出狡黠的笑意,“自然是去探听那个人的消息咯。”
“算了吧,那么多男人都一无所获,你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怀真嘟着嘴巴,皱眉道:“我还是耐心等着吧!”
婴娘道:“殿下莫要看女人,有些事情女人做起来未必会输给男人。您切莫要男人体力比女人强,若论体力的话,野兽才是最强的。”
怀真忍俊不禁,“你究竟想什么?”
“我有外出行走的经验,细心、大胆、耐性好且有自保能力。”婴娘扳着手指头道:“殿下只需设法替我办好过所,让我在四境之内畅通无阻即可。”
怀真只觉得无比荒谬,渐渐清醒过来,扶额道:“我不会再孩子气了,以后定会耐心等待的。”
十一月中旬,怀真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是宋友安。
怀真看到他时一颗心顿时揪紧了,他蓬头垢面满身猩紫,看到怀真时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便晕了过去。
宋友安昏迷了一天,怀真便在静室枯坐了一天。
她心慌意乱地厉害,宋友安伤势沉重,又断了条手臂,府中医官竭尽全力总算将他救醒了。
怀真于当晚强行出城,一路北上,星夜兼程赶往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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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朱雀坊。
十一月十九日清,建阳门刚刚开启,便有几骑飞驰而过,朝西疾奔。
守门兵卒揉了揉眼睛,嘀咕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皇城根下也敢当街纵马?”
“是你子活得不耐烦了吧?”守将用鞭梢在他头盔上敲了一记,耸了耸下巴,遥指着烟尘尽头道:“没看见前面的旗帜吗?那是长公主回京了。”
“长、长公主?”兵不敢置信道:“怎么就这点儿人?”那队人马跑得飞快,他忙着躲闪,只稍微瞟了眼,应该不会超过十个人。
当初长公主出京时那可是车水马龙浩浩荡荡,怎么回来却这么悄无声息的?
仿佛看出了他的困惑,守将哼道:“事急从权,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北军了败仗,两个领兵的校尉势必要受惩处,越骑校尉阵亡,步兵校尉虽然重伤,可也难逃罪责。”
“到底是准驸马,陛下的亲妹夫,怎么就狠得下心……唉!”兵叹道。
“好好站岗吧,皇家的事哪儿轮得到你多嘴?”守将没好气道。
日头渐渐升起,建阳门口车马萧萧,皆是昔日怀真府的常客。
待到午时,约摸汇聚了有上百人。
守将和兵卒们开始还是看热闹的心态,眼见着形势不对,渐渐地都开始捏了把冷汗,不知道那帮人究竟想做什么,忙排了名兵悄悄去查探。
兵去了不到一刻钟便飞奔回来,禀报道:“长公主出来了。”
果不其然,就见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往这边来了。
守将看着着实有些心慌,忙命人往上报。
但因为这个消息实在没什么分量,所以传到温德殿已经是未时,皇帝刚和军政大臣议完事,便听到使臣来报,“建阳门那边传话,怀真长公主回来了。”
皇帝阴沉着脸,将一卷文书掷到了近侍脸上,骂道:“一群废物。”
侍臣慌忙捡起,扫视了一眼后不由得大惊失色,“长公主居然带、带人强闯北军狱?”
