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为财鸟为食,显荣父亲无辜殒命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月亮要后半夜才能羞答答地露出半张脸。
就在大家聚在金先明家的堂屋和厢房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时,两个黑影从庙坪院子向北出发,往金家院子方向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老者,看得出来他的眼神不是很好,每走上几步,就要开一个光线昏暗的手电筒,在几乎贴近路面的距离照上一两秒,然后立马关掉。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各自安静地走路,甚至连每次下脚都显得心翼翼,生怕踩出声响。
他们从金先明家的屋后绕到胡显荣的新家门前,围着房前屋后绕了几圈,最后在存放粮食的偏屋后停下。
胡显荣新家的门前有一口石头凿成,盛满水的大缸,缸口被一块青石板盖住一半,石板上搁着一个用半边葫芦做成的水瓢。
年龄较的黑影将缸里的水舀到旁边的水桶里,每一个动作都尽量不发出声响。
等水桶盛到一半时,他将水瓢放到桶里,拎起水桶走到偏房屋后,往墙上一瓢一瓢地泼水。
老者从腰里掏出一把铮亮的刀,从被水泡过的墙面上一点点地将泥巴剜下,待到表面发泡的泥巴被削完时,年轻的黑影已经重新接来半桶水再次泼上去。
他们一人浇水,一人剜泥巴,反反复复数十次,墙上渐渐形成一个直径两尺左右的洞。
年轻的身影从洞口进入屋内,将生产队存放在那里的粮食一袋一袋地腾挪到洞口,洞口外的老者将袋子接过来,堆放在身旁的空地上。
不多时,屋外的口袋已经堆成一座山,屋内的年轻人仍旧意犹未尽,被老者硬拽出来。他们就近找来几张石板,将洞口遮挡住。
金先明家堂屋的桌上,胡昭恩酒量稍欠,还没动筷子就已经喝得晕晕乎乎。
因为长期受到腿疾的困扰,他很少有机会跟这么多人一起喝酒吃饭。
酒过三巡,他以解手为由,来到金先明家门外的院坝里透气,顺便缓缓酒劲,不经意间抬头往自家房子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一束手电筒光短暂地闪了一下。
胡昭恩借着酒劲趔趄着来到自家新房前,隐隐听到屋后有响动,便轻脚轻手地趴在墙角观察动向。
他看到两个黑影各自扛着一大袋东西,便清楚这是保管室遭了窃,随即高声喊叫来人捉贼。
两个黑影见状立即将肩头的口袋扔下,袋子里的粮食从袋口溢出撒了一地。
两人跑了没几米远,年轻的黑影从老者腰里抽出那把铮亮的刀来到胡昭恩跟前,一眨眼的功夫,胡昭恩就倒在了血泊里。
在金先明家喝酒的人听到屋外胡昭恩的呼喊声,蜂拥着跑出大门外,四处循声找人。不多时,他们就在保管室的墙角边寻见他,但鼻子里已经没了气息。
金先明家的酒席被这场突发事件断,大家立马拿着火把和手电筒将保管室里里外外查看一遍,很快就证实队里的粮食已经失窃,保管室后墙上新挖的洞也被发现。
姜贵兰以及胡显荣、胡显贵两兄弟相拥在一起,哭声震天。
金先明马不停蹄地冲下银竹沟口,一边安排几个民兵进沟捉贼,一边派人到花园公社向治安联防队报告情况。
留守在金家院子的人猜想偷盗保管室粮食的人没有跑远,只是躲在了夜幕下的山林里,便自发地蹲守在各个路口,整个银竹沟喧嚣了大半夜。
后半夜里,一轮弯弯的残月升起,人们借着微弱的月光已经可以隐隐看见不远处的山林和树木的轮廓。
两个公安专员带着姜忠学和几位民兵来到金家院子,围着胡显荣家的房子转悠,将现场的情况进行详细的记录。
他们找来一块门板,安排三位民兵将胡昭恩抬往花园公社的卫生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和取证,胡显荣趴在父亲身上,不让民兵们靠近,但被公安专员和金家院子的人强行拉开。
姜忠学带着另外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从庙坪余家院子开始挨户搜查,不多时就排查出来结果。
