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心魔 “嗯,真好听,再叫声哥哥吧!”……
鸡鸣时分, 云收雨歇。
窗外天微微亮,怀真隐约听到院中走动的声音,想必是洒扫的仆婢们的已经起床了, 她忙挣扎着准备起身。
“不要走嘛,”一只手臂蛮横地横过来按住了她的腰,同时脑后也出现了一只手掌,枕边人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欲色,“再抱一会儿。”
怀真闷声不语,赌气般在他肩上使劲咬了一口,他低低笑着,身躯微颤。
她不由蹙眉, 恶声恶气道:“还不出来?”
“泱泱,我看你中气十足, 不如……再来一次?”他抚着她汗湿的脸, 不怀好意地笑着道。
“你是禽兽吗?”她带着哭腔, 想要爬起来,可是刚一动便被扯了回去。
“偶尔做一回也无妨。”他挑眉笑道, 挺了挺身。
怀真连忙求饶,“别、别,我得快些回去更衣。”
“那你还敢嘴硬?”他翻身将她置于下边,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拨弄着她汗湿的额发继续逗她。
怀真眼中蓄满了泪,瘪着嘴摇了摇头。
“叫声夫君我听听。”他勾起一缕发丝, 绕在指间玩弄着,好整以暇道。
怀真抽了抽鼻子,悄悄侧过脸去,被磨得狠了, 才细声细气唤了一声夫君。
却不知这样的服软不过是助长了对方的气焰。
“嗯,真好听,再叫声哥哥吧!”他欺身过来,啃着香腮慢条斯理道,“我见你平常叫李晄叫的挺亲嘛!”
“你有病吗?滚——呃!”她腰椎一麻,缓了缓起精神问道:“你究竟是谁?”
他这才停止使坏,深深地忘了她一眼,起身缓缓撤出,披衣下榻兑了温水过来,一言不发地帮她擦拭肌肤行的汗渍和黏腻。
怀真低声抽泣着,凝望着他坚毅的面容和那种熟稔到刻骨的神情,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三郎、三郎……你何时回来的?”她哽咽着问。
他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眼望着她,四目相对时,周围空气突然间像是凝滞了一般。
怀真撑起酸软的身子,缓缓张开手臂,泪流满面地望着他,慢慢稳住心神,撒娇道:“三郎,抱抱!”
他微微一愣,抛下手中的帕子,俯身过来接住,像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紧紧搂住了她。
“泱泱,我想你想的好苦。”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嘶哑道。
怀真有些恍惚,她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广莫门,在他高悬的头颅下,她的魂魄在初升的日光中如残雪般消逝的情景。
如今他狂热的眼神便如同那天的朝阳,似乎能穿透她的身躯和灵魂。
她在他怀里战栗着瑟缩着,几乎不能话。
半晌,她才心翼翼道:“你都、都记起什么了?”
他这才放开,神情怪异地盯着她道:“不告诉你。”
“你……”怀真气得够呛,抓起薄衾遮住了身子,别过头恨恨道:“我讨厌死你了,把我的三郎还给我。”
“这可由不得你。”他拧干帕子,将手伸进去慢条斯理得继续擦拭。
怀真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如今是个什么状况,怎么一觉的功夫他就移情换性了?自己当初回来,可是缓了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又想起来了多少?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恶?
亏她还觉得他可怜,他却一心只想捉弄他!
怀真双手抱膝,脑袋埋在臂弯里费力地理着思绪。
很久以前在脑中一闪而过的难题,如今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眼前。
当他想起过往时,他会是谁呢?
那时她并未深思过,只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可哪里想得到重逢竟会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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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忙完后,捧了盏茶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看到怀真已经穿好了衣裳,正满面困顿纠结。
他不由失笑,走过来在榻沿坐下,揽着她喂她喝了几口水。
“泱泱,不可厚此薄彼,你怎样待他就要怎样待我,否则我可不依。”他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似笑非笑道。
怀真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道:“能不能人话?”
“你以为我的是谁?崔晏?”他放下茶盏,冷笑了一声,不屑道:“我定要斩下他的狗头送到你面前,免得他贼心不死,以为这辈子还能让你给他生孩子。”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怀真满面震惊,心头陡然火起,“别在这冷嘲热讽,你是怕我贼心不死,还想跟他做出什么勾当吧?这才是你心里所想。”
“我可没,”他并不否认,“你心里有鬼才这样认为。”
怀真长长吁了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他这副德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婚后那么久,也不至于到最后都未能互明心迹。
“如今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你还揪着往事不放,看来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嘛!你继续,看看拿崔晏能不能刺激到我。”她心气渐平,眼中满是挑衅的意味。
他有些理亏,想了一会儿,面上浮出几许迷惘,再不复方才的肆意猖狂,而是忐忑地问道:“泱泱,那你后来只爱我一个人了,是不是?”
怀真心下了悟,想来他所知有限,可能记忆也就停留在婚后几年,就这还敢虚张声势来吓唬她?
但是,焉知他此刻不是在做戏?
