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德礼出门学武,显荣带队入茶园
金先明家厢房里的黑漆桌子上,两盏桐油灯芯被挑得长长的,灯光在贴满旧报纸墙面的反射之下,使得房间显得格外亮堂,桌前的余运文手拿正拿着一本老黄历选日子。
桌面上搁着几张纸,上面写着金先明父子俩的生辰八字,他一边翻黄历,一边用铅笔在纸上记录着一些数字和文字。金家父子分别坐在他两侧的板凳上。
“德礼,你的姓名笔画加起来是多少?”余运文本来可以自己得出答案,仍将这个简单的问题抛出来。
德礼在心里默默数了一阵回答:“二十八画……”
金先明也在心里默数了一阵,将「金」字替换成「周」字,结果还好,竟然都是二十八画。
对于选出门的日子,为什么还要问姓名笔画,他们不懂,自然也不问,全力配合着余运文。
“我看了一下,你今年的运势在北方,不知道你是准备去哪里?”余运文放下老黄历,问身旁的金德礼。
“大致就是北方吧,运文叔,你就近选个日子,一般的日子就行。”德礼回答。
“这个我当然知道,出远门的人都比较着急,所以碰上大黄道吉日的机会不多,我尽量在最近的日子里面挑选。”
余运文着便重新拿起老黄历,对金德礼指着一个最近的日子,面带喜色地补充一句,“不过你的运气不赖,还真碰上好日子了,你看这个奎星日多好,除了不能安葬,其他诸事大吉。这可是星宿里面功夫最好的,比齐天大圣孙悟空还厉害。”
金德礼一听立马瞪圆了双眼,原来看日子的学问还这么大,竟然涉及星宿和功夫深浅,这不跟自己出门的意图正好吻合吗?他这样想着,心里不禁一喜。金先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也满意地笑了。
“运文叔,那就这样定下,咱不再挑日子了,让我看看是哪一天。”金德礼兴奋地从余运文手中接过黄历,将日子记下来。
余运文见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金家父子又如此高兴,从兜里掏出旱烟袋在桐油灯上点着,吐了两口白烟之后道:“那行,我再给你看一下出门的时辰。”
忙完选日子的活,余运文将老黄历装进挎包,归还金家父子的生辰资料。
金先明从兜里取出一个装有一块二角钱的红包塞到他手中,感激地道:“祝你月月发财。”
余运文将红包装进内侧的衣兜,回了句“我能发点财就行,大财还是金队长的。”
金先明见正事已经忙完,起身道:“咱们上堂屋喝上两盅。”
余运文被金家父子邀请着去了饭桌前,三个人你一杯我一盏,一直喝到深夜,余运文喝得烂醉,当夜便留宿在金先明家。
翌日天刚放晓,余运文没等金先明家的早饭上桌,就带着惺忪的睡眼和未褪尽的酒气从金家院子往家赶,没走出几步就遇到早起上学的胡显荣,二人便结伴往庙坪院子方向南下而行。
“运文叔,你这么早就到金家院子忙活呢?”看到余运文一大早从金家院子出来,胡显荣心里觉着很纳闷。
“金德礼准备出趟远门,昨晚找我帮忙选个好日子,结果在他家喝高了,就在他们家睡了一晚。”
胡显荣想起前段时间金德礼让自己到表哥姜忠学那里听武术师傅的事,突然明白原来是他自己要出门学武。
“这么个事情干嘛还担心被人知道,而且还谎称是给别人帮忙听武术师傅。但既然答应金德礼不向别人起这事,那就得遵守诺言。”显荣在心里琢磨着。
“运文叔,德礼哥是要去哪?”胡显荣脑子里灵光一闪,向余运文问道。
“他没具体地方,只去外面揽活。”余运文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回答。
胡显荣心想,这金先明、金德礼父子俩还真是一步三个谎,民兵队长不过如此,上那么多年学的读书人亦不过如此。他又想到了许久未再见过面的金德兰,心想她跟他们肯定是不一样的人。
“大户人家还真是够讲究的,出趟门还得看日子。”胡显荣。
面对显荣的质疑,余运文开始维护起自己的职业尊严来,面带不悦地回应道:“显荣娃,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真得讲究一下才行。比如这个出远门的日子就非常重要,看好了干啥都顺风顺水,满载而归,日子没选好就诸事不顺,空手而回。”
完,他觉得力度还不够有服力,立马又举了一个例子,“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干嘛还得找我挑选下葬日子和时辰,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余运文一提到这里,胡显荣猛然想起让他帮忙解梦的事,接着话头道:“我爷爷去世那天晚上,我梦见房顶上有一棵银白色的竹子,竹子给我的话还记得清清楚楚。运文叔,您这方面懂得比较多,帮忙解一下这个梦吧。”
余运文踉跄着脚步,一边走一边话已经让他有点喘粗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回答:“我主要是给人帮忙看地和选日子,解梦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不过很多方面的大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一口气不完,他停顿一下又继续道:“银竹上房,大致有两种寓意,一种是代表涨大水,一种是代表发大财。”
