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同道 崔晏死了,我的心里依旧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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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 怀真将众人召至城外校场,比骑射、剑术和排兵布阵,其中她最擅骑射, 轻松拔了头筹。

    她的剑术造诣不行,陆琨当年只教了她皮毛,但是她身法灵动气劲颇足,在辛都督的配合下,吼一吼外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论排兵布阵,她也能的头头是道,最终那俩部将答应听她调令,当即回去集结军队, 连夜渡河赶往定阳。

    镇守定阳的是崔晏堂兄崔显,雕阴战事吃紧, 一部分兵力赶往支援, 城中不免空虚, 所以怀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定阳。

    她领兵进城时, 犹觉尚在梦中。

    谢珺麾下那两名部将一人重伤,一人瘸了腿,但两人还是强撑着将崔显一家绑缚车前亲献于她,这才肯下去疗养。

    怀真敬佩他们的悍勇忠义,命梁侍中代为嘉奖,又派随行御医亲自去看伤。

    辛都督带人清理战场, 负责善后,赵家姐妹和众武婢亲自护送她入府衙巡视。

    崔显一家数十口自然也被押上了中堂,由怀真亲审。

    无论是否出于真心,当初崔晏执意要与朝廷议和已经招致族人不满, 包括叔伯兄弟等。

    唯有崔显与他自幼亲厚,便不顾父兄反对,执意与崔晏为伍,一则是兄弟情谊,二则是定阳位于边界。如果雍伯余拿下中原,势力范围向外扩展时,定阳首当其冲要遭殃。

    但世事无常,未等崔氏内部商议好援军事宜,朝廷守军就溃败了,河洛沦为反贼和叛贼的战场。

    而被朝廷放逐的谢家幼子,竟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并伙同陇山贼匪追着崔晏不放,不仅夺了他的据点泥阳,还截获了姗姗来迟的和亲队。

    听他曾与长公主有婚约,所以抢亲的话可以理解。

    崔显和幕僚们原本合计着他应该会先护送凤驾回驻地,好生安顿或完婚后再想东征事宜,哪想到他竟停驻在泥阳,崔晏回到雕阴的消息刚传出去,雕阴便被大军围困。

    更想不到的是,本该留守在泥阳,由重兵保护的长公主,居然带人杀到了面前……

    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实在令人崩溃。

    “你们家的事,由谁做主?”怀真见崔显虽然一表人才,但跪在堂下胆战心惊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一家之主,还不如旁边的夫人沉稳从容。

    “回禀殿下,家事由妾身做主。”开口的是夫人。

    怀真量着她,见她神容仪态颇有几分熟稔,不由叹道:“你是王家人?”

    夫人坦然道:“正是,妾身与□□王夫人出自同宗。”

    □□王夫人,即庆阳王妃之母,看来还是王氏正统。

    “那可真不巧,王家与我八字不合。”怀真颇为遗憾道。

    “把孩子们带过来,给我瞧瞧。”她饶有兴趣地望着堂下婢妾们所领的孩童。

    崔显神情微愕,“您要作甚?”

    夫人也面露悲苦之色,妾室们早就噤若寒蝉哭成了一团。

    赵雪柏衣衫染血,满面凶煞,还没走过去,几个的就已经哇哇大哭着往乳母怀里躲,她实在不忍为难无辜幼童,只得消了这个念头。

    “除了崔郎和夫人,其他人都先带下去吧!”怀真见夫人容貌气质都是闺中翘楚,且在家中又有话语权,但崔显居然还有一堆妾室,又见六个孩童中并无一人肖似夫人,便猜到孩子们应该都是姬妾所生,若强行带离势必会引起恐慌,但只要母亲随同,或可安抚。

    十余名姬妾连同孩童乳母一起被带了出去,最后只剩下崔显夫妻。

    “臣愿将定阳拱手相让,只求殿下开恩,放过臣的家。”崔显脸色灰白,叩头道。

    夫人神色惨淡道:“夫君当日非要追随世子时,可有想过今天的后果?覆巢之下无完卵,求她有何用?大不了引颈就戮,崔家和王家会为我们报仇的。”

