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家族恩怨摆上桌面

A+A-

    一个庄稼人,竟然能够摆脱土地的束缚,这是金先虎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但真到梦想成真的时候,他却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从银竹沟的人们忙于秋收开始,金先虎就整天提不起胃口,茶不思饭不想,还经常噩梦缠身,导致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他怀疑自己患上了跟老母亲生前一样的毛病。

    某个夜间,他果然梦见了去世的老母亲,而且梦中的情景是那样的真实。

    老母亲坐在他的床沿边,语重心长地跟他讲话,她在下面见到了老头子金先生,还有金家的其他老祖宗们,他们都金家的后人们背宗忘祖,已经将家族和胡家人之间的仇怨忘得一干二净,让他们很生气。

    金先虎在梦中不停地向老母亲解释赔罪,自己一直都没忘记老爷子生前的叮嘱,只是兄弟们分枝散叶后,很多事情都不由自己做主。

    他害怕做这样的梦,每当躺在床上的时候,不敢让自己睡着,担心一旦闭上眼睛,老母亲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

    为此,他还专程到供销社里买来大量纸钱烧给死去的老母亲,以及金家的老祖宗们,以求心安。

    逝去的人,一把草纸和几句忏悔的话语就可发,但活着的人却没有那么容易。

    尤其是他看见胡显荣很轻松地将社员们团结在一起,解决掉烧锅作坊的资金困难,并和金先明继续保持着如胶似漆的关系,让他有些心灰意冷。

    在金先虎看来,做人实在太难了。在前些年的穷日子里,总想着哪天走大运,天上掉下大把钱来,而真到手中有钱时,又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孤立起来。现在的他,既害怕没钱,又恐惧孤独。

    然而,胡宝才的出现,给金先虎带来的心理击到达了顶峰。银竹沟突然来了一位大人物,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胡宝才一行来到金家院子的时候,正值傍晚时分。金家院子的人从提前回家准备晚餐的金德兰口得知大领导到访的消息,早早地聚集到金先明家的院坝里。

    在金先明家的厨房里掌勺的人依然是金先龙,他还从来没有专门为某位大领导下过厨。他为此感到很荣幸,用心地做了几道拿手菜。

    金先虎也闲坐不住,关掉家中的电视,来到兄弟金先明的家中,也想亲眼看看这个所谓的大领导是何等人物。

    这个消息还被晚间回家的余运现传遍了庙坪院子,余运文听闻这个县上来的领导和胡显荣是本家,按捺不住好奇心,也来到金先明家。

    余运成因为夜间要值守烧锅炉灶,他为错过这个能看见大领导的机会而遗憾不已。自从土地包产到户之后,金先明家里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但胡宝才却感到有些不适,事情和他预想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他认为,既然胡显荣在前些年翻山越岭找到自己认祖归宗,通两家之间的亲戚关系,便想借着这个机会到显荣家走访串门,算是家族之间的正常往来。金先明提前在家中备好晚饭,让他的这个计划落了空。

    胡宝才在晚饭前依然去了趟胡家,和显荣的母亲姜贵兰、弟弟胡显贵闲谝一些家长里短的事。

    姜贵兰对这位远房大伯的到来感到很欣喜,自老公公和丈夫去世之后,她在胡家就成了辈分最高的人。

    尽管眼前的胡宝才比她年龄大了不少,但她依然将其当作婆家的亲人,泪眼婆娑地拉着他的手,声称一定要留他在家玩耍十天半月。

    满头白发的胡宝才老泪纵横,聊到了前些年因为被人当成牛鬼蛇神,进而导致和胡显荣两家之间不得不断了往来的心酸往事,更感念胡显荣能及时找到他,让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重新联系起来。

    金先明在家安顿了两桌饭菜,堂屋一桌、厢房一桌。他将胡显荣一家人,以及专程来家看望县上大领导的人们全部留下来吃晚饭。一顿其乐融融的宴席,却没能好聚好散。

    胡宝才被邀至堂屋里的上座位置。连同哑巴金先福在内的金家其他四兄弟则分坐两侧,与上席对面的位置坐着胡显荣、胡显贵两兄弟。

    厢房的桌上,金先明的老伴候世香和女儿金德兰招呼着女眷们,以及余家院子赶来的余运文、余运现兄弟俩。

    胡宝才举着酒杯站起身来,表达对主家金先明的感谢。“感谢金支书的盛情款待,我这位老头子的到来给大家添麻烦了。”

