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人心皆有阴阳面,行恶人修庙请神
等胡显贵长大后,如果要问他一生中有什么让他觉得最难堪的事,莫过于他在十岁那年被硬灌了几口大粪水。
胡显荣刚从烧锅回到家中,还未来得及洗漱掉满身的汗味,就听见母亲在大门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显荣,快出来一下,你弟弟不知犯了什么病,赶紧把他送到你舅舅那里看看。”她的吼叫声中夹杂着绝望的哭声。
胡显荣从屋里箭步冲出来,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脸色变得铁青。
他将显贵横抱在怀里,一个劲地摇晃着他的身子。胡显贵的脸上已看不到一点血色,嘴皮乌黑,两个眼皮虚弱地搭在一起。
通过弟弟表现出来的这种症状,胡显荣判定他一定是患上了某种凌厉的疾病,或者吃了某种具有毒性的食物。
他将显贵的衣服全部解开,在他的胸前和肚子上轻轻揉搓了一阵,明显感觉到他的腹中有一股强烈的痉挛感。
胡显贵突然张大嘴巴,显荣见状立即将他俯身抱在怀中,由着他呕吐了几口秽物。
显贵的症状果然得到些许缓解,眼皮活跃地跳动了几下,也恢复了部分意识。
“显贵,你今天下午回家后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胡显荣凑到弟弟耳朵前问道。
显贵感觉很困倦,只想睡觉,他有气无力地向哥哥回答道:“下午被先虎叔叫到家中看电视,在他那吃了点马桑果,现在还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就想睡觉。”
胡显荣和母亲姜贵兰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显贵这是中了毒。
他们一直保持话,不让显贵睡着,他们清楚,这时候一旦睡过去,结果将会很严重。
“如果往花园公社去,这一趟没个把时恐怕到不了,不知显贵能不能坚持那么长时间。”胡显荣向母亲征询建议,等着她的答复,“只要将吃下的马桑果全部吐出来,多喝点淡盐水,我认为应该没多大问题。”
眼见着儿子的眼皮又在慢慢合到一起,姜贵兰心急如焚,但已经比刚开始的时候镇定了很多,“显荣,你到茅坑里舀点大粪,兑上肥皂水,给显贵灌下去,老一辈的人都是这样做的。”
胡显荣相信,尽管这个土方法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其效果一定好过找余运文来跳端公。
他依照母亲的嘱咐,捂着口鼻,给弟弟显贵盛来一瓢恶臭难闻的大粪水,还略有些意识的胡显贵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但终究拗不过哥哥和母亲。
显贵趴在哥哥的膝盖上,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但效果也是很明显的,显贵的嘴皮慢慢由黑色变成紫色和淡红色,除了全身依然瘫软着,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了很多。
“你去给显贵熬点稀饭,让他好生休息一阵,我找金先虎算账去。”
姜贵兰知道儿子已经渡过了这场难关,悬着的心也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金先虎的满腔怒火。
“我等会儿去找先虎叔把事情清楚,您就别掺合了。”胡显荣担心母亲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想劝阻她。毕竟,要真惹得两家人闹翻脸,最终还得自己收拾烂摊子。
姜贵兰头也不回地向显荣道:“这是我们这辈人之间的事,我又不骂撒泼,你只管照顾好弟弟就是,你作为晚辈,有些话可能不好意思出口。”
母亲很少像这样发过火,显荣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能够逆来顺受,受人欺负时还可以忍气吞声的人,只得任由她去向金先虎讨要法。他将显贵安顿在卧室的床上,钻进厨房给他熬煮了一碗易于消化的流食。
姜贵兰站在金先虎家的院坝外,气冲冲地直呼他的名字,“金先虎,你这一把年纪的人,良心却被狗吃了,竟然向一个孩子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的这一阵叫嚷声传遍金家院子,金家兄弟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从家中跑出来聚到金先虎家的院坝里。
金先虎何曾被人这样指名道姓的责骂过?他也按捺不住怒火,站在大门口回应姜贵兰:“你一个寡妇人家,竟然不知羞耻,跑到我家门口来撒泼,我是爬了你家天窗,还是挖了你家墙角?”
金先虎并没有因为姜贵兰是女流之辈而让着她,反而在嘴上毫不留情。
金先明支书也急匆匆地赶到现场,尽力劝解着两个气头正盛的人,一边向姜贵兰了解着情况。
“我家显贵在金先虎家吃了马桑果,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他向金先明和其他围观的人群道:“如果我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拼了命,我也不会让金先虎这个恶人逍遥法外。”
围观的人,要么是金家的众兄弟,要么就是众兄弟的家眷,但此刻大都也站在了姜贵兰这边,低声评金先虎的过错。
金先虎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道:“我又没强行喂他吃马桑果,何况我自己也吃了那么多,怎么没见着我也中毒呢?”
