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旧事(下) 我心中没有天上月,从来只……
怀真不禁悲从中来, 忍着心底酸楚,缓缓偏过头去看他,不巧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的眼中渐渐氤氲起泪意, 抬手轻抚着他坚毅的脸庞,笑了一下道:“真傻!你爱我什么呀?不是一开始就好的,只做名义上的夫妻吗?”
“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管不住我的心。”他有些难为情的垂眸,捧住她的手掌轻轻在颊边摩挲着,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所以我不敢只能一点点做给你看。你冰雪聪慧,总有一天会看出来的。”
他深吸了口气, 语声有些沙哑,“若是没有那件事, 你一定会察觉的。我哪里会害葭葭?我疼她都来不及。可你总是怀疑我, 一次一次, 都像是拿刀子在割我的心。”
“对不起——”怀真潸然泪下。
“我不怪你,”他放开她的手, 张开手臂拥她入怀,紧紧抱着,眼中满是疼惜,“你那时候年纪还,不懂人情世故,我没怪过你。从我们结合的那一夜开始, 我就发誓要疼你爱你护你一辈子。可是……我不仅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人总是会对深爱的人抱有期望,想要得到对等的回应,得不到时便会心生怨怼。我心里不仅有怨愤, 还有嫉妒。”
“当你和我话,当你对我笑,当我们坐在一起,你的手臂无意间碰到我的衣衫,我都会心跳如狂,紧张地要命。我很想知道,你看着眼前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知道……”
他曾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个名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横在眼前。
直到多年后他亲手斩下他的头颅,面前才得以豁然开朗。
原本他恨归恨,可庆阳和朝廷交好后,为了大局着想,他也从未想过寻隙报复。
直到那个人不知死活,三番两次挑战他的底线,甚至想要偷走他的女儿——在他的心中葭葭是怀真的女儿,怀真走后就是自己的。
任何人只要敢坏主意,他都绝不会手下留情,何况是最不该动心思的那个人。
“我了你也不会信的,”怀真闷在他怀中,委屈巴巴道:“你固执的要命,只信自己愿意信的。”
“我现在相信,”他低下头啄吻着她的前额,满面期待道:“你什么我都相信。”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再还有什么意义?”她不情不愿道。
“当然有意义,”他挺起胸膛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我胸中的块垒早日消除,于病情大有益处。”
怀真大感惊异,仰起头望着他道:“你总算承认自己有病了?”
谢珺迎视着她的目光,温声道:“我身有残缺,已经很自卑了,若还心有痼疾,那以后该如何面对你?”
怀真抬起手指捏了捏他的脸颊,大惊怪道:“自卑?怎么会呢?你脸皮这么厚。”
谢珺哭笑不得道:“只会越来越厚。”
“自卑可要不得,自欺欺人更要不得。”怀真揽住他的脖颈,含情脉脉道。
“我没想到会失态,原以为自己控制得住……你想啊,我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能让区区心疾败呢?可事实上还真就……唉!”他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会好的,”怀真柔声安慰道:“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你快呀,”他迫不及待地摇着她的肩道:“我等着听你的心里话呢,等听完不定立刻就好了。”
怀真拗不过,只得爬到他膝上,俯身在他耳畔喃喃道:“我心中没有天上月,从来只有眼前人。”
着握住了他的嘴,调侃道:“可惜他长了一张讨人厌的嘴巴,否则如今该是二世情缘了。”
谢珺心头百感交集,不由鼻酸眼热,差点堕下泪来。
怀真忙又哄道:“不话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罢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他瘪了瘪嘴,哭丧着脸哑声问道:“我以前真的那么讨人厌?”
怀真信手摩挲着他乌青的下巴,笑而不语。
他顺势把头靠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可怜兮兮道:“那么后来……后来我死的时候,你可有心疼?”
怀真搂着他的脖颈,手指轻叩着他的头冠沉吟不语。
他又追问道:“你在哪里见到我的?”
怀真涩声道:“广莫门!”