北军狱即北军下设监狱,守卫极其森严,周边关卡重重,其中关押的都是违背军令或律法的武官。大卫立国以来从未受到过如此冲撞。
“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还以为这是父皇当政时期吗?”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恨声道:“传令霍严,军法为大,若有人胆敢擅闯邢狱重地,全都按律处置,无须请命。”
侍臣微愕,并未领命离去,而是深深拜下,语气诚恳道:“请陛下三思,切莫因一时之气铸成大错。长公主到底是您的妹妹,何况此举虽然悖逆,但事出有因。天下皆知,长公主深明大义赤胆忠心,陛下深仁厚泽重情重义,您若因为此事处置长公主,势必会引起人心动荡。”
皇帝极为惊异,没想到向来唯唯诺诺的侍臣竟敢在他盛怒时进言,不由多瞧了几眼。
侍臣见皇帝并未有怪罪之意,这才继续道:“长公主入荆楚不到三月,但在宛城百姓中有口皆碑。如今王世宁谋逆,国朝已然失去了扬州。□□阮则狼子野心,竟敢矫诏,趁乱吞并吴郡,就算未和王世宁沆瀣一气,恐也再难归附国朝。北面冀州有庆阳崔氏,西北雍州战局未稳。西边梁州是皇叔赵王的老巢,南边荆州分别与梁州和扬州接壤。万一荆州刺史也有不臣之心,拿长公主的事大做文章的话,恐怕朝廷将陷入两难境地。”
“朕实在不明白,”皇帝压抑着怒火,沉声道:“父皇为何非要给一个公主可比肩亲王的恩遇?若非父皇一味纵容,怀真绝对不会如此狂妄。罢了,传令射声校尉吕朝隐,让他酌情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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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军营垒由射声校尉吕朝隐兼领,当亲随来报,有人大闹北狱时,他兴奋地两眼发光,“太稀奇了,都先抓起来,等我回去再好好处置。”
亲随面有难色,“怎么抓?五姓七望占了大半,领头闹事的是陛下提起来都头疼的怀真长公主。”
“啊?”吕朝隐先是一愣,略微沉吟了一下,阴鸷的眸中泛起几丝玩味的笑容,“长公主这是为了谢三回来的呀,看来外间传闻没有错,她对这谢三还真是情深义重。”
亲随听出了话外之音,忙道:“殿下那是没看到如今的谢校尉,若是看到了,恐怕……嘿嘿!”
“哎,你,这谢三有什么好?怎么一个个都对他青睐有加?这都下狱了,中尉大人还要保他,把军中最好的医官请过来专门照料他,凭什么?就因为他是长公主的人?”吕朝隐忿忿道:“老子在北营摸爬滚快十年,建功无数,也没得到过这待遇。”
“他出身南军,既是护国公之后,又有萧家血脉,是中途补的缺,起来也不算自己人,中尉大人多照应一下也合情合理。您无需和他一般见识,咱们北营军功全是靠实力出来的,不像他们都是靠出身和相貌。您若是在南军,想必如今早做到卫尉卿了。”亲随附和道。
吕朝隐身上戾气渐消,吩咐道:“这事我不管,就当我不知道。去回禀中尉大人吧,若是问起,就我、我身负秘密使命,人不在营里。”
第一茬算是躲过去了,但午后在校场操练时,第二茬又来了。
这次是宫里的使者,吕朝隐可不敢怠慢,忙更衣洗尘出来恭迎。
得到口谕后,他表面恭谨领命,内心却气得直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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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朝隐骂骂咧咧地领着亲兵出发了,索性驻地离被军营并不太远,快马加鞭几刻钟就到了。
只见向来威严肃穆的铁灰色高门前围满了人,倒是没见闹事的,而是三五成群占领了数十级高阶,有的在吃酒划拳、有的在吟诗作对,还有甚者在门廊下围成圈斗鸡走狗。
吕朝隐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再看那些人的装束,的确都是贵家子,通身气派不是市井平民能比的。
真是棘手,难怪连陛下都不想管。
阶下守将远远迎了过来,叉手行礼,满面无奈道:“吕校尉,您看如何是好?”
吕朝隐又扫了眼场中,疑惑道:“长公主呢?”
“院里呀,难道真把人拒之门外?”守将道。
“走,去看看!”吕朝隐下马,大步奔上了台阶,手中马鞭挥舞地噼啪作响,却留意着不能真到谁。
待迈进门槛,就看到青石影壁旁边坐满了晒太阳的仆婢,仔细一看,其中还有不少洛阳百姓。
“这……”吕朝隐将马鞭插在腰带上,回头问道:“北军大狱何时成了百姓闲逛之所?”
