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显荣巧学烤酒艺,众人再聚金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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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往年的惯例,冬至过后,金先明家就要开始烤酒了,前两年尽管儿子金德礼对这个手艺不屑一顾,但还得屋里屋外地帮衬着给他下手。今年粮食欠收,他家的烤酒计划依然没有受到影响。

    金先明家烤出来的玉米烧不只是满足家庭自用,即便在那些连贩卖一包老鼠药都可能被当作牛鬼蛇神的年代里,生活在水河一带的很多人也会用以物换物的方式,将一袋袋粮食悄悄扛至他的家中,换来那些琼浆玉液。

    秋收以后就进入一年中难得的农闲时间,胡显荣很早之前就跟金德兰提出自己有心跟着她的父亲学烤酒手艺的想法,现在终于得以实现愿望。

    没等他主动向金先明提,对方就主动找到他,一个有意愿,一个有需求,两人一拍即合。

    他们从金先明家的仓房里取出几大口袋玉米,在清水中淘洗干净,倒入大铁锅里煮上两个钟头,直到玉米粒被煮开花,再将它们捞出沥干摊晾在堂屋的竹席上,等煮熟的玉米粒完全冷却之后,掺合一些稻谷糠搅拌和匀。

    做完前面的准备工作,剩下的事情就全由金先明自己动手了,他将一大包酒曲粉末均匀撒在上面再次和匀,用一床厚棉被捂上以保持适当的温度来缩短发酵时间,确保酒糟充分发酵。

    金先明和胡显荣用青石块和黏土在屋檐下搭起一个临时灶台,架上一口大铁锅,铁锅上再竖起一人多高的木制酒甑子。

    胡显荣之前见过金先明家的土法烧锅,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细致入微地接触每一个环节。

    他和金先明儿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对这个手艺充满兴趣,有心把它学到手,并计划用它来干一番大事。

    胡显荣用撮箕把发酵好的酒糟装进木甑子抚平压实,金先明又将另外一口崭新的铁锅扣在木甑子上,确保四下严丝合缝,再往里面掺满凉水,他把这个过程称为「扣天锅」。

    在胡显荣点燃灶洞里的柴禾之前,金先明取出香蜡和草纸,进行了一个简单的祭拜酒神仪式,烤酒的活才算正式开始。

    胡显荣一边向灶洞里添加木柴,一边不停地将天锅里的温热水换成凉水。

    不大一会儿功夫,甑子壁上伸出的竹管里就哗啦啦地流出酒来,滴落到一个大酒壶里。

    他迫不及待地用搪瓷缸接下一点,捧到嘴边抿过一口,感觉酒劲十足,不禁感叹烤酒这个活真是太神奇,难以想象老祖宗们是怎样发明出来这个手艺的。

    这是一个特别费时费力的活,只要酒糟上了甑子,就需要白天黑夜有人守候在跟前,胡显荣和金先明两人只能轮换着睡觉歇息。

    屋檐下烤着酒的时候,他们还要按照之前的流程重新煮上一锅玉米,等甑子里的酒糟再也烤不出来浓烈的烧酒时,立马换上新发酵好的酒糟,人和锅灶都没有歇气的时候。

    烤酒这门手艺的精髓在什么地方?胡显荣很清楚,那就是金先明一直避着自己的撒酒曲的环节。

    很明显,对方没有要把手艺完全教授给他的意思,他也没法强求,只得慢慢寻找机会。

    每到金先明家烤酒的时候,住在偏房的哑巴金先福就喜欢凑到跟前看热闹,或者悄悄从竹管上接上一茶缸酒,一咕噜倒进嘴里。

    他喝不了太多,但也掌握不住量,经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金先明一般只敢把度数不高的尾子酒给金先福上一两壶,让这位哑巴哥哥过过瘾,他反复向胡显荣交待,一定要看好他的这位哑巴哥哥,不要让他把酒喝醉。

    胡显荣喜欢和金先福交流,虽然自己不会在手上比划那么多动作,但他能读懂金先福比划的大多数比较简单的动作的意思。

    所以轮到自己看守烧锅时,会主动给金先福舀上一点最烈的烧酒,只是不敢超量。金先福渐渐的喜欢和胡显荣交道了。

    银竹沟生产队没有再给金先福安排编制竹篾农具的活,但他仍然从院子北边留存下来的一片竹林里砍来竹子,编织一些农具卖给别的生产队。

    有些来买农具的人见他认不得钱,就象征性地用几张分分钱从他手里买走蔑制农具,让他吃了不少亏。

    胡显荣脑瓜灵活,给金先福出了一个主意,从他兜里掏出几张钱,给每样农具定好价,贴在上面作为样本,比如撮箕五角钱、挎篮一块钱。

    让他每次收钱的时候,用贴在农具上的钱和收到的钱比对大,只有完全一致才让人取走农具。

    他的这个办法果然奏效,从那之后再没有人可以用几张分分钱从金先福那里骗走东西,就连金先明夫妇都夸胡显荣的这个办法简单实用。

    金先福的天真和乐观让胡显荣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两人之间就经常开起了玩笑。

    胡显荣独自守着烤酒炉灶时,对金先福胡乱着比划着道:“我想娶你家侄女金德兰当老婆,你觉得怎么样?”

