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粗茶淡饭话真情,老英雄慧眼如炬
看见胡宝才和金先明一道向自己走来,显荣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重新确认了一番,才主动迎上前去。
“叔叔,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你。”胡显荣热情地向走在金先明身前的胡宝才起了招呼。
他们两人之间的熟络程度让金先明确定了先前的判断结果:胡显荣跟这位胡宝才委员之间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胡委员,这就是我们银竹沟烧锅的负责人胡显荣。”金先明仍然还是向身边的大领导介绍了胡显荣的情况。
“我们先前过几次交道,按年龄来算,我比显荣的爷爷还要大,但依辈分来讲,我和他父亲同辈。”胡宝才也不遮掩,向金先明主动讲明自己跟胡显荣之间的关系。
金先明转而向胡显荣介绍了胡宝才,“显荣,这是我们县上的胡委员,领导要去咱们的作坊考察指导工作,你等会儿开慢一点,咱们这里的黄泥巴路不是那么好走。”
他一边话,一边将胡宝才搀扶着坐到拖拉机副驾驶位上,自己跳进后边的车斗里。
胡宝才还是费了一些劲才坐稳身子,他向金先明和胡显荣感慨道:“真是岁月不饶人,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他尽管年事已高,但精气神很足,“我像显荣那么大年龄的时候,骑马、扛枪、翻山越岭,什么事没经历过?现在就剩下一副躯壳,就等着哪天被黄土掩埋了。”
“叔叔,您扶稳了。”胡显荣用劲摇响了柴油机,在飞轮转动之下,拖拉机开始剧烈抖动起来,他收起摇把,跳上驾驶位,“叔叔,您这话得就不对了,谁都有年老之时,但您年轻时候的英雄事迹,即便再过数百年都还会有人记得。”
“我本来也不想参加今天这样的会,但今天硬被县上的领导邀着到花园公社坐镇,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胡宝才紧紧抓住身旁的扶手,大声向后面车斗里的金先明和身旁的胡显荣话。
拖拉机的声响湮没了他的讲话,胡显荣松动脚下的刹车,拖拉机缓缓起步,往水河上游驶去。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心,尽量避过路上的石头和坑洼,生怕颠到了身旁头发花白的胡宝才。
到达银竹沟烧锅作坊门口时,已是正午时分,金先明走在最前面,胡显荣搀扶着胡宝才跟着他。
“显荣,你先带着胡委员四下转转,我到前边村委办公室让德兰过来搭手给大家做午饭。”金先明交代完,就折身离开。
不大一会儿,金德兰便来到作坊,和徐顺娃、余运现一道在作坊的简易灶台前忙活起来。
胡宝才很热情地跟作坊里的伙计们握手招呼,让金德兰不要过于麻烦,简单下碗油汤面应付着吃一顿就行。
金先明却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胡宝才是县上来的领导,在吃饭这件事情上怎可怠慢呢?
显荣看穿了金先明的心思,主动给他解了眼前的围,向他道:“金支书,要不咱们这次就主随客便?这阵先简单垫吧一点,待晚间回到咱们金家院子再好好安顿晚饭。”
金先明采纳了胡显荣的意见,让女儿金德兰寻来一块提前煮熟的腊肉,在沸水里重新煮透,切了一碗菜板肉,还另外安顿了两样咸菜、花生米之类的便食。
显荣带着他的远房叔叔在两个烤酒炉灶前和库房里转过一圈,便围坐到冒着热气的酒甑子跟前,从竹管上接下一搪瓷缸烧酒。
“叔叔,这是刚酿出来的头曲酒,您先尝尝味道如何?”他将搪瓷缸递到胡宝才手中。
金先明将一个大酒桶反扣过来搁置到他们身前,以此当作一个简易的桌子,又取来一碟花生米和两样咸菜,这是伙计们平日里吃饭时的做法。
“胡委员,咱们这里条件有些简陋,多有怠慢,还请您老人家多理解,待晚间回到金家院子,我跟显荣再好好招待您,算是向您赔罪。”
胡宝才招呼金先明一块坐下喝酒话,金先明在作坊里寻来一块圆木当作板凳,三个人围坐在那个反扣着的酒桶前。
“这酒够烈,我喜欢这个味道。”胡宝才喝过一口,将搪瓷缸递到金先明手中,“我听显荣侄儿起,这烤酒的手艺还是你家祖传下来的,真是不赖!可惜我牙口不行,你们就着花生米和咸菜多喝几口。”
“都是我们招呼不周,让胡委员受委屈了。”金先明有些窘迫,终究还是觉得怠慢了心中的贵客。
“金支书不必那么客气,我对你们银竹沟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前些年大家的日子都过得那样紧巴,现在不也慢慢好多了吗?”