    怀真点头赞许,忽地拍案道:“好胆识,好志气,来人,把他们砍了,首级送去庆阳。”

    “是!”赵霜松猛地一顿手中铁枪,怀真都给她震得了个哆嗦。

    崔显夫妇满面骇然,夫人倒还勉强能保持镇定,崔显却已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门外羽林卫大步进来,一左一右挟起二人便要拖出去。

    崔显拼命扒着地板,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身上再没了世家子弟的矜贵,只一味地拼命求饶。

    怀真起身道:“留你有何用?我要城不要人。”

    “殿下且慢……臣有一计……”崔显已经到了门口,正徒手扒着门框,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怀真正要转去后堂,见此顿住了脚步,回望着他道:“叛臣就不要称臣了,你想什么?”

    “臣……草民有一计,可助您擒获崔晏。”崔显颤巍巍道。

    **

    首战告捷,怀真便有些技痒,想将高奴一并拿下,却被梁侍中劝住了。

    “殿下还是先守住定阳吧,就算攻下高奴又如何?到时候得分出军队去镇守,还得防着崔家反攻。咱们的目的并非攻城略地,还是擒杀国贼崔晏。”

    怀真只得作罢,一心筹划着瓮中捉鳖。

    期间谢珺时不时便有书信送来,并非军情密报,都是些日常问候,她心中气犹未消,便不欲理会。

    雕阴战况远比预想的激烈,庆阳和吴旗分别派兵驰援崔晏,谢珺久攻不下,竟陷入了僵持。

    怀真据守定阳,气定神闲,最终还是没有听从梁侍中的劝诫,派辛都督攻下了高奴,又将崔显夫妇收为己用,一时间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定阳并非风水宝地,殿下屈尊在此,未免有些委屈。”王氏献计,“何不速战速决,早日拿下庆阳?如今整个北地,恐怕只有庆阳王府才配得上您。”

    “我有这胃口,奈何没这实力。”怀真躺在摇椅上,仰望着头顶的葡萄架,繁茂的叶片间已经结出了绿豆大的果子。“再耗下去,恐怕中秋节也得赖在你们家过了。”

    “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但能成事者寥寥无几,就算实力雄厚如雍伯余、燕王者,照样是叛逆是反贼。您大可以卫室长公主的身份去寻求援助,共伐崔氏。”王氏道。

    “西北久经战事,满目疮痍,我并无意兴兵,只要除去心头之患崔晏即可。再下去,军粮都筹不到了 。”怀真难得遇到一个能得上话的人,索性袒露心扉。

    王氏耸了耸细柔的弯眉,显然不太相信。

    怀真问她道:“夫人心志才气不输男儿,为何嫁给崔郎?显然比我滞留定阳还要委屈。”

    王氏被她戳到了痛处,神色微微一黯。

    “崔家如今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可供挑选吗?”怀真继续问道。

    王氏低下头,牵袖为她斟酒,苦笑道:“有,奈何身份低微。”