心念及此,她不由微微一凛,感到一种不可言的厌倦,她爱着他热忱纯真的一面,憎恶他乖戾孤僻深不可测的一面,更不想再和前世一样无休无止的试探揣摩。
她沉下脸没出声,起身坐到榻沿,望着自己光裸的双足,问道:“我的袜子呢?”
“昨晚你踩脏了,我睡前就顺手给你洗了。”他着起身去拿。
刚才不是很嚣张吗?怎么转眼间又变了幅模样?怀真一时有些难以适从。
就见他喜滋滋地捧着她的罗袜回来了,坐在脚踏上帮她穿好系上带子,抬起头时露出纯良乖巧的样子,嘟着唇讨赏。
怀真盯着脚上像破抹布一样黯淡皱缩甚至有些脱丝的袜子,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你怎么洗的?”她叹了口气道。
“用水洗的呀!”他不明所以,“不然呢?”
“洗坏了。”想到后半夜完全受制于人的情景,她愈发来气,强忍着动手的冲动,起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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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谢珺数次去求见,都被严词拒绝。
他只得独坐在亭中,一面看着地图和军报,一面等着怀真消气。
他原是不信鬼神的人,更别提听上去就荒谬的轮回转世。
但自从第一次在公主府和怀真接吻后,他的脑中时不时便会跳出一些奇怪的画面,时而缥缈时而真实,就像真实发生过的一般,大都是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不知道那预示着什么,只是将其当做他们之间特有的羁绊和缘分。
他们越是亲密,他想起来的便越多。
前世初见是在芳林园的假山石旁,她挽弓拉弦,隔着一池碎冰在朝对岸放箭。
难怪他看到他在校场的英姿时,会感到刻骨的熟稔。
当时是深冬,园中一片萧瑟。
天气很冷,他的铁甲上结了霜。
但她只穿着绯色夹袄,并未着裘也未带暖炉之类,头顶绾着新月形的弯髻,余发散在背后,光可鉴人。
当他礼貌性地表示关怀时,她扬眉一笑道:“我不怕冷,我只怕热。”
那是传出婚讯后第一次会面,她想劝他悔婚,不惜将一切和盘托出。
显然她并不了解他的处境,否则便不会以为他有那本事。她只知道他同父异母的兄姐是皇后的堂甥。
“孩子是……崔世子的?”他涩然问道,她和庆阳王世子崔晏情投意合,宫中几乎无人不知。
她点头,眼神纯真坦荡的像个孩子。
“他知道吗?”他下意识地追问。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以后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
她身上稚拙的孩子气尚未褪去,却以为可以轻松地承担起生养另一个孩子的责任,他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自那以后,崔晏的名字,便如一根毒刺般扎在了他的心里,也横在了他们之间。
他的记忆是凌乱而破碎的,可是那些幻觉一样的画面越积越多,最后竟似变得有了形质,就寄生在他的颅脑中。
丹阳边境密林中那一箭,似乎催生了它的成长速度,他感觉那个诡异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强,有时候他甚至能感应到它的想法。
他知道它想要控制他的思想,因此他不得不拼力抗衡。它愈发焦躁狂暴,而他也渐渐疲于应付。
当他出于下风时,头就会痛,半边颅脑像是要裂开了一般。
军医诊断是偏头风,可他总觉得是那东西想要破颅而出。这话他不能跟别人,哪怕怀真也不行,他怕她会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得知崔氏要和朝廷议和时,他骤然发病,整整痛了一天一夜,半边脸都失去知觉了。
脑中那个东西在嘲笑他斥骂他,疯狂叫嚣着命令他做这做那。
可他不愿受其摆布,他要自己谋划,他厌恶有人在他耳边指手画脚,于是他奋力反抗,有时候竟也能将其压制,十天半个月都无法出来兴风作浪。
怀真到高奴的那一天,他突然发病,于是便留在后方修养,由杨寄容带兵继续追击崔晏。
崔晏无故离开驻地雕阴,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就算他抱恙在身,计划也不能耽搁。
凌时探子回报,在高奴发现了卫室龙旗,彼时卫室已无正统,何况是在崔氏境内,谁会明目张胆用朝廷的旗号?结果不言而喻。
崔晏出城时带了近三千人马,可一路遭遇数次恶战,到达高奴时已折损过半,偃旗息鼓都来不及,故意暴露行踪,想必是找到了甩脱追兵之计。
他忍着不适趁夜赶往高奴,虽晚了一步,却还是见到了她。
奇怪的是,在看到她之后,折磨地他几近崩溃的痛感竟然消失了,此后再未发作,直到昨夜……
睡梦之中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脑中像是有两股力量在交锋,他昏昏沉沉败下阵来,但并未失去意识,而是清晰地感知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那个诡异的东西,竟然操纵了他的身体。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曾经也是有过的。
当初广安门外初遇怀真,两人眸光相撞之时,他便感到了灵魂脱体而出,身躯失去控制的错觉,但那只是一瞬。
可如今,情势却已经失控。
‘傻孩子,我们本是一体啊,你是曾经的我,我是将来的你。你越是排斥我,就越是痛苦。为何不试着接纳呢?你做不到或不愿做的事,我都能替你去做。’
心底响起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愤恨地摇头,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眼中快要喷出火了。
‘你若因为昨夜之事嫉恨我,那就太愚蠢了。泱泱原本就是我的妻子,我比你更懂如何讨她欢心。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怒火升腾而起之时,理智却突然复苏,轻易便化解了他的羞愤。他若动怒,只会让对方更得意。
‘我们成婚了,她还怀了我的孩子,我将来要做父亲的。可她为何不愿给你生养孩子呢?’那个声音满是调侃道:‘因为她只爱我一个人。’
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他的心防。
他无力地喘了口气,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反驳的理由:
她爱的是我,想的也是我,你不顾她的感受,惹恼了她,而我无辜受牵连。我不会再隐瞒她了,我会把一切告诉她。让她知道昨夜的事并非我作为,我永远都不会让她哭的……
那个声音不耐烦地断了他的思绪,‘我们别内讧了,先杀了崔晏再。他在泱泱心里留下的阴影太深了,只要他还活着,谁知道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他翻看着最新战报,眼中满是不耐:不用你提醒,我心里自有计较。你若再敢出来,我就……
‘你就什么?’那个声音饶有兴趣道:‘你连我看都看不到,你能把我怎样?’