胡宝才又从金先明手中接过搪瓷缸,将它交到胡显荣手中,“我年轻的时候也挨了不少的饿,受了不少的冻,最艰难的时候,带着一帮兄弟在山林里喝山泉水,啃树皮,眼见着好些人活活被饿死,那滋味回想起来都觉着心酸。”
胡显荣从搪瓷缸里喝了一口酒,一股热辣的感觉从喉咙滑到五脏六腑,又冲向大脑。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我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爷爷当家的那些年,我家在生产队的照顾下,还把日子过得恓惶无比,现今好歹也能吃饱穿暖了。”
“历史都是向前发展的,我这行将就木的人总喜欢怀旧,着着就免不了提起年轻时候的事。我也知道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听,听多了就觉得心烦,希望你们多理解。”胡宝才又将显荣递过来的搪瓷缸交到金先明手中。
没过多时,金德兰手中端来两个大搪瓷碗,热腾腾的面条香气扑鼻,礼貌地向胡宝才道:“叔叔,我估摸着您牙口不太好,这碗面条特意煮得时间长一点,您就着面条多喝两口酒,油汤面下酒,健康又长寿。”
胡宝才接过面条,客气地向金德兰致谢,“这位女子想必就是我们金支书家的闺女吧,真是口齿伶俐,果真是老子英雄,儿女好汉!”
金先明担心金德兰错话触怒了胡委员,便向她责备道:“德兰,胡委员是咱们县上的领导,你怎能没大没的?”
“显荣不也称呼胡委员为叔叔吗?我比他大不了多少,这样称呼他,不更显得亲切吗?”她完就折身走开,又为胡显荣盛来一碗面条。
“金支书,我看你闺女得在理,咱们又不是在公家的场合,怎么顺口就怎么称呼,就算叫我一声老头子,我也觉得亲热呢。”胡宝才给人的印象同他口中的话一样,格外平易近人。
胡委员等着所有人都端起了碗,才做出开动筷子的动作。“显荣侄儿,我见你的那碗面煮的时间更长,咱爷俩换了碗吃吧。”
站在金先明身后的金德兰给胡显荣递了一个眼神,生怕他答应着换过胡宝才手中的碗。
显荣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向胡宝才道:“叔叔,咱们这都是一锅煮下的面,见您年龄大,还特意给您少盛了一点。要是不够的话,等会儿再重新煮一碗就是。”
胡宝才转而向愣着神的金先明笑呵呵地道:“金支书,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个赌?”
“咱们赌谁吃得多吗?”金先明有些不解,但仍旧俏皮地的回应着。
胡宝才被金先明的这句话逗得大笑不止,即便脸上乐得开了花,依然注重着形象,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
“我这碗里埋着炸弹哩!”他话的时候,转头盯着金德兰,德兰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金先明终于弄懂胡宝才委员的意思,顿时露出尴尬的神情,“胡委员突然到咱们的烧锅作坊,我们就用一碗油水面来招待,来还是我这位村支书失职。”
胡宝才用筷子在碗里搅动,揭开表层的几根面条后,露出了碗底的几片菜板肉,“你看,我就这碗里埋着炸弹吧,我这老头子眼光毒着哩!”他完就将那些肉分发到大家的碗中,“咱们有福同享,谁都不多吃多占。”
“胡叔叔,我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作坊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这块菜板肉还是前些日子我从家中拿来,给大家偶尔牙祭用的。”
金德兰也分得一块肉,她感念这位年老的胡委员的平易近人,“您要是去我家里,这些东西管够,绝对不这么抠门。”
“我和你爸这个年龄的人,对这样的事情经见过太多,所以一眼就看出了你的心思,不过还得谢谢德兰侄女的盛情。”
胡宝才给大家分完那几片肉,拍了拍金先明的肩膀,一边开动筷子吃面条,一边道:“我们之前到农民兄弟家中,对方就经常这样招呼我们,在碗底埋上几块肉,或者几个荷包蛋。”
其实,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过同样的经历,胡显荣也不例外。他将盛着酒的搪瓷缸递到胡宝才手中,对方就着面条喝了一大口。
显荣接着胡宝才的话头道:“前些年,我家穷得揭不开锅,每当家中有贵客到来的时候,母亲就只能悄悄在客人的碗底放点好吃的。”
“不是你母亲吝啬,而是家里孩子多,如果把好吃的都拿出来,不够大家吃,只得先将就着客人。”胡宝才一边吃饭,一边跟胡显荣话。