这里面的原委,姜贵兰和围观的人们都清楚。在之前那些缺衣少食的年代,每到十冬月份马桑果成熟的季节里,确实毒死过很多嘴馋的孩子。
其原因是他们连同果肉和种子都吃到了腹中,但如果单纯地吃掉外层酸酸甜甜的果肉,而将那些细的黑色种子吐出来,是不大可能中毒的。
“你自称是赤脚医生,接了你爹金先生的衣钵,我看你是生了豺狼的心,野狗的肺。”姜贵兰才不理会金先虎那套解释,继续揭露他那阴损的做法,“你既然是草药先生,难道不知道马桑果如何才能毒死人吗?”
金先虎终究还是理亏,不再为自己强行辩解。他不知道胡显贵当下的状况,至少在心里仍旧担心着。
若是胡显贵真有三长两短,他这条刚刚被风水先生余运文挽救回来的性命,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话的口气也不再那么强硬,反而真把自己当成了一名赤脚医生,向姜贵兰道:“显贵吃了马桑果,趁着中毒不深,灌下几勺大粪水,催吐之后就可以缓过来。咱们这么大年龄的人了,还在这里互相叫骂,影响不好,还是先看看显贵的情况要紧。”
夹在他们两人中间负责劝解的金先明也附和着大哥的建议,让他从家中拿出几样糖食,一块去看看显贵的情况。
姜贵兰虽然不待见金先虎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但碍于金先明支书的面子,也只得将怒火压下来。跟在他们身后,往家里走去。
“我知道你因为周三娃和胡家祖上之间的事情,而记恨着我们一家,但老一辈的恩怨由老一辈人自己解决,咱们有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犯不着暗地里使坏心眼儿。”姜贵兰向走在身前的金先虎道。
“贵兰妹子,有你这句话就好,我还担心你们胡家人给我放暗箭哩。我这一把老骨头了,犯不着跟你们玩心眼。”金先虎依旧嘴上不饶人地回应姜贵兰的话。
金先明见刚刚被劝和的两人又开始针锋相对地起话来,连忙劝告哥哥不要继续争吵,却迎来对方一顿嘲讽,他不配当金家人,关键时刻胳膊肘往外拐。
进而提到他想招赘胡显荣到家当上门女婿的事,只要自己在世一天,就不会让胡显荣进金家的大门。
本来就显得难堪的金先明终于也忍不住爆发了,不再顾及兄弟情面,向大哥金先虎道:“我自己的闺女,还轮不到你来插手她的终身大事,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给兄弟我惹麻烦就好。”
要搁在自家兄弟面前,金先明确实敬重这位大哥,但对方却在众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这已经超出了他的底线。
不仅如此,姜贵兰也暴怒了起来,她怎能容许一个外人当着自己的面,对儿子胡显荣指指点点?
她向金先虎愤怒地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哪里都想插一杠子,我家显荣的事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金先虎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姜贵兰责骂自己倒也罢了,而亲兄弟金先明竟然也和她一块责骂自己。他将手中的两包糖食扔到路边,愤愤地折身回家,将大门重重的关上。
凡事都有两面性,如果胡显荣没有走出认祖归宗那一步,结识德高望重的胡宝才,而是默默的将日子过成爷爷和父亲在世时的样子,或许金先虎心中的愤怒也就彻底平息了。
同时,在胡显贵吃马桑果中毒后,他们全家人都选择沉默应对,金先虎心中的怒火也难以被引燃。
但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在银竹沟这片狭的天地里,没有人可以做到那般高瞻远瞩、未卜先知,何况胡显荣的做法又有什么过错呢?