他告诉两位公安专员,银竹沟里,除了在金先明家吃饭和留在家里的人,只有两个人不见踪影。那两个人就是余运彪和他的儿子余兴华。
紧接着,金先明和姜忠学各自带着一个民兵,循着地上的足迹和零星散落的粮食,在山林间的一个大树洞里寻见了失窃的粮食和沾满血迹的刀。
当一个民兵用布条将那把刀拎到众人跟前时,大家立马就认出了它,正是余运彪使用多年的杀猪工具。
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都能将整件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
金先明对此更是无比确定,余运彪一定是因为欠着自己一百个工分,才选择了这样一种铤而走险的方式。
天还未亮明,姜忠学和随同的民兵就在山林里找到余运彪和余兴华父子俩,他们的双手被铐在背后,被押送到公安专员跟前。
胡显荣从院坝边拖起一根扁担,准备在两个行凶者身上出口恶气,被眼疾手快的民兵拦下。
金家院子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上半夜是酒杯碰撞声、欢笑声,下半夜是惊叫声、哭喊声。
这一年,银竹沟没有风调雨顺,没有居安业乐,甚至比曾经遭遇大饥荒的那些年还要糟心。
余运彪父子盗窃保管室的事件在水河一带引起很大轰动,其处理速度也很快。
经过公安专员和治安联防队的调查和盘问,父子俩将所有事情都进行了如实交待,唯一有争论的是余运彪咬定是自己动了最后那几刀,但仍旧没有为儿子扛下罪过,余兴华最终被正法。
自从余运彪被民兵带走之后,他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他被判了十年,也有人十五年,具体是多少年,最终还是没人知道。
没有了余运彪父子的家,很快从银竹沟消失。余运彪的老伴受到的击一点也不少于胡显荣一家,在得知儿子余兴华被正法后,她就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被娘家的兄弟接走,儿媳妇不久之后也不知改嫁何处,留下的空房垮掉一部分,余下的也被余运文和余运武两兄弟拆除。
胡显荣一家很长时间都无法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他的母亲姜贵兰几乎哭瞎双眼,胡显荣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担,成为当家人。
几天之后,公社派人通知胡显荣去卫生院领回父亲的遗体。
胡显荣找到余运武和金先明,商量处理父亲后事的问题,庙坪余家院子的余运文和余运武同意出钱出粮,都被他拒绝。
胡显荣没有找风水先生余运文帮忙为父亲选择安葬地点。
他在银竹沟口原来的冲积扇,夏天又被泥石流堆积成沙丘的地方选了一个地势稍高的位置,简单地为父亲堆起一座坟茔。
后来,金先明无意间问起胡显荣为什么在地势那么低,且夏天刚遭遇过一场山洪的地点安葬他的父亲。
胡显荣回答,父亲因为腿伤,近十年几乎都只在金家院子一带走动,从没走出银竹沟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第一次走出去却是被人抬在肩上,既然走出去了,就不用再回到这个让人伤心的山沟里。
对于金队长的第二个疑惑,他解释称,银竹沟的所有人都声称自己从没见过今年夏天那么大的雨水和山洪,堪称百年难遇一次,父亲能在那里安睡一百年已经足够,一百年之后的事,银竹沟目前还活着的人都看不到。
他还提到,风水先生余运文曾经过,银竹沟有一条腾飞的龙脉,自己不太相信那些东西,把父亲葬在龙尾巴上,可以避免给人以破坏风水的口实。
显荣仿佛是一夜间就从一位黄口儿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银竹沟的人们不禁在心里为他竖起了大拇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古来就是如此。
在余运武家里,又一次召开起社员大会,参会的人里边已经找不见余运彪的身影,胡显荣则取代了母亲姜桂兰的位置。
这次会议的内容很简单,余运武和金先明经过商量之后决定把队里保管员的位置交给胡显荣。