    “谁?你倒是?”怀真好奇道。

    “崔易,世子的幼弟,年方弱冠,但智勇双全,沉稳坚毅,奈何是婢生子。王家和阮家生怕他阻碍了世子前程,故而压多年。”王氏颇为惋惜道。

    “夫人倾心于崔家郎?”怀真见她冷淡的眸中隐约流露出倾慕之意,便直言道。

    王氏大为震惊,玉手微微一颤,酒液倾洒而出,她忙唤来婢女擦拭。

    怀真的率直爽朗令王氏这样的名门淑媛极为纳罕,她继承了家族特有的聪慧和倨傲,素来目下无尘,甚少将其他闺阁女子放在眼中。又因为所托非人,以至于也不怎么把男人当回事。

    即便是皇室贵胄,在世家门阀眼中也不过尔尔。

    他们通常几大家族之间互通婚姻,若非情势所迫,大都不愿与皇家结亲。皇权更迭频繁,带来的风险往往多于利益。

    所以王氏看不起怀真也在情理之中,她以为怀真会靠武力蛮横地驱逐甚至残杀他们一家。

    结果她占领定阳后再未动兵,只带着一支亲兵入城,大军皆在城外安营,听每日里要么寻找适宜土壤种树,要么引洛水灌溉,忙得热火朝天。

    王氏曾问过她缘由,她一脸神秘的她种的不是树,是天兵天将。等到她一声令下,就能破土而出为她平定四方。

    **

    又一日,两人饮酒赏花,怀真瞥见王氏眉目婉约身姿袅娜,虽做家常扮,但立于花前,却令百花黯然失色。

    她有着王家人特有的冷肃,但眉目间却多了几分清幽柔婉,静止不动时,人们看到的不是她的皮相,而是一把铮铮傲骨,仿如一柄瘦峭锋利的剑。

    王氏很瘦,怀真常盯着她细伶伶的腕骨出神。

    她早年间也是那样的身姿,可如今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有母妃身上那种妩媚的风流之态。

    她想起来谢珺开玩笑她身上有一只大桃子两只桃子,她当时不以为然,如今看到王氏,不禁有些羡慕,她想着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王氏放下水壶,上前询问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怀真如实道出,王氏先是微愣,既而含笑摇头道:“只有女人才能看到女人的气韵和风骨,男人是看不到这些的。”

    “那他们……就只能看到这和这吗?”怀真沮丧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和屁股道。

    王氏忍俊不禁,点头道:“还有容貌。”

    怀真愈发沮丧,王氏不解,“殿下容貌身形皆是一等一的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怀真惊喜交加道:“此话当真?”被女人夸,远比被男人夸更让人受用。

    王氏敛衣落座,无比真诚地表示所言非虚。

    怀真突然好喜欢她,追着问她的闺名。

    王氏拗不过,只得唤婢女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漂亮到令怀真羡慕的媺(mei)字。

    再想起自己的名字,她便有些自惭形秽。

    她出生时,父皇正在凌云台上与近臣登高赏景,遥望着浩渺的洛水道:“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就叫泱泱吧!”

    原本取得是声势浩大宏伟壮观之寓意,倒也贴合了后来对她的盛宠。

    奈何经过谢珺那龌龊的曲解之后,她一想起来就脸红。

    礼尚往来,王氏询问她闺名之时,她只能硬着头皮,写下了有史以来最认真工整的两个字。

    “泱泱?这名字好有气势!”王媺不由赞道。

    怀真羞答答道:“不及夫人有底蕴。”

    交换了闺名之后,两人变得愈发亲密,像是都忘了彼此之间还是敌对身份。

    王媺十五岁嫁入崔家,今已六载有余,怀真看不过去,劝她和离。

    她摇头婉拒,称不愿忤逆父兄。

    怀真想不到她这般聪慧通达的女子竟也能被俗世多累,为她感到不值,便时常开解,希望她能早日顿悟,脱离崔家的泥沼。

    王媺感念在心,投桃报李,暗中联络崔易,再她的劝之后,崔易竟然答应叛离家族,归附怀真。

    “他上面有三个哥哥,哪怕没有了世子,他也越不过另外两个妾生子。与其做哥哥们的马前卒,永无出头之日,倒不如提早日叛出,为将来做算。”王媺解释道。

    怀真半信半疑,“他到底是崔家人呀,岂会轻易叛离?”

    王媺道:“叔父当年叛出卫室时,可没问过他,世子执意要与朝廷议和时,也没问过他。崔家的荣耀他半分享受不到,却要白白受父兄连累,成为叛臣逆贼,何其无辜?”

