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旧事(上) 他说过不会再娶,也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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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将至诸事繁忙, 谢珺整日里起早贪黑,常在半夜归来,天明即走。

    为了不致扰到怀真, 便在寝阁外设了简易床榻,入夜铺就,起收拢。

    怀真原想帮他分担,可他不愿让她受累,又因入冬后天寒地冻,坚持让她呆在暖阁中安心休养。

    他自己也依照先前约定,遵医嘱按时服药,每半月一次的针灸也会尽力配合。

    他服药倒是不用人哄, 但每次施针前夕,都要埋首在她怀中让她按揉一番, 是这样可以积蓄力量, 抵御次日的针扎之痛。

    怀真难得见他撒娇耍赖, 奈何右手仍未痊愈,遂有心无力, 只得在别的方面稍加补偿,让他心甘情愿去看诊。

    他的病根原本就在心里,一言以蔽之,便是深恐受制于无望的命运,以至心生魔障越陷越深。

    最初他想建功立业迎娶心上人,在离梦想只差一步时却负伤致残获罪遭贬, 婚约被判义绝,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

    在雍州服刑之时,兵败如山倒,走投无路寄人篱下后却得知她要嫁给崔晏。

    最绝望的时候, 他曾想过若是无法阻止,就让人把他的首级送去庆阳做贺礼,或许那是唯一得以再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

    和前世比起来,这一世的他就像个懦夫,可是让他变得懦弱的缘由却是无比甜蜜——他得到了她笃定的爱,所以他从心到身都变得柔软脆弱,不像前世那样坚硬冷戾不择手段。

    最可怕的噩梦已经过去了,他知道此后余生应当再无畏惧,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有多惨烈可怖,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他相信自己定能设法避开,即便躲不过,只要他们能相扶到老,他也会坦然接受。因为他们若能长相厮守二十多年,就算是死多少回也值得了。

    除夕之前,谢珺决定出一趟远门,去往梅邑与雍伯余会晤。约好前一天回高平,届时一起去为葭葭上坟。

    但是怀真并未等到他,想到应该是路途耽搁了,便自行带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城。

    摆好祭品后,怀真将自己为贞吉画的几幅像全都烧给了葭葭,董飞銮站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在公主府的那几年,她和葭葭相处的时日远远多于和怀真,私心里早就把她当做了妹妹。

    其他婢女们也都纷纷落泪,一一上前进香祭拜。

    众人扫过墓,与葭葭道别后,已是日上中天。

    怀真正欲道回府,忽见一道人影如飞般到了眼前,却是一个衣袂飘飘的负剑少年,正是玄鹤。

    “殿下,郡守大人正在路上,约摸两刻钟便能赶到。”他罢行了个礼,倏然退到了数丈开外。

    “这人看着年纪,身手可真是了得。”董飞銮惊叹道。

    怀真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抿嘴一笑道:“《古今注.鸟兽》篇‘鹤千岁则变苍,又二千岁变黑,所谓玄鹤也。’他叫玄鹤,不定表面是少年,实则已经是两千岁的老祖宗了,你放尊重点,别歪主意。”

    董飞銮又羞又恼,跺了跺脚嗔道:“你好歹也是个长公主,怎么这么不正经?”

    怀真笑睨着她道:“若是我错了,将来再向你道歉。你方才那眼神,由不得人不多想。”

    “我……”董飞銮面泛娇红,辩解道:“我从未见过这般奇人,多瞧了几眼,至于那么大惊怪吗?”

    怀真笑而不语,拢了拢斗篷,神色温和道:“外面有风,你如今还有些虚弱,先上车去吧!”

    董飞銮摇头道:“我穿的暖和,你不用担心。”着指了指不远处道边休息的圆光寺僧人们,道:“你既要等驸马,那便让他们先走吧,人是我请来的,我过去一声。”

    “我同你一起去吧!”怀真道,“这次劳你费心了。”

    董飞銮神色黯然道:“分内之事,葭葭是个好孩子,愿佛祖保佑她早登极乐。”

    **

    众僧离开后没多久,就见道路尽头烟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

    怀真带着几名婢女去道边相迎,他们在十余丈外下马,随从们与谢珺作别后,又朝着怀真遥遥致意,随后重新上马掉头离去。

    谢珺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仆役,大步朝怀真走了过来。

    怀真一时间也顾不上身后众婢和不远处侍立的亲随们的目光,径自迎了上去。

    谢珺快走两步拥她入怀,面带歉意道:“泱泱,对不起,我来晚了。”

    “无妨,葭葭不会怪你的,她是好孩子。”她原本是微笑着的,可完心底却涌起一股子悲怆。

    葭葭死后,她便绝了收养贞吉的念头,谢珺像是同她心有灵犀般,也突然间对做父亲兴味索然,再没了当日在须弥山逗婴儿时的热忱和激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沙哑的声音中满是心痛和愧疚,“她是这个世上最乖的女孩,可惜我不是个好父亲,没能照料好她。”