没等他们把话完,胡显荣就果断拒绝了这个安排。他的理由更简单,这个保管员的位置没有给家里带来一点点幸福和快乐,父亲在修田造地运动中负伤,让爷爷当上保管员;
爷爷为保护队里的财产而死,又将保管员交还给自己的父亲。
现在如果因为父亲的遇难而让自己接手保管员位置,他觉得有一种走上父辈和爷爷走过的旧路一般的感觉。他不愿让这个阴影笼罩自己和家人一辈子。
保管员这个位置最终落到了会计金先亮头上。虽他自己记账的同时还要负责管理队里的粮食和生产工具,不太符合要求,但除了他,没人愿意接手。
其原因可能就如胡显荣的那样,这已经成了一个容易触霉头的活,金先亮孤人一个,住的地方又靠近保管室,自然没有那么多顾虑。
开完会之后,金先明又和上次一样来到余运文家,他自从儿子去世以后,只要是找人聊天解闷,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风水先生。
这次谈话的地点依然是余运文家的火塘边,篝火边还是煨着那个冒着热气的搪瓷茶缸。
金先明端起茶缸抿过两口,向余运文道:“上次你和我讲过关于重修土地庙的事,现在还有很多困难,估计短时间内办不成。”
“金队长,土地庙不用修了,现在看来情况有变化。”余运文又将一支旱烟按进烟斗里,从火塘里抽出一根冒着火的柴头,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回答。
“什么情况有变?”金先明有些不解。
余运文故作神秘地回答:“胡家老爷子刚去世一年,胡昭恩就遇着这么一件事。我家大哥和兴华侄儿只是去偷点保管室的粮食,谁知胡昭恩莫名其妙地丢了命,这些都是天意。”
“这跟修不修土地庙有什么关系?”金先明越听越糊涂,把茶缸递到余运文手中,表示想听他进一步解释。
余运文用他那还冒着旱烟味的嘴哧溜着喝了两口滚烫的热茶,又将茶缸放回火塘边,“你听过「犯煞」吗?他们家就是犯了煞,短则三天,长则三年,这不胡老爷子去世还不到三年就应验了?”
金先明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心想这风水先生的话越越离谱,真不敢听太多。
接着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顺便向余运文问道:“胡显荣将他父亲葬在沟口被洪水冲成的沙丘上,你有什么看法?”
余运文不屑地:“他没有找我看地,信我们这些东西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只能慢慢看情况。不过胡显荣这位后生脑子灵活,有自己的想法,我很看好他。”
金先明本以为这位风水先生真的精通天文地理、五行八卦,什么事情都能出个子午卯酉来,听完余运文这番话,他顿觉索然无味,便急忙告别离开。
一场大雪在不久之后降下,让银竹沟披上厚厚的绒装。金家院子北边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棵竹子,曾经那一大片苍翠的竹园在土地包干到组的第一年里,大部分都变成了荒芜的土地,在那片土地上洒下汗水最多的余运彪父子再也无法看到收获和希望,胡显荣也再见不到大雪覆盖下的银白色的竹园。
和往年一样,社员们在保管室分完粮食,年关就很快到来,人们忙活了整整一年,并没有为年夜饭的餐桌上增添两道硬菜。
按规矩,大年三十晚上一般是不能在别人家吃团圆饭的。
但是金先明在除夕夜里生拉硬拽地将胡显荣一家三口叫到自己家里,两家合一家吃了年夜饭。
那时,金德兰也回到家中,但胡显荣知道,这个曾经将自己心脏撞得砰砰响的女孩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两家仍要继续捆绑在一起,和金家院子组的其他社员一道度过下一个土地包干的年份。
也就是从这顿年夜饭开始,胡显荣和金先明两家正式融为一家人,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
在金德兰不在家的日子里,金先明家里干任何一件事情都能看见胡显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