没有人回答,随从们也同他一样惊愕。
绕过影壁,就看到厅前广场上围着蹙金紫丝步障,隐约看到华盖和帷幔,周遭守着数十名佩刀武士。
他自不会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北军自恃铁血悍勇,瞧不起南军花拳绣腿,也就家世和模样拿得出手,而诸王公主的护卫大都还不如南军。
“射声校尉吕朝隐求见长公主!”他对众守卫视而不见,自行朗声通报。
众侍卫心中不忿,皆怒目相视,但却被他凌厉的目光逼退,都有些讪然。
但是吕朝隐开口后并未得到回应,于是就又变成了他尴尬。
“射声校尉吕朝隐,求见长公主!”他索性提气,纵声高呼道。
“你,声点。”步障后转出来一名满面怒容的高壮武婢,扎紫巾,着袴褶,蹬短靴,罩软甲,一副骑士扮,瞪着他道:“我家殿下刚睡着,莫吵着她。”
吕朝隐摊了摊手,左右环顾,气不一处来,“你们跑到北军大狱的院子来睡觉?”
武婢白了他一眼,竟似比他还傲慢,“你管得着吗?”
“我是管不着,”他眼神上下量了一番武婢,突然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你是男是女?莫非是阉人?”
赵雪柏不由大怒,厉声道:“我是你老娘。”着一巴掌掴了过去,吕朝隐抬手轻松架住,两人暗中较劲。
“啧,女人这么大力气,罕见。”眼看着赵雪柏快撑不住了,吕朝隐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赵雪柏暗悔冲动,却又不愿就此屈服,只得牙关紧咬拼命忍着。
但实力悬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她腕骨折断,惨叫一声败退。
侍卫们登时大怒,齐齐围了上来,竟有拔刀相向之势。
吕朝隐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动手。
奈何不了长公主,还奈何不了公主府的臣属吗?
“我总管北军狱,诸位在此对我动手,意欲何为?”他双手抱臂,似笑非笑道。
两方正自僵持不下时,突听步障后传来短促的一声,“住手!”
其声温软娇甜,似乎还带着几分慵懒的春意。
吕朝隐的心门像是骤然被叩开,他微微一震,有些失魂落魄的循声望去。
几名如花似玉的婢女分两边散开,一位满身缟素的美人赫然出现,铅华未染步态婀娜。
他不由上前一步细看,就见那美人柳叶弯眉杏核眼,樱桃口杨柳腰,似栖息在重云堆雪中的仙子,神色如霜,凛然不可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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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原本还有些睡醒惺忪,此刻被那人盯得心里直发毛,连哈欠都不出来了。
“他是谁啊?”她侧头轻声问。
吕朝隐五感敏锐,不等婢女回话,立刻拱手见礼,“射声校尉吕朝隐,参见长公主殿下。”
射声校尉?怀真心底微微一动,这不是早前父皇要许给谢珺的职位吗?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见到本尊。而他就是她要等的人。
她饶有兴趣地量着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和谢珺相仿,脸型窄长俊眉修目,青绫窄袍外罩着绵甲,倒也是一表人才,但是气质太过凌厉阴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极不老实。
“殿下,这个人废了我大姐的手。”赵霜松悄然上前,附在怀真耳畔颤声道。
“休要恶人先告状,”吕朝隐望着赵霜松,面含轻蔑道:“是她找我比划,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怀真不禁骇然,她当然知道五校尉不容觑,但没想到对方竟这样狂妄,且出手如此狠辣,令人心惊。
吕朝隐瞧见她美眸中闪过的恐惧之色,心中不由得意,满面戏谑道:“殿下勿惊,末将绝不会对您这样的大美人动粗的。”
怀真愈发惊愕,不敢置信地望了眼左右,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遭人调戏。
吕朝隐身上煞气太重,婢女们皆不敢逼视,赵霜松倒是想替她出头,奈何被他一瞪,心中便有些发虚。
侍卫们见状跃跃欲试,却被怀真一个眼刀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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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邢狱之地,即便是前厅也阴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怀真借故太冷,要求去外面谈,吕朝隐只得奉陪。
怀真命人将坐具和案几搬到檐下,又奉上茶点,径自坐下,曼声道:“吕校尉请坐。”
离得太近,吕朝隐竟有些不自在,他平素在霍严面前都没这么紧张过,一番挣扎后还是谢恩落座。
怀真不话,只静静饮茶。
他实在按捺不住,率先问道:“殿下大动干戈,跑来这种地方,究竟所谓何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怀真心中慨叹,将那句‘明知故问’生生压住,黯然垂泪道:“自然是为了谢珺,听闻他因贻误军机被下狱,如今又身负重伤,我焉能不来探望?”