胡显荣还能闻见余运文身上的酒气,也不知他是借着酒劲胡,还是真的在用心给自己解梦。
心想自家都快住到山顶了,哪来的涨大水一?至于第二种发大财的可能性,觉得更是天方夜谭,便没将余运文的话当回事。
“运文叔,我快要迟到了,你把我让到前面,我好跑快点。”胡显荣完就溜到余运文身前,飞一般地跑远了。
金德礼出门的前一夜,他的奶奶突然在半夜里跑到金先明的卧室,将熟睡中的金先明叫醒,带着哭腔:“先明,刚才死鬼老头子给我投了一个梦,责怪我没有把他的孙子看好,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把孙子带在身边。”
金先明也觉着纳闷,老母亲并不知道德礼要出远门的事情,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在半夜里跟自己这一番话。
尽管他心里在这样琢磨,但还是尽力安慰着老母亲:“可能是老爹在下面没钱花了,过几天就是清明节,我给他多烧点纸,省得他又在梦里惊着你。”
金先明好歹终于将老母亲哄睡下,但心里隐隐地冒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不想让儿子金德礼出门去,但又想不出挽留他的办法,思来想去,也只得作罢。
第二日天还未亮明,金先明将一封由姜忠学写的推荐信和二百元钱交到金德礼手中,嘱咐他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遇上困难了就通过姜忠学捎信回来或者直接拍电报到花园公社。
金德礼将钱和信封装进内衣兜,和父母道完别,就拎起一个手提包出门而去,他们都不想误了风水先生余运文看下的吉时。金先明夫妇将他送至院坝外,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雾中。
向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老太太突然踉跄着来到他们身后,泪眼婆娑地跟金先明道:“赶快去把德礼给我追回来,死老爷子后来又给我投梦了,你这是让他在下面不得安生。”
金先明搀扶着老母亲一边往家走,一边哄她德礼只是去上学,过些时间就回来。
同时,他对老伴候世香悄声嘀咕:“看来我们家老太太开始糊涂了,这么大年龄也该糊涂了。”
金老太太真的就从那天开始变糊涂了,嘴里总是叽里咕噜地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或者间歇性地咒骂金先明不该把孙子撵出门去。
家里本来就有一个脑子有障碍的哑巴哥哥,又添一位糊涂的老母亲,表面风光的金队长,家里也是一包乱絮。
刚过完清明节,银竹村学又要放假了,当地的中学结合地方特色,要给农村地区学校放半个月的农忙假,让学生娃们回家帮忙给生产组干活。
银竹沟处于产茶地带,采茶就成了学生娃们的主要任务。
米粒大的嫩芽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掐下,掉落在手心,等积攒到手掌握不住的时候再将那些嫩绿的米粒丢进腰上拴着的笆篓里。
在摘茶这件事情上,大人们并不是占据绝对优势一方。比如银竹沟有名的大力士余运彪最害怕干的农活就是摘茶叶,上面两个手指掐嫩芽的同时,下面手心的嫩芽怎么也捏不住,掉落到地上。
所以像胡显荣、余兴彩这样的十来岁的后生就成了骨干,年龄再一点的孩子自然也没法参与这项兼具体力与技巧的劳动。
胡显荣没想到,他这个劳动委员一时之间就成了全村各个生产队最抢手的人。
清明节后的鲜茶叶一天一个价格从上往下掉,哪个生产队能先一步摘完茶叶,就能卖得更多现钱,完成林特税任务后还能有结余,反之就要出现亏空。
放假前最后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余兴彩紧跟在胡显荣身后,这些年,他们每天都是这样结伴上学和放学,互相壮胆走过庙坪南侧的幽深峡谷。
“显荣哥,你去年底一个人在夜间走在这个峡谷里害怕不?”他们刚走进峡谷入口,余兴彩就这样问走在她前面的胡显荣。
胡显荣不愿意承认自己当时的胆怯,口是心非地:“有什么可怕的?我又没做过亏心事。”
完这句话,他又有些后悔,想起了前些天余运文提起给金德礼选出门日子的事情,当时对金德礼父子撒谎的做法还感到不耻,现在自己却将谎话脱口而出。于是赶紧补充:“当时心里还是有点发毛,我又没走过夜路。”
“哎,早知道你当时心里害怕,我就冲下庙坪来给你壮胆了。那个大雪天,我从窗口看到了一个身影,就知道是你。”余兴彩道。
爬了一阵山崖上不规则的石阶,胡显荣停下脚步准备歇息片刻,他身后的余兴彩也跟着停下脚步。
胡显荣扭头问:“你不害怕走夜路?”
