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纵是耕作好时节,束不住年轻人身心
清明节前后,正是银竹沟里一年中最惬意的时节,凋敝了一冬的山林和土地逐渐披上绿装。
伴随着春芽破土、草木复苏,金德礼的伤势也康复了,他除了偶尔会感到胸口沉闷和绞痛之外,表面上看起来已经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
拆下额头上的纱布,金德礼走进妹妹的卧室,彼时,金德兰已经到花园中心校读书。
他对着墙上的圆镜仔细量伤口恢复情况,额头上确实留下一块淡淡的疤痕,如果不凑近仔细看,倒也不明显。相对于腿伤,他更担心额头上留疤的问题,现在终于也可以放下心来。
金德礼来到院坝里,看着遍山的好景色,感受着和煦的春日暖阳,心情无比舒畅。
金先明正在院坝边磨砍柴刀,为即将到来的采茶季做准备,在开园摘茶之前,需要用柴刀将缠绕在茶树上的枯藤和荆棘清理干净。
金德礼来到他身后,带着商量的口吻道:“爸,我想出趟远门,可能时间有点长。”
金先明停下手中的活,扭头问道:“你还带着伤,出远门干什么?”
“公社治安联防队的姜队长给我联系了一位师傅,我算去给他当两年学徒。”
金先明一听到儿子要在外面拜师学艺,气就不一处来,不禁加大了嗓门回绝道:“家里现成的师傅你都嫌弃,还在外面花钱找师傅,跟着我把烤酒的技艺学会有什么不好,多一们手艺能压死你?”
“我又不是去学挣钱的手艺,等我学成归来,再跟你学烤酒。”金德礼回答。
“不挣钱,那你学它干什么用?”金先明感到不解,完话又继续埋头磨起刀来。
金德礼在旁边的另外一块磨刀石上坐下来,“上次跟余家两兄弟架的事你也知道,我要是有余兴华的爸爸那样一把好力气,再会点拳脚功夫,他们两弟兄怎么可能把我欺负得住?我想去学两年武术。”
金先明将手里的砍柴刀往地上一扔,涨红着脸道:“我和你妈千辛万苦送你读那么多年的书,就是想让你找个坐办公室的活计,不要像我们这些泥腿子一样,一口汗水一口泥巴,套死在土地上。你现在倒好,文的来不了,种地也来不了,却要去舞刀弄棒。”
停顿了一下,金先明继续补充:“余运彪的力气大,还不是这些年在队里下苦力练出来的,只会出蛮力的人有什么好羡慕,正月初一还不是来给我拜了年?余家人把你欺负了,我今后给你讨回公道,加倍讨回来行不行?”
金德礼倒是软硬不吃,既然话都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何况为这件事他在心里已经谋划了很久。
他站起身来,态度坚决地应道:“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过两天就出发,你要不支持的话,我就自己去,实在不行就出家修行。”
“你这个白眼狼,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去当和尚道士去,我就当没有生养过你这个孽障。”
金先明捡起地上的砍柴刀,高高扬起,似乎要把金德礼灭了,他忍了一会儿,用力地将刀扔到了院坝下面的地里,气愤地走进屋去。
银竹村学后面的山地里,胡显荣的一班同学又在上劳动课,他们今天的任务是给学校老师种豆角。作为劳动委员,其他的活都还好安排,但种豆角这种活却不那么容易。
面对眼前的一帮同学,显荣问道:“现在种子已经播下去了,需要找两位同学去抬几桶大粪浇地,有谁愿意承担这项工作?”