    桌上的其他人也站起身来,伸长胳膊,和胡宝才一一碰了杯。胡显荣擎着一个酒壶,给桌上的长辈们斟满空酒杯。

    哑巴金先福本想拿起筷子挑菜,身旁的金先亮手疾眼快,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这些都被胡委员看在眼里。

    “咱们就跟在家里吃饭一样,不要讲那些客套和规矩。”胡宝才看见在座的人都呆坐在桌前,便想破这种拘束的氛围。

    胡宝才将一块腊猪蹄挑到哑巴金先福的碗里,向他点头微笑。

    “我和胡显荣是本家,跟你们背靠背住在北面的鞍子沟村里,大家都不要拘束,主家既然把饭菜都端上桌来,咱就可劲地吃。”

    他完又给身旁的金先明挑了一块肉,大家这才放开心头的顾虑,各自举起手中的筷子。

    金先虎的眼睛开始放光,盯着胡宝才细细量,举杯向这位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老头子问道:“老领导能来咱们金家院子是我们的荣幸,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饭菜,还望领导多担待。”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金先虎继续问道:“还不知领导尊姓大名?”

    “你看我,一激动起来就忘了自报家门。”等胡显荣重新给他和金先虎斟满酒,他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向桌上的人们举杯道:“我叫胡宝才,家住北边的鞍子沟村,目前在县上空挂了虚名,今天对大家多有扰,深表惭愧!”

    就这一句话,使得金先虎如同被雷击了一般,怔怔地坐在那里,手中的酒杯滑落到桌面上,两只眼睛鼓睁着,“你就是当年败周三娃的那位胡宝才?”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年轻的时候跟他一样当过土匪,还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现在怎么就成了县上的领导?”

    胡宝才不明白金先虎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放下酒杯跟大家又讲了一些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

    “先虎兄弟所言极是,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独自将杯中的酒喝完,润了润嗓子,“我和周三娃也是表兄弟,那个年代为了混口饱饭吃,大家都不容易,我们在土匪和国民党地方武装之间分分合合,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军还是匪。

    到解放前夕,周三娃已经成了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土匪势力,而我早就受够国民党那套欺压百姓的做法,知道他们早晚得完蛋,便投诚了,在解放咱们紫溪县城时,多少立了些功劳。”

    金先明知道,一旦兄长知道了胡宝才的真实身份,一定会对自己抱有怨恨,但也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就继续让胡委员讲个尽兴。

    他向胡宝才追问道:“胡委员,你前些年在哪里高就?我们怎么都没听过你的事情?”

    酒过三巡之后,胡宝才不再站起身来跟大家碰杯,示意大家尽着自己的量随意喝,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

    “我在地委开过粮站和商行,一干就是十年。只是世事多变,我曾经当过土匪、在国民党部队里面当过差的事情后来被人重新抖落出来,便回到鞍子沟寡居,这一隐居又是十多年,直到前两年才重新被任用。”

    他讲话的时候不停发表着感慨,“很多事情都是人在做,天在看,没想到我这位老头子还能活到今天。”他继续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我估计这次算是临死前到你们银竹沟留个脚印,我这辈子得罪的人不少,帮助过的人更多,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罢了。

    身前身后事没有什么足以挂念的,唯独这杯美酒舍不下,感谢金支书让我重新寻回了年轻时的味道。”

    金先虎清楚,胡宝才能出这一番话,就一定知晓目前的金家兄弟就是当年周三娃的同宗后代。

    如果时光倒退至胡宝才年轻的时候,大家是不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喝酒的。

    但眼前的胡宝才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即便是自己的老父亲和老母亲在世,顶多在心里责骂他几句,还能怎样呢?

    他可以在心里憋出一些坏心眼,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藏不住事的人,或许这就是金先虎想干大事而又常常干不成事的原因。

    他无心再听胡宝才继续讲述年轻时候波澜壮阔的事迹,喝净杯中的酒,便将酒杯倒扣在桌面上,向胡宝才道:“自古有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不知胡委员认为你和当年的周三娃相比,究竟谁更厉害?”

