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一样的除夕夜,一个时代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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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银竹沟的「观音寨」挂牌的同日,花园公社大门口的牌子也被摘掉了,这一轮行政体制改革的速度之快,超出了金先明的预料。

    在这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件中,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公社文书龚老大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他不但没能接替那位生产指挥部主任的位置,就连他的现有位置也没能保住。

    在与江河口公社合并的时候,组织上对好几个职位进行了差额筛选,他在那些职位的竞选中都成为当陪衬的那位。

    他猜想自己落选的原因可能不在于能力,而是他那黑李逵的形象拖了后腿。

    但有些事情真的就是无巧不成书。金先明曾经费了不少精力才和龚老大拉上关系,企图在这次改革过程中得到对方些许关照,没曾想到,现实却让他们成为了死对头。

    银竹村和白杨沟村也被合并了,比较理想的情况是,银竹村的名称被保留了下来。

    但是按照上级的要求,在年后要重新对村委班子进行改组选举,而村支书的候选人名单上就写着金先明和龚老大两个人的名字。

    金先明和龚老大都是这轮改革当中的失落者。相比较之下,因悔婚金德兰而早早申请调动到江河口公社的姜忠学却成了幸运儿,在两个公社合并成一个乡政府之后,他被提拔为江河口乡的二把手,分管全辖的治安工作。

    胡显荣并不清楚这轮改革对他有多大影响。他认为,即便是跟自己结怨的龚老大顶替了金先明的位置,他也不相信这位新上任的村支书会公然和烧锅作坊的一帮社员们对立起来。毕竟作坊并不是胡显荣一个人的产业,没人会傻到利用它来触犯众怒。

    烧锅作坊在这一年中遭遇了两次危机,但最终都能够化险为夷。

    在年底前,胡显荣没有像去年那样将社员们聚集到作坊院坝里大摆酒席,而是遵从叔叔胡宝才的叮嘱,低调行事,多积累,少冒进。

    由于信用社的贷款早已提前还清,烧锅作坊没有了外债负担,给社员们分得的红利远超前一年的数倍,让大家在作坊开业之后的第二个完整年头里,实现了将筹建时投入的本金全部收回的目标。

    这也就意味着,今后作坊里挣得的每一分钱,都是社员们的净利。

    对于这个结果,胡显荣比谁都感到高兴,仿佛卸掉了压在肩头的一座大山。

    最大的受益者金先明也足以在睡梦中笑醒,在他将手艺传授给胡显荣后,仍然以一个纯粹的甩手掌柜的身份拿走了丰厚的利润,他甚至乐观地认为,只要保持这样细水长流的状态,早晚有一天会在存款上超过兄长金先虎。

    胡显荣在这一年里经历了一波三折,临到年底时,他依旧没能还清父亲生前在信用社欠下的贷款,只结清了所有利息和部分本金,留下了几百元的尾巴。

    信用社主任侯世发没有丝毫犹豫,在他的办公室里为他重新签了一张借据,将债权延续下去。

    背后的原因不言自明:显荣的烧锅作坊对信用社而言,仍旧是难得的大客户。

    当金先明再次向胡显荣表达愿意替他还清父债的意愿时,显荣依然拒绝了。

    他坚信,只要烧锅继续运转半年时间,这笔债务也将全部还完,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压力。

    他之所以没有完全结清信用社的贷款,还有另外的原因。

    余运武出门之后的第三个月给胡显荣寄来了信,还有一笔数百元的汇款。

    他在信中到,煤矿上的工作很辛苦,也异常危险,他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吃不消,但每天的收入很高,所以强撑着适应了下来。