    怀真先前只知道崔晏有两个异母弟,在军中颇有威望,竟不知道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幼弟,看王嬍对他推崇备至,她便也有些好奇。

    **

    为替谢珺解围,安定那边派兵去攻庆阳,于是庆阳派出的援兵紧急回师,以至雕阴战况发生逆转,崔晏困守孤城,心急如焚之下只得派出死士,去向东边的弟弟们求援。

    三弟崔旻忙着在西河与太原布防,无暇理会。

    二弟崔昱留守上郡,算是在庆阳腹地,为了不落下口实,只得给幼弟崔易拨了一支精兵,命他去雕阴解救兄长。

    崔易一路南下,直取高奴,并以此为据,设法与崔晏取得联系,随后派出精锐部队助崔晏趁夜渡河,一路护送着他先往高奴修整。

    走到中途时天微微亮,从定阳方向突然杀出了一队人马,众人忙兵分两路,一路先护送崔晏回城,另一路由崔易带领亲自断后。

    双方直厮杀到午时才勉强分了胜负,崔易带人且战且退,及至黄昏总算望见了高奴城的轮廓。

    眼尖的兵卒看到崔晏正站在城头朝众人挥手,急忙招呼伙伴们快看,一时间群情振奋,早忘了半日鏖战之苦,只想快些回城修整。

    不料就在前锋离城门一箭距离之时,忽听得四面喊杀声起,城楼上绣着崔字的牙旗全都倒下,沉重的城门缓缓闭合,三路人马呼啸而来,顷刻便将这一百多人团团围住。

    众人这才发觉上当,有人骂敌兵狡猾,有人则骂世子没有心肝肺,竟丝毫不把臣僚的命当命,一起围住崔易请他拿主意。

    崔易驻马不语,扬首望着高高的城楼。

    此刻,卫室的黄底龙旗正在猎猎飞扬,与之并列的则是一面玄底绣水纹饰旓垂旒大旗。

    众人正在指指点点,议论那陌生旗帜时,就见敌人方阵营从中分开,一员大将驱马而出,高声道:“卫室长公主在此,尔等还不速速受降?”

    崔易调转马头,朗声道:“请你们长公主出来,崔易有话。”

    “我家长公主正在同你家世子叙旧,无暇接见,崔四郎有什么话,尽管跟本都督。”那人中气十足声振屋瓦,崔氏残部听完都是面面相觑。

    “世子想必已经投降了,”有人神色颓丧道:“他当初力排众议,非要和朝廷谈何,为的就是娶公主。”

    “那我们该当如何?千里迢迢,就是为了送死?”

    “我们忠于崔家,可世子……实在太令人寒心。”

    ……

    于此同时,城楼之上,怀真正坐在一把青竹大交椅上,抚摸着手中宝剑,笑吟吟地瞅着五花大绑的崔晏。

    赵雪柏和赵霜松命人持盾,在她周围架起了一面半圆形的墙。

    “怀真,你太卑鄙了,不是好的,只要我将崔易等人引过来,你就放我一马吗?”崔晏形容狼狈,发冠脱落,挣地面红耳赤。

    “兵不厌诈,你不知道?何况你当日在高奴城外如何对我的?”怀真原本还想心平气和送他送他上路,突然想起那件事,激愤耻辱涌上心头,当即变了脸,下令道:“把他的衣服给我扒了。”

    “这……”赵雪柏踌躇道:“绑着绳子呢,不好弄吧?”

    怀真抛出宝剑道:“方法还用我教?”

    崔晏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忍不住破口大骂,用语粗俗下流令人发指,怀真皱眉道:“嘴堵上。”

    同为女人的赵家姐妹早就听得义愤填膺,将他放倒在地,扯下他的臭袜子堵住了嘴。

    终究也没把衣服真的扒光,只是割地破碎不堪而已。

    崔晏一生顺风顺水,除了那次栽在菱荇苑,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竟是拼命顶开了堵着嘴巴的布团,双眼血红状似疯癫,嘎声吼道:“怀真,等我化作厉鬼,必定日日夜夜来找你,你给我等着,你最好不要死,好好等着我来找你索命……”

    怀真惨然一笑,站起身冷冷望着他,“你做过鬼吗?你怎知厉鬼能索命?若真能索命,世间哪来不平事?我年少懵懂时,你对我存的什么心,瞒得过别人瞒得过自己吗?你对我好的时候我也未亏待过你。我及笄那日,你和抱善合谋算计我,那才是你对我真正的心思。你对我做过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和二皇兄勾结,害得三郎好苦,这一点我是不会原谅的。”