他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有看到他血溅北宫外身首分离的情景。
“那时候我很老了,”他苦笑着道:“你还是年轻漂亮的娘子。”
怀真胸中一窒,定了定神道:“我是三郎的娘子。”
他心神微震,吻着她的脸颊,含含糊糊道:“我是泱泱的老郎君。”
怀真破涕为笑,轻侧过头吻住了他,唇舌交缠半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我还想再亲热一会儿。”他气息咻咻,大掌在她腰际流连不去。
她笑着从他膝上滑下,坐回了原位,不忘好心地替他理了理袍摆,“晚上再。”
“那你撩拨我作甚?”他气哼哼道。
“数日不见,试试我是否魅力依旧。”她大言不惭道。
他当然不会取笑,只会一脸痴迷地认同。
“点正事消消火,”怀真起精神道:“谈得如何?雍伯余不会真算占据长安,和燕王分庭抗礼吧?他不想回老家了?”
“起义本就是一条不归路,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头?”谢珺反问道。
怀真道:“我只是好奇他的动机。”
“不是为了权力就是为了名望,反正绝不是真的替天行道。”谢珺道:“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日竟和多年宿敌握手言和。”
“此人如何?”怀真好奇追问道。
“不失为一方豪杰,”谢珺颇有些敬佩道:“奈何有些意气用事。做一方诸侯尚可,做天下共主万万不能。”
“多大年纪?相貌如何?气度如何?可有妻室?”怀真噼里啪啦丢出了一堆奇奇怪怪的问题。
谢珺有些傻眼,满腹狐疑地望着她,提醒道:“泱泱,你如今可是有夫之妇,不要对其他男人那么感兴趣。”
‘要自重’三个字在舌尖滑了一下,最终还是被他吞了下去。
“你又来了?我难道不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对手。”怀真义正辞严道。
“反正你不对劲,”谢珺翻了个白眼道:“你问的这些没有一样有用的。”
“你不?”怀真威胁道:“你要是不的话,等开春了我亲自去瞧。”
“不至于吧?”谢珺纳闷道:“你怎么对他感兴趣?好了我,除了比我多一只眼睛,并无特殊之处。”
怀真忍俊不禁,锤了把车壁道:“你这的不是废话吗?”
“人与人之间相交,坦诚最为重要,尤其是夫妻之间,无论大事宜,切不可故意欺瞒,让对方生疑。”他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开始教……
怀真听得脑壳疼,只得如实道:“听他是我姑姑的旧情人,所以就想听一下,没别的意思。”
谢珺思忖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早不就行了?”他想了想道:“年约四旬,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听早年间弃笔从戎,因此身上颇有几分书卷气。至于妻室,我没留意过,你若是想知道,我让人听一下——”他顿了一下,有些犯难道:“听这个有点奇怪吧?万一他尚未婚配吧,还以为我想做媒呢!”
“就你想得多。”怀真没好气道。
谢珺拿起她的右手,翻开层层衣袖,手指细细地抚触检视着,眼中流露出痛楚之色,轻声道:“再不能恢复如初了吗?”
怀真神情失落道:“别的不知道,但是将来恐怕拉不开弓了。”
她暗中试过,只要稍稍用劲,左边胸肋间就会隐隐作痛,几次三番后,再拿起弓时便本能地使不上力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臂,安慰道:“我来拉弓,你做我的眼睛,我们可以完美配合。”
“三郎有进步了,”怀真喜不自胜道:“居然学会往好的一面想了,我深感欣慰。”
他抬起头,望着她绚烂的笑颜,眼前心底皆一片敞亮。
过去的阴霾早已消散,往后再不会挡在面前遮蔽心神了。
“泱泱,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不提昔日旧事,好好把握这一生,你看可好?”他举起一只手道。
“那些过往早就该埋葬在坟墓里了,我也正有此意。”怀真深表赞同,与他击掌道。
回府之前,两人特意绕道将贞吉接了回去,暂时安置在王嬍隔壁的套间。
原本为了纪念葭葭,这次的年节较为冷清,如今突然多出来一个孩子,内院一下子又热闹活络起来。
仆婢们纷纷猜测这个婴儿的来历,至少有一半人认为是谢珺在外的私生子。他就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惧内。
除夕之夜,各相与赠送,为“馈岁”,酒食相邀,为“别岁”;长幼聚饮,祝颂完备,为“分岁”,终夜不眠,以待天明,称曰“守岁”。
宴饮罢,两人便辞别众人回房自行守岁。
怀真一边包着压岁钱,一边将听到的流言转述给他。
谢珺正在给锦囊扎着穗子,哭笑不得道:“真是世风日下,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到他们嘴里成什么了?”