    显荣将老队长余运武寄回来的钱悉数交予放冬假回到家里的余兴彩,让她用那些钱交学费,家中的一切开销由自己来补贴。

    在过年之前,他给余兴彩家中采买了很多吃食,自己家里有什么,她家就同样有什么。

    在除夕夜里,显荣将余兴彩一家人叫至家中,一起吃了团圆饭,明着破了银竹沟里关于大年三十不得在别人家吃年夜饭的传统。

    对此,金先虎隔日还将余兴彩和她的母亲数落了一通,她们跟金先明一样背祖忘宗。

    自老母亲去世以后,就跟舅舅家显得生分起来,过年的时候没想着第一时间给娘家人拜年,却和胡显荣这个外姓人家成一片。

    余兴彩任由他的那位大舅道一番,不作任何辩解,金先虎见他的话没起到一丁点作用,便觉得那个年过得没有一点意思。

    金先明支书依旧在除夕夜里备了一席饭菜,邀请金家兄弟们一块团圆。

    虽然他的哥哥们都给了面子上了饭桌,但气氛显然无法跟前些年相比,要么都不话,要么就争吵得面红耳赤,早早地结束了年夜饭。

    不管平时的日子过得怎样,年年都要过年,每个年却过得不尽相同。

    这年的除夕夜跟以往相比,确实有很大不同。吃罢年夜饭之后,胡显荣给他的干儿子余一、弟弟胡显贵,以及还有半年就要高中毕业的余兴彩都发了压岁钱,让他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作为当家人的感觉。他们围坐在火塘边谈天地,气氛很是融洽。

    余兴彩的母亲金婶抱着刚满一岁的外孙回到家中,但余兴彩仍旧留在胡显荣家,几个年轻人一起度过那个跨年夜、一起守岁。

    午夜十二点刚过,银竹沟金家院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每家每户门前同时响起欢快的鞭炮声。

    胡显荣的母亲将一张木桌搭放在大门口,上面插满香蜡,摆放着各种五谷杂粮,在桌子下面焚起黄裱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这类的仪式,胡显荣在前些年从来没见过。他知道这个仪式的名字叫做「出天行」,也就是在每个阴历年份的交子时分,在家门口祭拜各路神仙,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家和人兴。

    母亲姜贵兰向胡显荣交代,让他把这个传统学下来,今后每年的除夕夜里,这样的仪式将由他这位当家人来完成。胡显荣果真就跟在母亲身后,有模有样地学习起来。

    眼下,银竹沟里已经新建起庙宇,没人再将这类活动当回事。

    就连金先明自己也在家门口摆起香案,将他从老一辈人那里学来的祭拜天地的做法做过一遍。在新时代春风的吹拂下,这些快被人遗忘的传统也慢慢复苏起来。

    不仅如此,银竹沟里在大年三十晚上最热闹的事情还不仅于此。

    自金先虎和余运文将观音寨建起来后,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香客们就会源源不断地去往那里求神拜佛,但其热闹程度远不及正月初一那天。

    金家院子的人在各自家门口举行完「出天行」的仪式之后,纷纷起手电筒往庙坪院子的方向南下而去,都想给菩萨们点燃新年里的第一柱香。

    胡显荣和余兴彩没有那样迫切,等金家院子的其他人都出门之后,才结伴前往观音寨。

    他本想邀着弟弟胡显贵一道前往,但显贵还在为他前段时间被硬灌了几口大粪水的事而感到难堪,生怕到人多的地方被人们笑话,所以拒绝了哥哥的邀请,和母亲一起留守在家里。

    此时正值三更天里,脚下的路面刚刚上冻,脚踩在上面发出咔哧咔哧的响声。显荣和兴彩一边走,一边谈论着这个不一样的春节。

    “显荣哥,你人们为什么会这么虔诚地对待那些供奉在庙里的菩萨呢?”余兴彩走在前面,胡显荣拿着手电筒给她照亮脚下的路。

    胡显荣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想出答案来,“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做人是最难的事情,平日里大家或笑脸相对,或互不待见,但无不在心里着九九,相互之间为了一点利益而勾心斗角。”他不知这个回答是否正确,完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余兴彩没想到身后的胡显荣虽然只读完了学,却在思想上有了这般境界,心里对他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

    “从我通过书本和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来分析,世上应该是没有鬼神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人们的意识,与其是神仙主宰着人,还不如是人创造了神,造就了他们心目中的图腾。”

    她从唯物论的角度来谈论了对人们祭拜天地鬼神的看法,胡显荣从没接触过这些理论,但大致能听懂一些意思。

    胡显荣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了一阵,顺着余兴彩的意思回答道:“兴彩,那这么来,咱们银竹沟的菩萨们都是你大舅金先虎创造出来的?他现在可是财大气粗,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番举动呢?”