    “在历史和社会大势之下,个人之间哪分得出来谁更厉害?唯有站在大多数人一边,才能邪不压正,没有人可以凭一己之力对抗人民群众。”胡宝才看出了金先虎的不友好,也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金先虎并没有听明白胡宝才的话中之意,直言不讳地出自己的看法,“胡委员当年和周三娃一样,也曾落草当过土匪,还给国民党卖过力,只是在关键的时候做出了一个明智的举动,如果你和他换过身来,还不准谁成谁败呢。”

    金先明不停地向大哥递眼色,身旁的金先龙也用胳膊肘碰了金先虎两下。

    但金先虎依旧不予理会,继续道:“我们金家兄弟就是周三娃的同宗后代,当年被你逼得移居改姓,目前眼见你做了高官,我们还得以笑脸相待,我兄弟金先明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我可做不到,还请胡委员见谅。”

    他完话就离席而去,身旁的金先龙向胡宝才和金先明过招呼,称自己前去劝兄长金先虎,也离开了座位。

    金先明想不到自己的大哥竟然不给自己留一丁点面子,不仅将胡委员讥讽了一番,还作践了自己,心里有苦不出,除了招呼大家继续吃饭喝酒,控制住先前没有料想到的局面,别无它法。

    “胡委员,您老别跟我家大哥一般见识,他的脾气近来有些古怪,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不能总活在过去的仇恨里。”他举起酒杯跟胡宝才表达歉意,两人痛快地喝了一杯。

    “新时代的人得有新时代人的活法,我赞同这个观点。”胡宝才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异样表情,向金先明继续道:“你家长兄所言,有对的地方,也有不对之处。我当年和周三娃之间并不存在多少个人恩怨,甚至互相之间还惺惺相惜,谁也不愿给自己树敌,这是人之常情。

    他最后在湖北被国民党地方部队歼灭,跟我并无直接关系,就算当时不是我的部队将他击溃,也会有别的部队这样做。”

    金先明多少还是明白这些道理,他认为两个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和仇恨,最终都会在两种势力,两个领头人之间的斗争中显露出来,这是任何时代都避免不了的事情。

    这跟当年儿子金德礼和余家兄弟之间架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即便儿子被余家兄弟伤,间接导致他丧命他乡,自己也没能将这种仇恨转嫁到余家的其他人身上,所以对大哥金先虎总活在先辈们的仇恨中的事始终无法理解。

    他本想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胡宝才提自己仕途上的一点私事,被大哥金先虎这样一搅合,这个想法也只能作罢了。

    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在以前银竹沟的人被捆绑在一起,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搅饭吃的时候,金先明每到逢年过节,或者老母亲过寿的时候,总能将众兄弟叫至家中,和和气气地吃上一顿团圆饭。

    而自从土地到户之后的第一顿年夜饭开始,他们几兄弟再难回到那样的状态,好心安排的酒席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互起争执,搞得不欢而散。

    相比于中午烧锅作坊那碗很简单的油水面条而言,金先明家用心准备的晚餐不可谓不丰盛,但金家几兄弟和胡显荣都吃得不是滋味。

    胡宝才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看得出他是个海量之人,但二两酒下肚后就不再有续杯的兴致。

    胡宝才端着最后一杯酒走到金先明家的厢房里,跟那些女眷和余运文、余运现两兄弟碰了一杯,了几句客套话,互相报了姓氏名字,便下了饭桌。

    姜贵兰也随即放下碗筷,到家中忙着给这位年迈的大伯子准备洗漱用水,还将胡显荣、胡显贵两兄弟的卧室重新收拾一通,换了新的床单被罩,让胡显荣伺候胡宝才睡在那里,儿子胡显贵跟自己一块将就一宿。

    在晚间睡觉之前,显荣和叔叔胡宝才躺睡在床上了很多话,他更多的是担当听者的角色,胡宝才和声细语地向他交代了很多事。

    他让胡显荣多加提防金家老大金先虎,他身上有一股当年周三娃那样的匪性,只是年龄大了点,真要再年轻一二十岁,再加上手中有钱,还真不定他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显荣也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自己在银竹沟,乃至金家院子都是单家独户的外姓人,真要跟金先虎闹得针尖对麦芒,少不了要吃亏。

    但他坚信公道自在人心,只要踏实做事,老实做人,不大可能惹怒金先虎这头过山老虎。

    他更相信事在人为,就如同当年爷爷和父亲在世的时候,一心想跟胡宝才之间重新走动起来,但总是瞻前顾后,将这个想法带到黄土里。

    眼前,自己竟然和家族中的老英雄胡宝才同席夜语,这难道还不足以明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