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胡显荣受伤住院,烧锅作坊成私产
胡显荣第二次到紫溪县城的经历更为糟糕,他竟然是在昏迷中被人送去的。
待他在病床上苏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围着两位穿白大褂的大夫,其余的人除了舅舅姜贵顺之外,还有那位长着黑李逵一般面庞的龚老大。此时,将他伤住院的龚老二还被关押在江河口。
让显荣住进县医院的原因自然是跟龚老二争夺余一抚养权的事件有关。
金先明与龚老大交涉无果,龚老二从长兄口中得知胡显荣将金婶和余一藏到家中。
顿时便来了气,带着一帮家族里的年轻人到银竹沟烧锅作坊向他要人,看来先前多年的守法教育对龚老二并没有产生任何作用。
显荣脑子里慢慢回想起在他被送进医院之前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当时,他正在炉灶前的空地上捣酒糟,院坝里突然闯来一帮手持棍棒的年青人,领头的人身穿一件蜡黄色的汗衫,个头中等,一张黑脸上满是愤怒,径直走进作坊大门,开门见山地自报了家门和来意,一双铜铃大眼直瞪着胡显荣。
“我是龚老二,听我儿子和丈母娘被你藏在家中,今天不为别的,你让我把儿子带回家,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胡显荣知道这位久闻其名,未见其身的龚老二来者不善。
他完全没有料到龚家人竟会采取这样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心里感到窝火,再加上乡政府已经表示过意见,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向蛮横无理的龚老二妥协让步。
他放下手中的活,与对方争执起来,龚老二却率先动手揪住显荣的膀子。
恰逢当时余黑牛在场,他见显荣挨揍,二话不就上前帮架,结果导致双方在作坊门口混战起来。
显荣这一方事先没有防备,在人数上也明显处于劣势,胜负很快就分出来了。
赤手空拳的他被龚老二手中的镐棒敲中了头部,顿时鲜血如注,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大家见到这个景象,才停止了扭。
闻讯从村委办公室和周边赶来的人们将龚老二围将起来,扭送到江河口公社,昏迷中的显荣也被一并抬到拖拉机上。
显荣先被抬去了他舅舅的卫生院,姜贵顺大夫简单处理一番之后,立马亲自跟着众人一道将他送往县城。
这种状况已经超出这位基层医生的能力范围,再加上显荣是他的外甥,更是不敢马虎。
年老的那位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见显荣恢复了神智,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下来,他拍了拍姜贵顺的肩膀,将他拉到病房外的过道里讲话。
两人因为同在卫生系统工作多年,互相之间比较熟识,他将诊断情况与这位在基层卫生院的同行。
从白大褂老者口中得知,显荣此次真可谓福大命大。他的主要伤情为头部被钝器击,导致颅骨骨折,由此引起的脑震荡使他当场昏迷过去,所幸未伤及内脑,调理数日即可痊愈。
如若对方击位置再偏差几厘米,或者力道再大一点,极有可能引起颅内出血。
姜贵顺自己也是大夫,所以对方将情况描述得比较专业一些,姜听完之后也长舒一口气,但心里仍旧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后怕感。
在病房里,龚老大见到显荣脱离危险并逐渐恢复意识,黑脸抖动了两下,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他知道,如果显荣迈不过这道坎,弟弟龚老二有过前科,恐怕也将命难保。
尽管他在心里责骂不争气的弟弟给自己捅下娄子,但此时的他,心里的担忧远远胜过愤怒和责备。
显荣的颈部已经被固定住,无法扭头,但他通过转动的黑眼珠看到了病床边的龚老大,嘴巴噏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来。
龚老大埋下头来凑到胡显荣耳边轻声道:“显荣兄弟,你好生治伤,我为老二冒犯你的事情表示歉意,等你康复之后再慢慢向你赔罪。”
显荣听清楚了龚老大的讲话,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嘴里轻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对方。