我就让你再也见不到泱泱,他恶狠狠地想着。
没想到无意间的一句话,竟然真让对方安静了下来。
他正自心满意足时,脑中却又想起了那个令人厌烦的声音,‘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赔罪道歉啊,不然她要是真生气了,一走了之,我们上哪里找去?’
你造的孽,你怎么不去?他狠狠锤着柱子,心中怒火横生。
‘别把自己择那么干净,我所做的,不就是你想做却不敢做的吗?别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你心里无时无刻不着怎么把她欺负到哭不出来……’
“滚!”突然爆发的嘶吼惊动了不远处洒扫浇花的仆役,就连正屋廊下的董飞銮也被吓得一个哆嗦。
“发生何事?”她忙唤过婢女询问,婢女茫然摇头。
“去传个话,让他议事的话走远点,别吵到殿下休息。”董飞銮吩咐道。
婢女虽然也被刚才的怒吼惊得肝儿颤,但也不好回绝,只得硬着头皮过去传话。
片刻之后,传话的婢女回来了,一脸迷惑道:“亭中只有谢郎一人,并在和谁议事。”
“那好端端的朝谁发脾气?”董飞銮迷惑道。
婢女摇头,“不知道,他只会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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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傍晚时醒来,狠狠发了一通脾气。
得知谢珺已经离开了泥阳,这才稍微平静下来。
葭葭将他的书信呈了上来,“是有急事要去办,来不及告别,但是留了支人马保护殿下。”
“多少人?”怀真眼睛一亮,忙问道。
“骑兵三百,步兵五百。”葭葭道。
董飞銮见她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心下暗叫不妙,“你在什么主意?”
怀真兴奋道:“养兵不用,当摆设吗?快去传雪柏、霜松和梁侍中、辛都督,就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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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前厅,怀真一身骑装,容光焕发,手中鞭梢指着案上舆图比划,正滔眉飞色舞地讲着她的计划。
“雕阴靠近洛水,西南虽有直路拱卫,但谢珺既然发兵了,定然会先取直路,再雕阴。崔晏家大业大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死战,一旦失利定会弃城逃跑。诸位请看,雕阴往西可直达崔氏老巢庆阳,但路途遥远,定会受到阻击。沿洛水往北可到吴旗,但比庆阳还远,且一旦战事起,谢珺定然会派人守住渡口,想要从水路逃比登天还难,因为崔晏不识水性。那就只有往东去定阳,或者往东北去高奴。”
梁侍中是皇帝近臣,从河内王府侍奉过来的,得知国君身死崔家背信,恨不得捉住崔晏食其肉啖其骨。
辛都督是负责护送怀真和李晄的羽林卫首领,帝室的坚定捍卫者,如今故园沦为战场,家生死未卜,也是心焦如焚。
而赵家姐妹和辛都督一样的心境,她们的兄长是西门守将,一旦洛阳陷入战局,自是凶多吉少。
至于李晄,他是不愿涉险的,但怀真非逼着他表态,他也只能坐在堂上充个数,毕竟他身上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天下兵马副元帅。
着他的旗号去夺取崔氏的城池,那绝对算得上师出有名。
因此洛阳带来的人马中,全都赞同怀真的决定,只有谢珺留下领兵的那两名部将面带犹疑不表态。
“他们不服气,并非您的策略有瑕疵,而是因为您是女儿身。”散场后,梁侍中追上来,声道:“这些边军骄横跋扈惯了,他们眼里可没有王公,只有将帅。”
“且不我们人手不足,就算兵力充裕,可是对水文地形皆不熟悉,对定阳和高奴的兵力部署更是一无所知,所以必须得仰仗他们全力相助。”怀真忧心忡忡道。
“殿下何不让人送信给谢郎,让他来下令呢?既是他的部属,自当唯他……”梁侍中话未完,怀真却变了脸色,抬手制止道:“不用劳他费心,我自己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