女同学在这种时候自然不用担心,她们将目光投向几个高个子男生,但依然没有人回应显荣的问话。
“我自己算一个,但至少还得再来一个人才可以完成,这次抬大粪的人,下次劳动课就不用干这个活了。”胡显荣继续激励着班里的男同学。
他原本以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达到预想的效果,但他的话如同沙粒扔进大海,一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我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余兴彩高举右手,从人群后排挤到前排,然后径直朝厕所边的茅坑方向走去。
“武子、刘黑子,你们两个负责抬粪浇地,我给你们舀到桶里。”
胡显荣见大家软的不吃,于是直呼两位男同学的名,动用自己劳动委员的威严强行把活派下去。他箭步冲到茅坑边上,从余兴彩手中夺过粪勺。
胡显荣用塑料粪勺将大粪舀进木桶,旁边一丈开外的地方站着两位高个子男同学,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扁担。
“好了,只敢盛半桶,你们在前面水龙头上用清水兑满,抬到地里浇了吧,尽量浇匀净点。”胡显荣放下粪勺,对两位男同学如是嘱咐。
大粪的恶臭让胡显荣有些吃不消,两位男同学刚把粪桶抬出没几步远,他就扶着厕所的墙壁作干呕状。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劳动委员,给钱都不愿干这活。
余兴彩突然从他身后将一个茶缸递到他手中,笑吟吟地道:“我去老师屋里要了一缸茶,你喝两口压一压。”她的突然出现,把胡显荣惊了一大跳,但还是把茶缸接到手中。
“这里太臭了,咱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吧。你怎么每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太吓人了。”
胡显荣一边朝远离粪坑的方向走,一边喝了口茶水,但他的嘴巴随即像触电似地将茶水吐在地上。
余兴彩紧跟胡显荣身后,“我新泡的茶叶,水也是刚烧开,你不怕把舌头烫掉了?”她看见胡显荣被茶水烫嘴的狼狈样,忍不住笑。
“刚才的事情,我得谢谢你。”胡显荣对先前派活时,余兴彩给他帮忙解围的举动表达着感激。
余兴彩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我也就是做做样子,如果真叫我去舀大粪,估计样子比你刚才还狼狈。显荣哥平时那么关照我,现在也得轮到我来罩你一次,算是礼尚往来了。”
胡显荣想不到这位平时话大大咧咧,做事风风火火的女子还能有这般境界,关键是脑子还那么活泛,不禁开始对她有些敬佩起来。
余兴彩用一种很平和的口吻对胡显荣道:“显荣哥,你知道我姐的事情了吗?我爸妈最近为了她都抓狂了。”
“兴秀姐怎么了?”显荣有些愕然,他确实不知道她家发生了什么事。
余兴彩一改平时笑面虎的神情,低沉着脸:“她跟别人私奔了。过年的时候,她和我妈在柏杨沟村走亲戚,认识了一个从广州回来的人,三言两语就把她哄走了。她从家里偷走户口册,悄悄地到花园公社登记结婚,我们过了好几天才知道消息。”
胡显荣终于清楚余兴彩今天为何不像平时那样总是挂着满面笑容。
但又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便随口道:“兴秀姐本来就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不至于让你爸妈大动肝火吧?”
“我爸妈不是因为姐姐要嫁人而生气,他们一方面觉得男方口碑不好,大家都把他称为二流子,另一方面不想让她这么着急就嫁出去。”
余兴彩见显荣不准备喝茶了,从他手里接过茶缸,继续补充道:“我爸今年秋收之后,队里的土地很可能要重新分到每家每户,姐姐现在嫁出去,分地的时候家里就少了一个人,分得的土地也就少了。”
“兴秀姐的那份地,婆家那边也会分给她,效果不是一样吗?”显荣不解地问道。
余兴彩也佩服着胡显荣的脑子,“你的这个事我之前就对爸爸讲过,但我爸告诉我,婆家的地毕竟是外人的,姐姐出嫁前给娘家人留下一份土地,他们老了才有盼头。”
“你还是孩子,有些事情也是干着急帮不上忙,别操心那么多了,兴秀姐自己做出的选择自有她的道理。”
胡显荣宽慰着眼前闷闷不乐的兴彩,看见两位男同学浇完一桶粪水返回来,他也准备转身回去继续忙活。
余兴彩乌云密布的脸上露出了点点阳光,对胡显荣:“你又提孩子这个话题,这次怎么不把你自己捎带上?”