“吕校尉无需为难,本公主并无强闯之意,若是不能去探监,那我就在此陪着他,略表心意。”她罢还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
吕朝隐摘下头盔,若有所思地轻叩着。
别探监,就算是把人领走也无妨,但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一时间还不太敢做主。
反正都是他们李家的家事,谁知道准妹夫怎么就得罪了大舅哥,才落得如今这下场。
他又望了眼怀真,那样娇柔婉转楚楚动人,完全不像外界传的那样身高八尺三头六臂,上回端午在灵台有幸遇到,只不过隔得太远,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往上面看,故而从不知道她的真容。如今偶然得见,实在是心痒难当。
“殿下和谢三如何相识的?”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怀真大为不解,微微蹙眉道:“你问这话不觉冒昧吗?”
“末将是个粗人,直来直往惯了,请殿下见谅。”他嘴上这么着,脸上却是志在必得表情。
怀真不明所以,但又知道他是此间可以做主的人,便道:“他在羽林军任职时,曾从突厥人手中救过我。后来又教我箭术,就这么认识的。”
吕朝隐不由大笑出声,重重拍击着铁盔道:“不过如此,这些末将也能做到,到箭术,末将可是北军公认的神箭手,殿下若不嫌弃,可以跟末将学。”
怀真哑口无言,就听他又道:“谢三如今是戴罪之身,又成了那副模样,恐怕再也不能做您的驸马了,殿下有没有考虑过换个驸马?”
怀真心头惊跳,却不敢过分表露出渴切和热忱,只得垂眸望着雪白的裙裾,将万千思绪都掩在长睫下。
“换谁呢?”良久,她徐徐开口道。
“末将便是绝佳人选。”吕朝隐挺起胸膛道。
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世所罕见。
怀真傻眼,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哎呀,谢三真的不成了,不信我带您去瞧。”他推衣而起,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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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彷如迷宫,阴森可怖暗无天日。
怀真当年也算去过廷尉狱,但她身怀六甲,刚一下车便被迎进了暖阁,连牢房的大门都未踏入。
做女儿和做妹妹始终是不一样的,父皇在世时,外面的人可不敢这么欺负她。纵使父女斗法,好像也并未伤筋动骨。无论当年如何痛彻心扉,如何倔强狠厉,如今想来都觉得如同一场儿戏。
如今当权的是皇兄,一旦她触到了逆鳞,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去翦除她的羽翼。虽然他尚且动不了她,却可以将她珍视的人和物毫不费力地毁掉。
她紧裹着一袭鹤氅,行走在曲折悠长的甬道中。
两侧每隔几丈边有一处凹槽,其中设有灯盏,以至于到处都弥漫着呛人的灯油味。
赵霜松陪侍在侧,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前面头阵的是两名提灯护卫。
吕朝隐走在最前边,如同在自家穿堂过室,一路上侃侃而谈,的尽是曾在北军狱中呆过的风云人物。
行了一刻钟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幸好没有想过去劫狱,怀真有些庆幸的想,否则这种地方真不一定能走出去,还会落下罪名自掘坟墓。
那是一间开阔的过厅,其中条案桌椅俱全,像是会客的地方。
“原本是该将人领出来的,但目前……”吕朝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只能委屈殿下移驾。”
囚室就在对面,是单独的一间,隔壁便是守卫休息的地方,吕朝隐探头进去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人递上了钥匙,“大人有何事?需要的们去请蔡医官吗?”