姜贵顺到病房将医生的诊断结果向显荣大致转述了一遍,让他放心静养一段时间,自己回去后会安排人到银竹沟去报信,以免显荣的家里人担忧。将显荣安顿好以后,姜贵顺和龚老大便离开了县医院。
就在胡显荣住进医院的同时,银竹沟的烧锅作坊由于没人管理生产和销售,被迫熄了火。
除了鞍子沟村的胡昭云书记派人前来拉走几桶酒水之外,作坊没见到一分钱的进账。
金先明此刻才清楚的认识到,这个作坊缺了谁都可以,唯独不可以缺少胡显荣,然而他此刻面临的窘境远不止于此。
社员们获知烧锅作坊的销路被龚老大截断的消息,再加上当家人胡显荣因伤住院,便齐刷刷跑到村委纠缠金先明支书,要求退出股份,不然的话就要将厂房和炉灶拆掉,拿点废材废料回家。
情急之下,先明支书只能找大哥金先虎帮忙。先前一直惦记银竹沟烧锅作坊的金先虎此刻只沉浸于他青灯古佛的生活,已经对它没有了任何兴致,淡淡地向金先明了句“看在弟兄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借钱给你,但不会加入烧锅作坊。”
他能理解兄长的顾虑,毕竟连胡显荣这样精力旺盛的年轻后生在作坊的经营过程中都是一波三折,须发花白的金先虎何必给花钱买烦恼呢?
但是他没料到自己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让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一分钱可以难倒英雄汉,何况那不是一笔钱,金先明支书终究还是抛下面子向兄长开口借钱了,这位银竹村的当家人为此懊恼了好几天。
为了给烧锅作坊筹钱,胡显荣在前些年跑了好些路,想过不少办法。
如今,金先明与那位年轻后生之间的关系也进入到极为微妙的境地,他没有勇气,更没有机会腆着脸将此次危机留与此刻还躺在病床上的胡显荣。
金先明这一次不知道是彻底想通了,还是咬着牙装硬气。
他拿着从兄长那里借来的钱,立即召集社员们到村委院坝里开会。
他没有讲多余的废话,将一摞崭新的大团结票子摆放到身前的桌子上,把那些闹着退股的社员们的股份悉数买下。
这样一来,没有了烟火气息的烧锅作坊表面上是银竹村的集体产业,但实质上已经被金先明掌控。
他没有立即着手安排烧锅的生产,但彻底得了个清静,这个结果让他深深地舒缓了一口气。
待到社员们都散去,桌上的大团结票子已经所剩无几。金先明将它们拾掇到手中,仔细观摩着,细细摩挲着。
此刻的他终于体会到,大哥先前在他面前颐指气使的勇气来自何处,他默默地在心里了句:“这才是专治疑难杂症的灵丹妙药,没有它解决不了的问题。”
显荣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得以被医生允许下床活动。
期间,余兴彩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到病房里陪他,偶尔还会从学校食堂给他捎带一两样比较好的饭菜。
刚开始的时候,余兴彩总是怀着深深的愧疚,毕竟显荣是为了她家的事才卷入这场纷争,并险些酿成难以承受的后果。
每次见着显荣都要痛快地哭诉一番,显荣极力安慰了多次,才让微笑重新爬上这位老同学的面庞。
“显荣哥,我听医生,你再住院一个星期,如果复查没有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余兴彩在病床前的木椅上削着一颗苹果,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此刻,她已经将先前的不愉快几乎全部忘记了,看着一天天恢复起来的胡显荣,心里为他感到高兴。
显荣坐在病床上,慢慢地扭了扭脖子,刚刚被拆掉固定夹板的他还感觉到不太适应,“自己的身只有自己最清楚,我现在出院也没问题,干在这里耗着,我心里着急得很。”
“来了这里就得听医生的,烤酒你专业,但看病还是医生专业,你就安心养病就好。地里庄稼还不到收获季,队上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事情;烧锅那边有我的舅舅坐镇,他会有办法的。”
余兴彩将削好的苹果递到显荣手中,她知道胡显荣的忧虑,但是话语中仍有些责备的意思。
显荣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现实,从兴彩手中拿过刀子,将苹果切成两瓣,将其中一半递给余兴彩,“我吃不了这么多,城里人还真讲究,吃水果还削皮。”他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调侃的语气,然后又转了话题:“兴彩,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吃的是什么吗?”