    他深深地望着怀真的面容,忍不住痴痴道:“若你在就好了,泱泱,那时候……你怎么就不在呢?你若是在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照顾孩子们……可是终归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我把心思用错了地方,也把孩子们置于险境,我有负你所托……”

    “不,你并未托付过我。”他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你那时候定然恨死我了,你教我去死,你早就不想看到我了。”

    怀真的心猛地揪紧了,没想到他竟在这里提起那件事。

    从她遇刺至今三月有余,她早就知道他想起了一切,却从未见他提过,她自己也实在不好开口,于是就那么心照不宣地缄默着。

    “我没有恨过你,我是个嘴硬心狠的糊涂虫,被人耍得团团转却不自知。”她因突如其来的激动和愧悔而微微颤栗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我后悔和你吵架,也后悔口不择言。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你走之后我日夜祈求上天,想让你平安归来。我想着你若是回来了,我定要跟你声对不起,我会好好待你的,我也会去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妻子,我还要跟你我的心里话,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她一时哽咽难言,伏倒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谢珺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拍抚着,哆哆嗦嗦道:“别、别哭,泱泱,快别哭,御医了不能哭的……不能哭。”

    怀真原想掏心掏肺几句话,情绪都酝酿好了,愣是被他上蹿下跳的滑稽样子给逗笑了。

    谢珺慌忙给她揉了揉心口,紧张地问道:“怎么样,难受不?”

    怀真吸了吸鼻子,促狭地笑了一下,覆住他的手掌道:“不难受,很舒服呢!”

    谢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还想再揉几下时突然发觉到不对劲,脸庞‘轰’地一下红透了。

    怀真得意得挑眉道:“不要这么猴急,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你呀你呀,”谢珺无奈地放开,手指在她额上点了一下,“真是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正好除夕守岁,今晚就别睡了。”

    “在这个地方这种话不合适,”怀真拭了泪,收敛心神,一本正经道,“你既然过来了,就先去跟葭葭声招呼吧!”

    谢珺哑然,怎么片刻之间,突然就成他理亏了?他颇感不平,忍不住嘀咕道:“你也知道不合适呀?”怀真假装没听到,牵着他走上了路。

    **

    即使到了现在,谢珺心里也分的很清楚,此葭葭非彼葭葭。

    他接过婢女递上来的香,郑重地拜了三拜,弯腰插好后,望着凝霜的墓碑,心里默默道:无论你是谁,我都永远感激你。我不会让你枉送了性命,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回去的路上,他陪着怀真乘车,突然提议道:“等将来回了洛阳,把葭葭迁去崔园吧!这是她该有的礼遇。”

    怀真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似有些不解。

    他轻声解释道:“以前她就葬在那里。”

    崔园是公主墓园,历来只有帝女才有资格葬于此,他是怎么做到将女儿葬入那里的?

    “是我的……我的墓穴?”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谢珺默默地点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涩声问道:“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昔年怀真迁入帝陵后,崔园的墓穴便空置了,等几年后她再从帝陵出来时,棺材却无处可放,只能安置在一座临时搭设的简易草棚里。

    她当时暗想着应该是哪个侄女鸠占鹊巢,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她的女儿。

    其实仔细想想,他大权在握时,她的墓穴哪怕一直空置,也不会有人敢去强占。

    何况她去世时,他的官阶并不算高,甚至不能逾越礼制去添置高规格陪葬品,又怎么可能争取到风水宝地造墓呢?

    后世的公主们,应该也瞧不上那处地方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虽是长公主,可那时已无父母兄弟扶持,所能依傍的只有势单力薄的丈夫。

    崔园墓穴中最值钱的陪葬大都是她的嫁妆,但帝陵那边就不一样了,那时她已是南阳大长公主,陪葬品之丰盛……想到这里忽觉肉疼。

    当日那些人砸开墓门冲进去时,她差点以为沧海桑田流转,世间早过了千百年,是盗墓者闯入。

    那些人为了将她搬出去,愣是砸毁了贵重的棺椁,想必一应陪葬也最终也会遭到洗劫。

    怀真长叹了一声道:“我在我应该呆的地方呀!”

    “那你能看到我吗?”他忍不住惊喜地问道:“你能看到我为你做的一切吗?泱泱,我信守承诺,并未食言。”

    他过不会再娶,也过夫荣妻贵,的确都做到了。

    怀真垂头揉着葡萄石榴纹缬红夹裙,红着脸声道:“那些事都很不容易,多少人终其一生也做不到。”

    “可是我能做到,”他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夸赞之意,登时喜形于色,骄傲地挽住她的手臂道:“因为我是你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