她捧着茶缸向学校后门走去,又扭头补充:“显荣哥,过会儿我重新添点热水给你端来。”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生产组的土地播种完了,各家便开始理自留地,胡显荣家的自留地就是他和母亲姜贵兰两个人的「战场」。
他们把瓜果蔬菜的种子和嫩苗种满了地里的边边角角,胡显荣觉得还有未被发掘的空间,就是爷爷坟前那片被砍倒的竹林。
姜贵兰听竹园里种上紫苏,可以加快竹根腐烂,防止竹子蔓延。
但是,等他们找来种子准备撒进那片土地的时候,却发现砍倒竹子的地方已经见不到一颗竹笋,甚至临近的竹子都奄奄一息,有些已经枯死。
胡显荣也觉得纳闷,这些竹子连严寒而漫长的冬天都挺过来了,却在这个莺飞草长的季节死去。
他不由得想起爷爷去世那晚做过的那个梦,以及梦里银竹跟他过的话,但终究百思不得其解。他心里想到一个人,或许他可以帮忙解开这个奇怪的梦。
金先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儿子做出的决定,爷俩冷战了两三天,他决定再支持儿子一次。
平时在生产队、村委,他多少还得要些面子和尊严,但这些在宝贝儿子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如同余运彪给人杀猪时顺走的猪尿包和猪尾巴,丢了就丢了。
金先明走进儿子的卧室,在床沿上坐下。金德礼面无表情地平躺在床上,没有正眼看他。他琢磨了一会儿,才以关心儿子的身体状况为切入点开话题。
“都是准备去练武的人了,还坐没坐相,睡没睡相,赶紧起来,我跟你点事。”
金先明一副严肃的神情,金德礼闻声也就只能起身坐在床沿边,爷俩保持了很远的距离。
金先明接着问:“你的胸口还疼吗?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县城大医院做个检查,你刚受伤的时候,花园卫生院的姜大夫就给咱们提出过这个建议,你自己还要逞能,这不等于是让余家人捡了大便宜?”
金德礼见自己和父亲之间的气氛有所缓和,便如实道:“就是偶尔会痛一会儿,问题不严重,我出去散散心,缓几天就没事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起了吧,再运彪和运文叔不是已经答应今年分别给咱家一百个工分吗?”
提起工分的事,金先明更生气了。“那些工分才值几个钱,他们除了给工分,也没别的东西了,要不然我才不会这么轻易答应他们。”
金先明仍有些担忧,继续劝慰着儿子,“明伤好治,内疾难医,余家那两兄弟下手也真够黑的。你是文化人,今后面对他们这些鲁莽憨子,不能太冲动。你放心,我只要逮着机会,一定好好治治他们,给咱金家人出口气。”
“我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老一辈就不要参与。再,我们即便要出这口气,也是明着来,背地里弄那些花花肠子算怎么回事?”被父亲这样一,金德礼也有些气急败坏了,劈头盖脸顶撞回去。
见着话锋不对,金先明立即换了个话题。“本来算让你舅舅侯世发在信用社给你寻个活,过年的时候听他暂时没有招工指标。这样也好,你先出门去转转,等他那边有消息了,我到公社给你拍电报。”
听这意思,老头子是答应让自己出门学武了,金德礼立马来了精神,欣喜地道:“爸,那我收拾东西,明天就出发。”
“你怎么听风就是雨,看样子是一天都不想在家里待了,真是白给你花那么多钱送你上学。”金先明一边抱怨,一边补充,“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得好好准备一下,你等会儿以出门揽活的名义请余运文来家挑个好日子,我去信用社你舅舅那里给你取点盘缠。”
金德礼赶紧下床,在屋里找鞋子、衣服,准备立马就出门去。
金先明也准备折身出门,一只脚刚刚迈出金德礼的卧室,又立马收回来,问道:“德礼,你准备去哪里学武?”
金德礼已经穿戴整齐,用手指简单抓了几下头发,精气神十足。他顺口答道:“武当山……”
金先明见儿子像一阵风似的准备窜出房间,便快速地挪步到堂屋里。果然,金德礼几乎贴着他的后背走出卧室。
“我觉得少林寺好像更厉害一些,你四叔那里的好多书上都是那样写的。”金先明。
“等我把武当的功夫学完,再去少林。”金德礼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到大门外的院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