要是放在以前,指不定又要暴跳如雷,如今倒是平和了许多。
怀真笑着道:“又不是你一个人遭污蔑,我还成了抢外室孩子的跋扈毒妇呢!”
“这回成难夫难妻了。”谢珺摆弄着锦囊苦笑道。
怀真起身拿过一盏灯烛,扯了扯唤道:“走,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谢珺有些纳闷,跟着她进了别室,只见条案上摆着一排云纹朱漆盘,只是上面盖着一层绸布,所以不知道所盛何物。
怀真歪着头,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含笑道:“三郎,掀开看看。”
谢珺心底忽然一热,想到这可能是她给自己的礼物,忙走上前轻轻掀开了绸布一角,映入眼帘的是叠放地整整齐齐的簇新衣袍。
“给我的?”他惊喜欲狂,望向她问道。
怀真笑吟吟地点头,示意他快掀开。
谢珺屏住了呼吸,一点点掀开绸布,只见九只漆盘中盛放的都是衣服。
有华贵的紫羔衣、雍容的黄麂裘、轻软白狐裘,还有可配套的冠履,以及新制的白绢衫袴并罗袜。
“我听,民间的孩在大年初一都要穿新衣裳。你虽然不是孩,也不缺新衣裳,可我还是想表示一下心意。快,喜不喜欢?”怀真放下灯盏,笑眯眯道。
谢珺定定地望着她,胸中热血沸腾激喜难耐。
犹记得新婚夜时,她随口要给他置办家当,他心中窃喜不已,结果后来她再没提过,他的一应物品仍是仆从们负责。
他拼命地点头,喉中有些堵塞,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喜欢。”
这些衣物够他穿一年了,而且用料上乘,裁剪精美,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一套蜻蜓纹浅碧锦袍,兴奋道:“现在可以试试吗?”
“可以!”怀真摩拳擦掌道。
她天真地应出这两个字时,还不知道男人的装束繁琐程度不亚于女子。
于是别家围坐在一起守岁时,他俩手忙脚乱地试了一晚上衣服。
她早上睁开眼时已经忘了昨夜怎么睡着的,只记得似乎九套衣服还没试完呢!
原本想着别胜新婚,趁着守岁好好颠鸾倒凤一番,结果全程站在立镜前忙活了。看来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对于不擅长的事情,千万不要逞强。
平日看着婢女们侍候更衣时手到擒来,她误以为自己能做得更好,结果白白牺牲了大好春宵。
“哪有睁开眼就噘嘴的?”一根冰凉的手指压在了她的唇上,“笑一笑。”
怀真转过头,看到谢珺已经洗漱更衣毕,正伏在榻前笑望着她。
看到他柔情款款的样子时,心底的闷气便缓缓消散了,她不由得绽开笑脸,起身从帐角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锦囊,捧在怀里道:“快向我拜年。”
原本是玩笑话,没想到他竟真的爬上来,对着她纳头就拜。
怀真懵了一下,忙往后挪了挪还礼。
外间侍候的婢女们听到她的声音,掀帘进来欲侍候她起身,不想正好撞见二人对拜的情景,慌忙对视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轻柳拉着轻柳直奔到外面廊檐下,忍不住抱着柱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们成亲都多久了,怎么还这么好玩?”
“嘘,”新荷忙示意她噤声,“心给董姐姐听到。”
轻柳附耳过来,悄声道:“外面那些乱嚼舌根的要是看到殿下和驸马至今还如胶似漆,定然编不出私生子的传言。”
新荷忍俊不禁道:“我看殿下一点儿都不恼,还听得津津有味。”
“殿下还没起吗?”两人正自交头接耳时,突然听到一个娇媚的女声。
董飞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娉娉婷婷地倚在对面柱子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俩。
轻柳差点惊跳起来,慌忙垂首回话,“起了,正和驸马玩闹呢!”
“那你来跑出来作甚?还不去等着侍候?”董飞銮挑眉道。
两人忙灰溜溜地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