    “三郎?叫得真亲热。怀真你告诉我,男人看上女人,不是为了和她睡觉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很喜欢我抱你亲你吗?怎么再近一步就不行了?难道你的三郎整日把你当菩萨供着?哈哈哈哈……我想不通,你到底看上那个疯狗什么了?你从前最瞧不上的就是带兵的武将,你你会嫁给我,跟我回庆阳,是不是?是不是?你话呀!”他五官狰狞近乎癫狂,拼力挣扎着想要扑向她。

    未得命令,赵家姐妹也不知道是否要继续堵嘴,只得先把人控住。

    怀真往前走了两步,周围的持盾卫兵也一起移动,脚步声铿锵有力,如战鼓一般,崔晏为之一震,眼中似有瞬间清明。

    “我是过,”她眼神森冷,厉声道:“那时候我十三岁,抬头苍茫,举目无亲,四周皆是厌弃嘲笑的目光,我只想离开洛阳,任何一个人,只要能达成我的心愿,我都会跟他走,你明白了吗?”

    崔晏浑身一震,冷汗涔涔眼神呆滞,无力地重复道:“你骗了我,怀真,你骗我,你在骗我……”

    “堵住嘴,放下去吧!”她闭了闭眼睛,复又走回原位,轻声吩咐道。

    很快有兵卒上前,将几乎委顿瘫软的崔晏用绳子缒下了城楼。

    她知道崔易会怎么选择,那是他们一早就约好的。

    **

    怀真仰头望着白云开合的碧空,直至霞光漫天。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城下的厮杀早已结束,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旷野的风在耳边盘旋。

    旗帜上的旒旌迎风招展,时不时会飘过她的视线,偶有飞鸟掠过长空。

    北方的天空无比高阔,却也显得无比寂寥。

    崔晏的尸体被搬走后,她竟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想必葭葭会很伤心吧?

    年少时遇人不淑,是该怪那居心不良之人,还是该怪自己愚蠢贪婪识人不清?

    她曾在墓室中反思过良久,无法原谅的依旧是自己。若是当初再聪明一点,再坚强一点,就不会被他的温暖关怀和花言巧语所骗。

    可是,她曾经那么虚荣那么做作,高傲地仿佛不可一世,她不愿让任何人瞧出她内心的脆弱和孤独,她渴望着爱和关注,于是他出现了,将她从可怕的孤独中解救了出来。②

    因为有他相伴,所以那段时间不至于太难熬。她曾将他当做内心的倚仗,所以她才敢继续目空一切我行我素。

    后来……她的骄傲和自尊阻止她向世俗让步,哪怕横亘在心终成块垒,也绝不能像一个怨妇般去发泄不甘苦恨和悲愤。

    人生那么艰难,为何还要奢求爱呢?可若真的无求于世间,那活着还有何意趣?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想将心底突然泛起的酸楚压下去。

    不料手背上却覆上了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那只手上满是血污汗渍,却坚定有力,让她莫名感到心安。

    “你何时过来的?”她开口时才发现嗓音有些干哑。

    “我站了半天,你始终未回头看我一眼,就守着你的旗!”他故作平静,仰头量着那面旗帜,赞道:“真漂亮,何时也给我营里插一面?”

    “三郎,我不想话……”她被他逗笑了,可是一开口却忍不住带上了悲音。

    他顿了一下,转过来走到她身边,忽地掀袍单膝跪下,攀着椅子上的扶手,热切道:“泱泱,我有话要跟你。”

    她转过头去,看到他满面风霜神色憔悴,脸容又变得黧黑粗糙,绵甲上也颇多磨损,想必围攻雕阴失利后日子不好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要去握她的手,可是瞧见自己满手血污,忙又缩了回来,继续攀着扶手,“你心里有他,我看得出来。如今他死了,你很难过,心里一下子就空出了一块,是不是?泱泱,你何时把我填进去吧?我浅薄粗鄙偏执狭隘,丝毫也不讨喜,这些我都知道,我想只给你看我好的一面,可我不知道我哪里好,也藏不住自认为不好的那面。我就想把一切都展露给你看,你定然能从中看到可取之处。我想着,我总不至于真的一无是处,什么都比不上他吧?”