“你得入乡随俗,城里人日子过得精致,咱们银竹沟那地方闭塞,跟这地方没法比。”余兴彩知道显荣是久卧病床,闲得无聊才没话找话地调侃取乐,“我觉得你怀念我爸烤的火烧馍了。”
显荣咬着一口苹果,听完余兴彩的回答,他不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也真够厉害的,被你猜了个正着。”
“那是因为我也想我爸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高中毕业,我爸在信上他会在秋收的时候赶回来,我真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
就在他们话的时候,姜忠学走进了病房,身后还跟着那位黑脸的龚老大。
余兴彩见有人来找显荣谈事情,便跟大家简单地过一个招呼,返回学校去了。
原来是龚老大主动找到姜忠学,请他帮忙出面调解显荣和龚家老二之间的事,此刻的龚老二被关押在县城劳教所,后期的处置结果,完全取决于显荣出院后的态度。
“依照我和显荣之间的关系,本不应该来当这个中间人,但既然龚文书找到我,我也只得对事不对人,先来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姜忠学坐在病床边沿上如是道,他仍称呼着龚老大退任之前的职务。
龚老大则坐在先前余兴彩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上的胡显荣。
显荣没有立即表态,因为他还没想好应该怎样回答。他不想用这件事情来为难龚家兄弟,更不愿意白白挨了这一闷棍还平息不了龚老二跟余运武家之间的争端。
龚老大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挤掉银竹沟烧锅作坊销路时的傲气,只是一味地代他那位爱惹事的兄弟向显荣表达着歉意,话虽未挑明,但那意思就算是大脚趾也能猜明白。
他讲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在胡显荣和姜忠学身上切换,言外之意还是想大事化了,私底下将问题解决掉。
显荣向龚老大淡淡地回了句:“最多再过一个礼拜我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咱们再细,事情总会解决的。”
他心里清楚,跟龚家人之间的恩怨,已经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了,他需要几天时间,让停滞许久的脑子恢复转动起来。
发走龚老大,姜忠学停留在病房里跟显荣简单交代了眼下的情况,称只要显荣这一边不松口,龚老二故意伤人的责任铁定是逃不掉的,后面的处理结果会是什么样,无需言明,大家心中都有数,所以这就是龚老大表现得如此着急的原因。
显荣客气地向表哥表达了谢意,自己还需要仔细斟酌一番,不便立即做出决定。两人简短地互相了一阵家长里短的话,姜忠学才离去。
龚老大的黑脸可以掩住悲欢喜乐,但遮不住他的焦虑和忧愁。
他面对的压力来自两方面,一是家中的老母亲见到他时,总是絮叨个不停,甚至以死相逼,让他把老二赶紧捞出来,为母之心,他自然能理解,在孝道这方面,龚老大确实对得起他的「黑李逵」这个称号。
另一个方面是他自己的烧锅作坊和门市刚刚摊开,老二闹过这么一遭,他在人手方面也拉不开栓,整天顾着头就顾不着腚。
金先明的烦恼,靠着那一摞大团结钞票就解决了,安顿好社员之后,他依然日上三竿才赶到村委会去一杵,太阳落山之前就回到金家院子,见着村里人一笑三点头,恍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龚老大的愁心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靠着花花绿绿的纸票子摆平。
他与胡显荣这位年轻后生先前已经有过交锋,心里很清楚,别是黑李逵了,就算是黑钟馗从年画里走出来,也未必镇得住。
他在曾经的工作岗位上阅人无数,心知有志少年欺不得,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要拿出诚意来破双方之间的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