    金先福能听懂胡显荣的话,每当胡显荣这样问的时候,他都会一边摇头,一边用右手在胸前左右摇晃,意思是告诉胡显荣,这是不可以的。

    胡显荣也不知道哑巴金先福为什么不答应自己娶他的侄女,但也仅仅只当是两人之间互相开玩笑取乐。在一次两人开过玩笑之后,胡显荣灵光一闪,生出一个计划来。

    他心想金先明每次撒酒曲的时候会避着自己,但从来不会避着他这位哑巴哥哥,甚至还会让金先福帮忙将撒过酒曲的玉米糟和匀,一起搭手盖上棉被,便觉得金先福应该可以帮自己一把。

    他悄悄地将撒酒曲的大致意思一边比划,一边给哑巴金先福听,对方竟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胡显荣的意思。

    过了两三天,金先福又来到胡显荣守着的烤酒炉灶前要酒喝,胡显荣照例给他接了一点。

    他喝完之后,心满意足地吧嗒着嘴巴,给胡显荣比了一个大拇指,夸赞味道很正。

    金先福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开后露出四颗汤圆大的丸子,胡显荣知道那就是烤酒用的酒曲,从金先福传达的意思来看,金先明每烤一甑子酒,就要用四颗酒曲的量。

    金先福从房檐下拾起一块石头,做出敲砸丸子的动作,代表这是要将酒曲丸敲成粉末,然后又将每次看到的金先明如何用手试探酒糟温度,如何添加稻谷糠,两人之间怎么将酒糟和匀并盖上棉被的流程完整地表演一番。

    胡显荣把整个过程仔细地看了好几遍,遇到不清楚的地方,他用同样的动作向金先福提出疑问,金先福也会把一些动作比划得更加细致。

    就这样,经过两人之间的三五次交流后,胡显荣把烤酒这门手艺的精髓也差不多学到手了。

    金先福见胡显荣不再跟自己开那个要娶侄女金德兰的玩笑,便主动拉扯他的衣袖跟他开起玩笑来。

    他指了一下银竹沟庙坪院子的方向,向胡显荣比划出两个大拇指,并且越靠越拢,和大年初一那天,两个人在一起喝酒时比划的动作一模一样。

    胡显荣知道金先福又在拿自己和余兴彩开玩笑,才想起确实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余兴彩,心里竟然有些想念这位曾经整天粘着他的老同学了。

    余兴彩到花园中心校读初中已经有一段时间,她每周末才能回家一次。

    每周最后一天,学校为了给远处村子的学生留足回家的时间,只安排半天的课。余兴彩会早早地离开学校,到银竹村学接上刚入学不久的胡显贵。

    两人一块走进那段幽深峡谷,余兴彩走在前面,胡显贵紧随其后。

    在走到峡谷一半路程的时候,余兴彩会停下来休息片刻,就跟以前她和胡显荣走过这段路时一样,胡显贵也就只能停下脚步。他们各自找到一个石阶,一上一下地坐着。

    “显贵,我听你胆子挺大,一个人走这段路也不害怕。”余兴彩率先开口话。

    声音还很稚嫩的胡显贵回答:“世界上又没有鬼,我才不怕,就算鬼来了我也会把它走。”

    余兴彩觉得显贵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不想给孩子的心里留下害怕的阴影,便调转了话题,“你哥最近在家忙什么?”

    “给金队长家帮忙烤酒。”

    “你哥以前跟我过,让我罩着你,你要是以后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就跟我。”

    “谢谢兴彩姐,学校没人欺负我。”胡显贵不大爱话,但还是生就了一张抹了蜂蜜的嘴。

    “以后别叫我姐,要叫嫂子,你先叫一声,等会去我家,我给你拿吃的。”

    显贵的脑子倒也灵光,立即改口,咧着嘴道:“谢谢嫂子。”

    两人起身继续往北边庙坪走去,一边走一边着话。

    “我和金队长家的德兰姐姐相比,谁更漂亮?”

    “你们都漂亮。”机灵的显贵还一个都不想得罪。

    “你喜欢谁给你当嫂子?”