    他苦笑着调侃道,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看出伤怀之意。

    “我难过不是因为崔晏,”怀真有些无力道:“而是为我自己,也为你。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可你如今……却还是有重蹈覆辙之势。也许你没有那么爱我,你只是想要一个身心毫无保留皆属于你的人。你介意我有过往,哪怕是上辈子,你也耿耿于怀。”

    “我不擅长安慰开解人,更不习惯一次次表忠心,我又不是患得患失的孩子。三郎,我死的时候都二十岁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回不到从前天真幼稚的时……”

    “泱泱,你什么?你在什么呀?”他满面惊恐,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抱得死紧。

    怀真自悔失口,但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我们难道没有相守到老吗?我爱你呢,我那时候就爱你,可我一个字也不敢,我只想上天垂怜,能让你早点看到我的一片真心……”他的手臂微微哆嗦着,像是怕冷一般,连牙关也开始颤。

    “我那时候不比现在,现在有你爱着我,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心很坚定,脸皮也厚。可那时候、那时候我很自卑也很脆弱,我不敢吐露一个字,若你回绝了,我的心就碎了,以后再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我不放你走,故意刁难,让你为我生孩子,我很卑鄙,可是如果不找个像样的借口,我连抱你都不敢。我只想靠近你一点,我没想到原来和你做夫妻那么快乐,你让我体验到了身为男人最大的快活。我怕你一旦有孕,就再不会让我接近了,我就偷偷服药……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我不该骗你的。我只记得熙平三年春,我们一家人出城踏青,我骑马带着你和女儿沿河散步,后面的事我想不起来了。”

    那次踏青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欢快记忆之一,她记得午后刚过他便要回去换防,葭葭舍不得他走,抱着脖子不肯撒手。

    她哄了半天,葭葭才肯放开,末了又抱着他的脸亲。

    以前她们母女之间逗趣,亲对方时非要听到响声才肯罢休。

    葭葭亲完之后,闹着让她也要亲。那时候他们虽然早已结合,但无论榻上怎么缠绵入骨,到了外面却都是矜持守礼的。

    她自然做不出来,但又拗不过孩子闹腾,只得硬着头皮在他脸颊吻了一下。葭葭却不依,非要她亲出‘啵’地一声才肯罢休……

    “你告诉我啊,泱泱,熙平三年秋,你正好二十岁,后面发生何事?你怎么会、你怎么会死?是不是我害得?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我害得你,一定是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他面色煞白,手脚止不住地发颤,几乎连抱着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别怕,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生病了。”虽然片刻之前还在嘴硬,可是看到他这样,她便又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只得骗他道:“我那时候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天冷之后,突然害了伤寒,结果没挺过去。”

    “那我呢?我在哪里?我有没有陪着你?我有没有和你过,我心里……我心里很爱你,虽然只是一场交易,但我早就当真了,我真心的想让你做我的妻。”他忐忑地追问道。

    怀真苦笑道:“我病糊涂了,记不清楚了。三郎,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为何就不能撒手呢?”

    她挣开他的手臂,按了按心口道:“崔晏死了,我的心里依旧满满当当,因为这里面只有你一个人。”

    “泱泱,你的是真的吗?”他不大敢相信,膝盖往前挪了挪,倾身过来想听得清楚一些。

    “你若不信,尽可以当成假话。三郎,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很累,心里很乱。求你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愿想。”她推了推他的手道:“去洗漱更衣吧,晚膳后再见。”

    “不,那太晚了,”他一脸倔强道:“我要陪你用膳。”

    怀真忍俊不禁,捧住他的脸庞,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轻笑道:“御厨在泥阳呢,所以晚膳的菜品都差不多。”

    “没关系,”他笑道:“我没那么馋,我只想看见你。”

    **

    走下城楼时,他回头望了眼怀真略显孤独的身影,神情落寞满面哀伤,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泱泱真的会死吗?你竟什么都不知道?”