胡显荣当然明白那些道理,但心里还是升起一股酸楚之味,“我相信这种情况一定很快发生变化,今后招待客人的时候,家中好吃的东西不再这样悄悄地埋在碗底,大家一块吃个够。”
“这就是咱们这些大山里的庄稼人的实诚,即便自己挨饿,也不愿怠慢了客人和朋友。”一碗油汤面,让胡宝才吃得津津有味,也让他感慨良多,“以后不愁吃不愁穿了,这样的宝贵精神财富还得坚持下去,做人做事都是一样,真心待人,他人必将真心待己。”
胡显荣知道这是叔叔在向自己提出要求和期待,他也一直是那样做的,并在心里下定决心,今后也会持续坚持下去。
“我们的作坊一直就是那样严格要求,从来不以次充好,从不亏欠社员和伙计,所以长期下来,虽然有盈利,却挣不到大钱。”
胡宝才将空碗递给金德兰,称自己已经酒足饭饱,继续喝了一口搪瓷缸里的烧酒。
“咱们尽力做好该做的事,挣钱的事情要靠运和势,强求不得,这就跟咱们的万里长征一样,行稳方能致远。”
同样的一席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结果。胡显荣喜欢听叔叔给他讲述那些精彩的故事,从人情世故中引申出做人做事的大道理。
金先明没有心思继续听他们讲话,在大家简单地吃完午饭后,将金德兰叫至一旁,让她提前赶回金家院子安顿一桌丰盛的晚餐来招待胡宝才这尊大神的到来。
吃罢午饭后,胡显荣搀扶着胡宝才到仓房的简易木板床上歇息,将作坊的烤酒流程向他讲述了一遍。
对方问到销售情况时,显荣便将前些天带着社员到公社门口向龚老大讨要欠款,以及提前归还信用社的贷款,供销社的伍金平主任提到的公社撤并后无法继续合作代销酒水等情况与了他。
“显荣,你肩上的担子真不轻,遇到这么些困难的时候竟没想到找我这位老叔帮忙,跟我还那么见外?”
胡宝才坐在木板床上,静静地听完胡显荣的讲话,才以叔叔的身份跟他了这些知心话,“现在我们的市场也活了,我已经有些看不透今后的形势。你在开烧锅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无意中得罪和冒犯了一些人,希望今后一定要多个心眼。”
“我母亲也跟我讲过同样的话,我会牢记在心的。”
胡宝才见只有显荣在跟前,便悄声向他问道:“我见金先明父女俩待你不赖,想必你们的关系不一般,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胡显荣并没有静下心来评价过金先明的为人,所以在面对叔叔的问话时。
一时间竟然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将自己和金先明之间的事情简单介绍了一遍。
“叔叔,您也知道金先明跟您年轻时的仇敌周三娃是同宗,但我觉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将祖传的烤酒手艺传给了我,还准备让我到他家当上门女婿。”
“显荣,我就知道我的眼睛不会看错,金先明一定是对你有所图,招赘你当上门女婿的事有点釜底抽薪的味道了。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胡宝才清楚,这背后的故事一定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清,尽管他跟金先明并没有过多少交道,但他认为金先明并不是一个像表面上展现出来的那样简单的人。
有些话,胡显荣不愿意告诉母亲,却愿意讲给眼前这位远房叔叔,“这事十有八九成不了,我和金家之间还存在嫌隙,金德兰也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们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金德兰倒是个伶牙利嘴、长相乖巧的女子,不过我觉得你们性格上还是有些差异,真要走到一起,免不得磕磕绊绊。”胡宝才完话,便眯缝着眼睛,躺睡在木板床上。
胡显荣不愿搅叔叔的午间休息,轻脚轻手地给他盖上一层薄被单,心里不免泛起嘀咕:原来在大家眼里,都觉得我和金德兰不是一路人。他不得不再次质疑自己在感情上存在着某些问题,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上来。
待到日头西斜,山沟里凉风吹起的时候,金先明和胡显荣才邀着胡宝才一道从银竹沟口北上,前往金家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