    “两个都喜欢。”

    胡显贵的回答让余兴彩忍不住大笑,“你们胡家人想得倒美,今后我就是你唯一的嫂子,不可以有两个,听见没有?”

    一大一的两个人越越来劲。

    胡显贵还没顾上把书包搁回家,便径直跑到金先明家的烧锅跟前,把一个火烧馍递给胡显荣,“哥,给你吃个馍!”

    胡显荣一边往灶洞里添柴一边问:“哪来的火烧馍?”

    “嫂子给的。”显贵鼻子一皱,把即将流到嘴巴上沿的鼻涕吸回去。

    “不是跟你过,别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吗?”胡显荣用手给弟弟擤了一把鼻涕,在自己的鞋帮子上擦拭干净,“哪个嫂子给的?”

    “运武叔家的兴彩姐姐。”

    胡显荣大吃一惊,盯着弟弟的眼睛:“显贵,可别再乱了,你喊她姐姐就行。”

    “她自己让我这么喊的。”显贵把一个馍硬塞到胡显荣手中。

    胡显荣拿这个弟弟和余兴彩也没办法,只得向显贵叮咛道:“以后当着外人跟前可不能这么喊她。”

    他一边嘱咐着自己的弟弟,一边补充:“你好好学习,以后也跟你兴彩姐姐一样,到花园中心校读初中。”

    兄弟俩正着话,金先明睡眼惺忪地从堂屋走出来,他近段时间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守着烤酒的炉灶,胡显荣则跟他相反。

    金先明走到大门口伸了两个懒腰,道:“显荣,你等会儿去请一下你先虎、先龙、先亮几位叔叔,让他们全家人晚上来我家喝酒,我去庙坪院子请你运武叔。”

    每当金先明邀请金家院子的人和妹夫余运武一家喝酒时,意味着他家的烤酒进入尾声,接完最后一点酒,就要撤掉炉灶。

    这也是他家每年的惯例,在当下的银竹沟里,能有这个家底的也只有他了。

    胡显荣一家人以前住的地方和金家院子隔着那片竹林,从来没有被金先明邀着一块喝过酒。

    他们原来的房子已经被山洪冲毁,现在的新家和金先明家紧挨着,再加上胡显荣帮衬着了这么长时间的下手,他们一家也被邀请着跟金家人一块儿分享新烤出来的美酒。

    临近天黑时,金家院子的所有人,包括胡显荣的父母和弟弟都聚集在了金先明家。

    随后,余运武带着女儿余兴彩也赶来了。厨房里,金先龙腰里拴着一条花布围裙,忙活着给大家烧菜,其他的人在堂屋里的板凳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各种新鲜事。

    胡显荣想起正月初一给金先明家拜年时的场景,细细一盘算,尽管这一年内发生了很多事,但时间真是过得很快。

    眼前的景象跟当时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少了余家院子的余运彪和余运文以及他们的儿子,金家的老奶奶和金德礼再也不可能出现。

    当然,他最挂念的金德兰也没有出现在这热闹的场合中,她仍在公社供销社上班。

    胡显荣在烧锅前接完最后一点酒,用手指蘸着放在嘴里抿了一口,感觉确实没有什么味道。

    他把灶洞里没有燃尽的木柴退出来,在天锅里舀了一瓢水将其浇灭,准备把这最后一壶酒送往偏房的金先福屋里。

    正当他准备拎起酒壶往偏房走时,余兴彩悄悄来到身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显荣哥,我来帮你。”

    胡显荣还没反应过来,余兴彩已经从他手里夺过酒壶。胡显荣想起下午弟弟给自己拿火烧馍时的话,便低声对余兴彩:“你以后可不敢跟显贵乱话,让他把你叫嫂子了,被你们余家的人听到多不好?”

    “他早晚也得那样喊我。”余兴彩头也不回地拎着酒壶往金先福住的偏房走去,胡显荣跟在她身后。

    等金先福接过酒壶时,胡显荣在手上胡乱比划了一番,大致是告诉他不敢喝多了。

    金先福看见眼前的胡显荣和余兴彩,把酒壶搁在桌子上,立马用双手比划了两个大拇指的动作,嘴里发出一些谁都听不懂的声音。

    胡显荣已经习惯他开这样的玩笑,拉着他的衣袖指了一下正房的方向道:“先福叔,到隔壁喝酒去。”

    等他们来到金先明家堂屋时,热腾腾的饭菜已经端上桌,跟正月初一那天一样,厢房里还摆着另外一桌,金先福不愿意坐在堂屋那桌,主动和胡显荣他们一起坐到厢房的那张桌子跟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饭菜还是出自大厨金先龙之手,酒也是金先明自己亲手酿造,胡显荣却怎么也吃不出上次拜年时那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