    脑中那个东西像是在沉思,等到他走下楼梯时,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但她以前确实很虚弱,府中大半开支都用来买药材了。’

    “那你怎么不知道体谅她?你竟然还让她怀上孩子?你想要她的命吗?”

    那边有些理亏,难得竟变得低声下气,满是愧悔道:‘我一时犯浑,没想到……那是个意外,我原本也没想要孩子,只是个留住她的托辞罢了。你知道的,她心地好,觉得愧对我,就真想给我留后。她偷偷把我的药给换了,结果就……真有了。’

    “如果泱泱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独活的。”他心中悲怆难言,不由攥紧了拳头,“她得对,我之前是想找一个身心毫无保留只属于我的人。但我现在只想让她好好活着,我不再要求她什么了,我只要求自己就行了。”

    ‘会有办法的,’那个声音也带着浓浓地悲伤,‘还没到这个地步了。你看护好她,别让她生病……对了,她以前是早产伤了元气,落下的病根,断断续续一直好不了。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吗?’

    他脚步微微一顿,郑重点了点头。

    高奴驿馆颇为简陋,因为历来很少有大人物关顾。所以县令便将府衙后面的堂屋腾出来,让人好生收拾了给怀真住。

    谢珺傍晚时过来拜会,在阶前碰到了怒目对峙的崔易和辛都督。

    崔易因‘情势所迫’射杀出卖他们的崔晏,归附怀真后,便不得不暂时听命辛都督,但他先前和辛都督几次交锋,各自旗下皆有伤亡,因此看到对方时都觉不爽。

    辛都督认得谢珺,毕竟那可是先帝亲自提拔的左都候,恐怕羽林军中没几个不知道的。

    崔易不认识谢珺,却知道他的名号,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属于敌对阵营。

    三人碰到一起,气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赵雪柏忙过来见礼,并介绍他们互相认识。

    谢珺和辛都督早就见过,只是碍于官阶问题,不好招呼。

    他去职前比辛都督高,但如今的身份却不伦不类,虽掌着一方军权,却是一介白身。

    辛都督仗着是长公主亲随,护送有功,便不愿主动参拜一个无职之人。可是又听得周围都在流传,韩王有意为妹妹和谢珺主婚,他便有些踌躇起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能拖就先拖着吧!

    第一次倒真给糊弄过去了,谢珺也没留意到他。

    但是今天他不知怎么回事,负手站在那里审视着他和崔易,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那眼神却如刀锋般凌厉,竟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其实谢珺面色不善只是因为看到崔家人,他对辛都督并无成见。

    辛都督误会了,最终败下阵来,便硬着头皮参拜,仍以左都候称呼。

    谢珺倒是痛快地还礼了,但目光依旧盯着崔易。

    还好,和崔晏长得不像,他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明日带着你的人去高平吧!”他淡淡吩咐道。

    “高平?去那里作甚?”崔易抬起头,莫名其妙道。

    “对,”谢珺道:“我在那边有良田千顷,正好缺人手。”

    崔易涨红了脸,不服气道:“我只听殿下的。”

    “你放心,殿下那边,我会跟她的。”他好不容易缓下来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不等崔易反对便拾级而上,大步走了进去。

    **

    室内烛影摇红,光线有些昏暗。

    婢女卷起重帘,迎他入了饭厅。

    怀真正坐在那里发呆,面前食案上的菜品一点儿都未动。

    “不合胃口吗?”他走过来在她对面落座,关切地问道。

    怀真摇头道:“比起百姓们的口粮,好太多了。”

    “那你为何不吃?”他摆弄着面前的餐具,忽然笑道:“要不我喂你?”