“不用不用,你们自便。”吕朝隐摆手道。
沉重的铁链落在石板地上,发出一连串脆响。
囚室比想象中的大,和外面过厅差不多,也有简单的家具,室内光源除了一盏油灯,还有气窗外透入的天光。
虽与外面只有一墙之隔,但当她踏入时,却感到有种刺骨冰寒从脚底爬了上来。
吕朝隐幸灾乐祸的表情令她毛骨悚然,不敢想象她所挂念的人如今是什么模样。
宋友安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三郎有难,请她赴京援救。那时候她就做了最坏的算,哪怕他缺胳膊少腿也无所谓,只要命还在她就知足了,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她的心跳如闷雷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越往前走越觉得心头发虚,连带着四肢也开始颤。
她想跟他,她如今又长进了,上回去河内日行两驿③差点要了命,如今一日可换三驿,并无多少不适。
她也想跟他她在南阳的经历,以及对他时时刻刻的思念。
她还想跟他,看到他活着回来她就很开心了,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但她站在榻前时,鼻尖上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模糊的光影中,那张脸容熟悉到令人心惊,但却毫无生机。
眼前骤然一亮,吕朝隐举着烛火走了过来,“殿下您瞧,真的不中用了。”
烛光照亮了榻上昏睡之人,他的发鬓间还有凝结的血迹,左眼上敷着草药和棉纱,简单的包扎着。
她心头的恐惧犹如脚底的寒意般陡然漫了上来,总算明白先前吕朝隐反复提到的话,果然是缺了点东西。
吕朝隐的眼睛比烛火还要灿亮,正死死盯着她,就像猎手盯着箭下的猎物一般,满是嘲弄和自得。
若是在平时,她有的是手段还击,有的是时间报复,可现在不行。
现在她有求于他,只能暂时忍耐。
吕朝隐,她恶狠狠地记下了这三个字,她看得出来,他绝不只是北军校尉那么简单,他应该是皇兄的走狗,才会有恃无恐,嚣张到令人发指。
她望着榻上毫无意识的谢珺,觉得其实这样相见也不错,至少他不会看到她受制于人的无奈样子。
她伤心到了极点,却不敢表现出来。
从七夕至今,阔别一百三十多天,如今她终于看到了他,就躺在自己眼前,可身边却有一双阴魂不散的眼睛。
她俯身隔着单薄的被子触摸他的身躯,还好还好,手脚健全,倒也没什么要紧,不过就是少了一只眼睛罢了,相对于脑袋搬家来还算可喜可贺。
“殿下?”吕朝隐见她低头摸索着,一言不发,便好奇地追问道:“您怎么看,这样子还能要吗?”
“还算凑合,又不缺胳膊少腿。”怀真调侃道,她以为可以轻松敷衍过去,但是甫一开口,苦苦压抑的情绪突然就崩溃了,泪水决堤似的往外奔涌。
吕朝隐听出她声音不对劲,竟毫无眼色地低下身去查看,见她泪流满面,不由咂舌道:“天下男人多得是,您何必为了这种事伤心?哭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怀真再也忍不住,伏在榻上失声恸哭。
她通身的白羽,跪倒在昏暗的囚室中时,便如同一只折翼的鹤,令人心头涌起莫名的悲怆和哀怜。
可吕朝隐并无半分恻隐之心,反倒饶有兴趣地瞧着,只觉得失态的美人也分外动人,心中对谢珺的嫉恨又多了几分。
“殿下为何扮成这样?”他突然开口问道:“莫非谢三若死了,您还要给他披麻戴孝?你们如今并未成婚呀!”