胡显荣搭上贵戚的同时,也将他和金家人之间的仇怨揭露开来。
对他而言,这不算最坏的结果,毕竟浮出水面的事情比藏于水底的事情更容易处理。
金先明终于还是将招赘胡显荣到家的事情搁置下来,这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自于长兄金先虎对胡家人的偏见与憎恨。
他知道,如果胡显荣真的成为上门女婿,他和金先虎之间的兄弟感情必将跌入冰点。在关键时刻,血浓于水的情感是可以引导意识和行动的。
当胡显荣代远房叔叔胡宝才将两张大团结钞票交至金先明手中时,他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他当着胡显荣的面,胡宝才委员终究还是将他当了外人,就连两顿家宴都用金钱来了结,使他有一种强买强卖的感觉。
显荣没有为家族的老英雄辩解,他对金先明这种在政治上有期待的人始终无法理解。
认为像他那样的人,除了躯体真正属于自己,其他的都太过于虚无飘渺,就像那庙坪的土地公公一样,就算人们将它奉为神明,但揭开头上的红纱布,也仅仅只是一堆石头而已。
但有人却不以为然,就算那是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他也将其视作至高无上的精神丰碑,那个人就是风水先生余运文。
自他做通金先虎的思想工作,对方答应出资重整土地庙之后,他就每天早出晚归,甚至还跑了几十里路,到隔壁几个公社有名的庙宇观摩了一番,向一些得道高人虔心学习了很多知识。
临到最终拿出重修土地庙的方案时,他做出了一个更大的决定。
余运文找到金先虎并告诉对方,重修土地庙的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得有声有色;
如果仅仅只是为土地爷修一座庙,没有多大意思,但若是多请几尊菩萨,将庙宇扩大,它一定会成为整个水河一带香火最旺盛的庙宇。
对金先虎而言,不管是余运文真有神力也好,瞎猫撞上死耗子也罢,毕竟对方给自己续上了一条命,犹如再生父母。
他清楚这个决定一旦付诸实施,将要耗费一笔不的钱财,但他依然没有过多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两位已经不再年轻的人干就干,显示出言出必行、势在必得的魄力和勇气。
从土地包产到户之后,在银竹沟里,人们见过的大兴土木的事件,除了胡显荣带着社员们建烧锅作坊之外,就属余运文和金先虎以两人之力重修庙宇了。
余运文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帮匠人,将胡显荣简单搭建起来的土地爷的石像拆除,在原址上建起两间土木结构的石瓦房,其工程量却远远超过胡显荣建的烧锅作坊。
在乱石堆砌的庙坪,数百米范围内都找不出一丁点可以修房造屋的黏土,以及盖房用的石瓦,而是需要工们从远处一点点背至工地上。
那段时间,哑巴金先福几乎快砍光了金家院子跟前残留下来的那一片竹林,才为他们供应上足够的背篓和撮箕这类的用具。
金先虎和余运文的这个举动,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水河,这也是他希望见到的效果。
在普通劳动人民眼里,这已经算大工程了,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得下来,而金先虎却可以轻松做到。
就连信用社主任侯世发看见金先虎将他的存款花在修建庙宇上,都为之感到惋惜。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金先虎,对钱财不再看得那么紧要。
再,只要儿子金德伟在外一天,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钱邮寄回来,他不想在临死之时,还望着一大笔钱发愁。
等到庙宇完成的时候,银竹沟里已经进入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离年关也仅剩下个把月的时间。
庙宇好修,菩萨难请。银竹沟的庙坪这个名称的由来,大家都知道是跟那里曾经存在过多年的土地庙有关。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修建起来的庙宇,不可能只在里边供奉土地爷的神像。
余运文从远处找来一位高人,称此人曾经在终南山里修行多年,已经是功德无量的得道高僧,让他主持着给新庙里请了两尊菩萨回来。
最终,被供奉在新庙里面的两尊主神为文殊菩萨和送子观音。
当然,原来占据着位置的土地公也被重新请回来,还有一些其他不知名的神都被安置在主神两侧,其中的讲究除了那位得道高僧之外,估计风水先生余运文也未必能讲得明白。
请两尊主神的事,却是余运文和金先虎两人找过先明支书商量后的结果。
他们认为,银竹沟的风水不平衡之处主要在于子嗣不均、智力失衡。
对于子嗣不均的原因,两位牵头人都拿胡显荣家举例,胡家独门独户,竟然有两位男丁,而金、余两个大家族却人丁凋敝;
而智力失衡方面,他们就提到了哑巴金先福和余家院子的余运现、余运成等几位孤人,以及胡显荣家那位显赫的远房贵戚胡宝才。
他们认为,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银竹沟的风水一定会很快找到平衡点。
至于其真正的效果如何,没有数十年的时间,谁都无法判定,只要活着的人们觉得心安即可。
余运文将新建的庙宇重新命名为「观音寨」,这三个大字被写在他和金先虎一同修建起来的庙宇牌匾上。
在新庙的大门口,竖起了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庙宇的落成时间、供奉的菩萨,以及出资和建造者金先虎、余运文的名字。
金先虎也学着家族老祖宗周三娃那样,在庙宇挂上牌匾的时候,编造了两句顺口溜:要想金家穷,水河里走双龙;要想金家败,水淹观音寨。比周三娃当年过的「银竹不死,周家不止」显得更有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