    “每个人的行为都会受到意识的驱动,一个人越缺少什么,行动上就会在不经意间将它展现出来。”

    余兴彩继续用那一套比较深奥的理论给胡显荣做出解释,她也意识到这样的解释可能会让身后的胡显荣难以理解,便用更加直白的话语道:“我大舅虽然有钱,但精神上一定很空虚,必须要找一件事来寄托,所以出钱修庙就不难理解了。”

    “还是多读书好,你现在的这些大道理,恐怕你的幺舅金先明支书都讲不明白。”余兴彩的一席话,让胡显荣对她刮目相看,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道。

    他们在寒夜里加快了脚步,没多大一会儿便来到新修建起来的庙门口。

    彼时,前来拜神的人们大都离开,庙里已经清净下来。他们抬眼一望,门口的两根被刷满红漆的松木柱子上方,一块大牌匾格外醒目,「观音寨」三个大字在红灯笼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庄严。还没进入山门,他们就感受到了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

    山门内,金先虎搭起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香蜡纸烛,他在那里给香客们售卖祭拜用品。

    见外甥女余兴彩和胡显荣一道走来,他虽然心有不悦,但仍然展现出一副庄重的模样,生怕自己的不当举动和言行触怒了庙里的神仙。

    “咱们应该怎么祭拜菩萨?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余兴彩向他的大舅金先虎问道。

    金先虎面无表情地回答:“既然进得庙来,心诚则灵,没有什么其他的讲究,我看你们结伴而来,这就是最大的讲究,毕竟有一人不进庙的法。”

    “咱们各买一炷香,向菩萨表达个心意吧。”余兴彩向身旁的胡显荣征询意见,见他点了头,便从兜里掏钱。

    “兴彩,不是大舅见外,买香蜡纸烛拜菩萨这件事可真是有法的。”他将余兴彩递过来的钱接到手中,继续讲道:“谁拜神,谁掏钱,否则就不灵验了。”

    尽管胡显荣还在为上次弟弟吃马桑果中毒的事情对金先虎心怀愤懑。

    但在进得这个庙里之后,也不再惦念着他和金先虎之间私下的仇怨。

    他走到金先虎的桌前,向余兴彩道:“既然这件事还有这么大的讲究,咱们还是各自出钱吧。”他一边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两人进得山门里边,便看到余运文在庙门跟前摆起了一个香案,身穿道袍坐在那里,香案上插满了香蜡。

    余兴彩对他的一身装扮感到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上前问道:“二叔,您这是在干嘛呢?”

    余运文见她和胡显荣一同前来给菩萨上香,便将脸上紧绷着的肌肉松弛下来回答道:“我在这里给香客们抽签解卦,传达菩萨的意思,你们等会儿拜完菩萨,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我抽个签。”

    “那你收钱吗?”余兴彩已经忍不住笑了,开始调侃起他的这位二叔来,一句话竟然将胡显荣也逗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余兴彩该有的样子。

    余运文随即严肃起来,嗔怪他的侄女,“菩萨面前,别嬉皮笑脸的,这可不是在家里。”他指责完余兴彩,又继续向她道:“不是我要向你们要钱,而是你们要向菩萨表达诚意,收来的钱,也是菩萨四分,我和你大舅得六分,不敢有丝毫差错。”

    胡显荣向余兴彩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严肃一点,然后扭头向余运文道:“我们就是来向菩萨表达心意的,但抽签卦这事就算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可测可算的事情。”

    完之后,他们走进庙内,分别向供奉在那里的某尊主神进行了祭拜,很快就结束了整个仪式。

    在山门外,胡显荣向余兴彩问道:“你刚才拜的是送子娘娘,你还是一个学生,好像这事不归她管吧。”

    余兴彩被先前庄严肃穆的环境憋得快透不过气来,经胡显荣这样一问,便恢复了平日里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我让菩萨保佑你今后多子多福。”

    她向手心里吹了两口热气,天空已经飘起雪花,气温较她们刚出门的时候已经下降了很多,“以前我还向土地公公祈祷过这事,现在来了真正管事的菩萨,所以这次应该管用了。”

    她完之后也向胡显荣问道:“显荣哥,你向菩萨许了什么愿?从先前我大舅的话中,你也知道这进庙许愿的讲究颇多,以后要是菩萨显灵了,你还得来还愿的。”

    “我跟文殊菩萨许愿,让他保佑你明年金榜题名,给我们银竹沟的人争个面子。”胡显荣也拢紧了身上的大棉袄,开始起哆嗦来。

    他们话之间,已经来到余兴彩家门口,她扭头向胡显荣笑嘻嘻地道:“你就等着给菩萨还愿吧,估计我妈跟你许了一样的愿,到时候你们可以搭伴了。”

    这一年里,银竹沟的人们不知不觉间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年轻一代的人们用各种方式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老一辈的人也在用他们的方式接受和适应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金先虎和余运文请来一众神仙,新修起庙宇,花费了金钱和时间之后,也通过香客们向菩萨表达的心意来回收当初的投入。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