这是程循的主意,是穿缟素可以激起百姓的同情,因她如今也算是个孤女,未婚夫又身陷囹圄,在民众面前要显露柔弱无依的一面。
这一招对普通人挺凑效的,奈何旁边之人是异类。
怀真听出了他话里的恶意,忙止住抽泣,胡乱抹了把泪,本来想要起身,但跪地久了,石板地上的寒意直透骨髓,膝盖已经变得冷硬僵麻。
她低头搓了搓膝盖,缓缓站起身望着他。
那张欺霜赛雪的脸容在灯下显得尤为动人,含泪的眼眸更是柔波潋滟撩人心弦。
“吕校尉,你究竟想要什么?”她微微眯了眯眼,声音冷的像冬日河面的浮冰。
吕朝隐定了定神,望了眼榻上依旧昏迷着的谢珺,眼中闪过阴狠和贪婪,“末将想取代谢三,成为殿下的新驸马。”
他望向怀真,大言不惭道:“无论家世地位还是军阶,我们都不相上下。如今他沦为阶下囚,又身受重伤,面门上中的那一箭扎地太深,恐怕不止眼睛没了,连颅脑都受损了,日后就算能脱罪,八成也是个废人,不痴呆就不错了。”
他着要去扯开谢珺左眼上敷的棉纱给她看,怀真痛心疾首,狠狠拍开了他的手腕,厉声道:“吕朝隐,你敢碰他一下,我定叫你悔恨终生。”
突如其来的气势倒是让吕朝隐怵了怵,但也只是瞬间罢了,他另一只端着烛火的手甚至晃都没晃一下,“殿下竟如此生猛,末将真是瞧了。”
他抬起发麻的手腕,凑到唇边吹了吹,语气轻佻道:“咱们当着三郎的面,这般情骂俏不太好吧?万一给他气出个好歹,那可就造孽了。”
怀真感到两臂上汗毛林立,既恐惧又无助,想要拂袖而去,却又舍不得刚见面便分开,顿时左右为难。
她想开口让他回避,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徒劳。
最终她只得狠了狠心,吐出一口浊气道:“告辞!”
吕朝隐见她转身就走,竟有些意外,忙追了上去。
夜幕降临后,医官如期而至。
一番换药施针后,谢珺总算自幽沉的梦乡中挣脱出来。
和以往每次一样,伴随着意识清醒,全身的伤痛便也被唤醒。
短短数月,却仿佛已经历经沧海桑田。
怀真的没错,此番去江南,的确艰险重重,是他半生以来最大的劫难和梦魇。
他昏迷时,曾无数次想起当日她得知他要奔赴江南时的反应,那时候他不明白,为何她会那样激烈的反对,更不明白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叮嘱,
直到后来面临九死一生的境地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从未过一句废话。
只是即便她能未卜先知,恐怕也无法料到其中的危机和凶险。
他隐约发现,怀真比他还要在乎他的安全,珍视他的生命。
他为此大受感动,极为欢喜,内心也充满了温柔和爱意,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他太急功近利,所以当皇帝问他,是否愿意下江南擒获燕王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知道如若事成便是奇功一件,他太需要机会来证明自己,也想能早日昂首挺胸地站在她旁边。
他从未想过他所所效忠的君王竟想杀他,他所以为的知遇之恩从来都是一场笑话。
他又想起了怀真嘲笑他的话:就算你想做忠臣孝子,也得分清是非黑白吧?
若她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肯定要狠狠敲他的头,骂他是榆木疙瘩。但她也会心疼他的,肯定会难过地掉泪。
于是他便突然嗅到了眼泪的味道,就像幻觉一般。
他握了握拳,突然发觉靠外的左手食指上套着什么东西,他用指尖细细的描摹着,才发现那是一枚约指。他陡然清醒,知道她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