“你一个男孩子都怕,我肯定也会怕,但是为了给你壮胆,我就不怕。”
胡显荣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这不就是正月初一给金先明拜年,在金德兰闺房里借着酒劲向她过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的场景吗?眼前这个丫头竟然让他有些感动了。
“显荣哥,这次摘茶,你一定要带上我。”余兴彩没有关注到显荣的神情,换了话题央求着。
胡显荣觉得很惊讶,不解地问道:“学校的劳动课你都要我罩着你,摘茶叶那么苦、时间那么长的活你怎么还抢着干?你们家又不差那几个工分。”
“情况不一样了,我姐姐跟人走了,马上土地也要分到每家每户,我得帮爸妈多分担一点。”余兴彩一本正经地回答。
眼前这个自己两岁的女同学又一次让胡显荣刮目相看,仅仅过了一个年,丫头竟然长大了。
提到摘茶的事,胡显荣突然冒出一个好想法。他对余兴彩:“我等会儿和你一块去你家,给你爸个事。”
两人歇息了片刻,加快脚步走出那段幽深峡谷,越过乱石堆砌的庙坪,进入余运武家。
胡显荣本想着去余运武家的水缸里舀一瓢凉水解渴,但想起上次大雪天那一幕,以及余兴彩后来跟他的那些话,便忍住了。倒是余兴彩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将一缸热茶递到他手中。
余运武正在偏屋里收拾农具,准备明天下地干活,见胡显荣来家,就放下了手中的活,来到堂屋里。
“余队长,我有个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显荣一改常态,以一种平起平坐的姿态跟余运武讲话,让一旁的余兴彩差点惊掉了下巴。
余运武也大吃一惊:“显荣,你一直都是称呼我运武叔,今天怎么改口了?”
胡显荣没想到自己只改了个称呼就让余运武有这么大的反应,赶紧解释:“这几天以来,我这样称呼村上其他队长已经习惯了,最近要带着班上的同学给每个生产队摘茶叶,村上给我们封了个农忙抢收队的称号。
所以人家叫我胡队长,我也就学着你们村队干部一样,称对方为某某队长。那我还是称呼您运武叔吧,反正以后还得改回来。”
显荣的这一番解释,让向来不苟言笑的余运武的脸上飘起了彩云。
余运武半笑半严肃地:“这是好事,称呼什么都可以,你要跟我商量什么事情?”
“我们农忙抢收队的采茶工作准备从银竹沟开始,后天就进茶园,您看这个安排怎么样?”胡显荣讲明此行的目的。
“这么好的事情我们求之不得,以前我们几乎年年排在尾巴上,今年这是沾了你的光了。”余运武话的时候仍旧尽量保持着严肃的神情。
“运武叔,我爷爷坟前的一大片竹林枯死了,您看我家是不是可以砍掉那些竹子,挖出来种地?”
胡显荣虽然从这位冷面的余队长脸上辨不清他的神情,但已知晓对方不会拒绝这个要求。他不失时机地抛出这个请求,毕竟有予有求,才更好办事。
余运武不假思索地回答:“既然竹林自己枯死,留着也没用,按目前的大势来看,那片竹林在秋收之后就会划分到每户人头上,你爷爷既然葬在那里,就由你们做主吧。”
胡显荣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心情大悦,喝了两口热茶,告别了余运武就奔向北边的回家路。
余运武的心里也在嘀咕着:看来自己真的开始老了,碎娃娃们转眼间就要长大,胡显荣这一代人很快将成为银竹沟的顶梁柱。
经过金家院子时,他遇上了金德兰,得知初中学生也被放了农忙假。
经历了上次借着酒劲向她胡乱过那一番话的事情,这次见面都互相有些难为情。
“显荣,听你都当上银竹村农忙抢收队长了,可真行啊。”金德兰率先破两人之间的尴尬。
胡显荣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忙回应:“德兰姐,你又拿我开涮了,还不就是因为我年龄大,才被迫当上这个队长的,就一份苦力活而已。”
“你让我也加入你们抢收队吧,我哥已经出了远门,这么长的假期,我得找点事情做。”
胡显荣心里琢磨,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是遇上各种好事。
对金德兰的要求,他不可能拒绝,甚至是求之不得。和她会儿话,见个面都能感到满足,何况还能在一个锅里搅饭半个月时间,顺道给自己的队增添一个成员,于公于私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德兰姐,我们后天一早就开工,从你家门前的茶园开始。”胡显荣以这样一种间接的回答方式接纳了金德兰这位新成员。
第三天清,胡显荣带领一帮队员在金家院子吃罢早饭就钻进了茶园。
远处成片的土地上,土豆苗已经绿得发亮,大人们在一垄垄青苗之间的空隙里种下玉米苗,期待着数月之后的收获;
茶园里的学生们挥舞着灵巧的双手,将大人们数年前付出的劳动收获进腰间悬挂的笆篓里。
银竹沟的山间再次响起余运现、余运成兄弟俩的歌声,尽管两位唱歌的老者是孤人,但歌声里满是情和爱。
余运现唱道:“三月采茶百花开,收拾扮看乖乖,自从今日看过你,朋友约我做买卖,你在家中放开怀。”
余运成接道:“四月采茶四月八,收拾扮看冤家,自从今日看过你,朋友约我出远门,你在家中放宽心。”
他们的歌声既唱给曾经年轻的自己,也唱给远处茶园里一颗颗青春年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