    怀真不由苦笑着道:“别闹,我心里有点堵,吃不下。”

    她一手托腮,面色轻松了一些,鼓动道:“三郎,你吃吧,兴许我看着就有胃口了呢!”

    “那我不客气了?”他自己盛了碗饭,就着面前虽不甚精致但味道还不错的菜肴,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怀真看着都觉得胃疼,忙不迭道:“你慢点,有这么饿吗?别急呀,又没人跟你抢!”

    眼看着他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六道菜,怀真急忙帮他盛了碗杂蔬羹,道:“别噎着了,喝点?你饿了多久?”

    他双手接过,笑嘻嘻地望着她,意有所指道:“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你?你——就不能正经点吗?”怀真哭笑不得,“就不能想点别的?”

    “正经的事我也想着呢,如今高奴、雕阴、直路到泥阳包括定阳都是咱们的了,崔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们快点完婚吧,这样我就能着匡扶卫室的旗号,招兵买马扩充实力,防着崔家反攻了。”他低头喝汤,不动声色道。

    怀真闷声道:“你这样的话……就有点像政治联姻了,多没意思?”

    “冤枉啊!”他放下碗,举手向天便要起誓。

    怀真忙按住他道:“别动不动就赌咒发誓。”

    “我若咱们丢下这个烂摊子别管了,去过我们的日子吧,你定然会觉得我在痴人梦。那我点实际的吧,你又不高兴。管他什么联姻不联姻,反正我娶定你了。不能再拖了,赶明儿回去我就像韩王提亲,若是他要的话,把这边的城池都给他,你觉得如何?”他突发奇想道。

    怀真不屑道:“就这?你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庆阳是崔氏老巢,繁华富庶,在北地当属第一。不如拿下庆阳,活捉老王,你看如何?”他咬着箸头,寻思道。

    “老王若是死了,庆阳定会乱成一盘散沙,他的兄弟子侄为抢地盘混战不休的时候,受罪的可是百姓。你发发善心,别再起动兵的念头了。雍伯余所过之处开仓放粮收买人心,将青壮劳力全都带去洛阳了,以至于好些地方田地荒芜颗粒无收,地方粮仓又都见底了,西北无数百姓正遭饥荒,朝廷……自顾不暇,就算有心赈灾,粮食也运不过来。”她忧心忡忡,叹息道。

    谢珺不由停杯投箸,神色凝重道:“这些……谁跟你的?”

    怀真有些紧张道:“怎么了?我在定阳时闲着没事,着人四处听来的。”

    “泱泱,你真的不想趁机兴兵壮大实力?”他疑惑道:“当日你在驿馆亭中可不是这样的呀!”

    “你真是一根筋,”怀真道:“就记得前面,忘了后面?我过不能急于一时。再这样下去,到时候就算一斗金也未必能换得一斗米。”

    他舒了口气,忽然笑了起来,语气轻松道:“难得咱们想一块了,我早就让人在临泾和高平屯田了。其实我也有罢兵的算,但怕出来会让你觉得我有退缩之意。那日你脸上的失望之色,我可是毕生难忘。”

    “我……”怀真有些羞愧道:“当时心血来潮,没想那么多。”

    他拿过她面前的碗,帮她盛了些汤羹道:“若是吃不下饭,就喝口汤吧,那就想想多少百姓如今食不果腹,便知道不该浪费食物。”

    怀真乖乖点头,接过去一口一口认真的喝着。

    “我把那个姓崔的子发去高平,你没意见吧?”他声问道。

    怀真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瞟着他道:“他是别人的心上人,你别多想。”

    谢珺被她戳破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继续扒饭,“哪有?我看那子体格健壮,正好快到秋收了,不派去地里干活就是浪费劳力。”

    “行,你安排吧!”怀真并未反对。

    “那……咱们能在重阳前把婚礼办了吗?”他思忖着道:“再拖下去,天可就冷了。”

    “我听哥哥的。”怀真埋头道。

    “嗯?”谢珺面色一喜,伸手过去抚她的脸,调笑道:“我吗?”

    “我李晄呢!”怀真面颊绯红,开他的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