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缘来缘去终会散,花开花谢总归尘
姜贵兰得知显荣被人送到县医院,生死未卜的那天,和儿子显贵搂在一起,几乎哭肿了双眼。
金婶不停地在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之类的话,为显荣祈祷平安。没有当家人在身边,这位吃斋念佛的中年妇女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姜贵兰对显荣的伤情放心不下,立即封了个一元二角钱的红包,找到风水先生余运文。
在观音寨里,余运文身穿道袍,双眼半闭,嘴里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一阵,将两块月牙形的牛角卦板扔到身前的地上。
看过卦象之后,右手食指还不停地掐着其他四个指头的关节,又是一阵让人听不懂的念叨之后,缓慢抬头看着姜贵兰,脸上严肃了好一阵的肌肉松弛下来,浮现一丝轻松的笑意。
“问题不大,你家已经过了「三煞」之年,显荣此次一定会逢凶化吉,因祸得福。”
如同医生诊断完疑难杂症一般,余运文如释重负,将两块卦板拾掇起来,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布口袋里。
胡显贵话语不多,但心里很有主意。他呼哧呼哧地跑到舅舅的卫生院去探情况,直到很晚才摸黑爬上银竹沟,将舅舅姜贵顺带回来的消息告诉母亲。至此,提心吊胆的姜贵兰和心怀愧疚的金婶才放下心来。
正是有苗不愁长,不知不觉间,显贵马上就将读满学。
他的哥哥胡显荣当年因为年龄最大,被老师派了个劳动委员,而他也争取来了一个学习委员的班干部身份,这个身份已经扣在他头上整整三年。
一个男孩子的长大,似乎就在一瞬间,或者因为经历过某件终身难忘的事,或者因为某位终身难忘的人。
胡显贵的这个瞬间,就是在他得知哥哥被人抬上拖拉机,送往医院的时刻。
胡家的两位后生,正如春笋一样,已经拱破泥土,为接下来的拔节生长和开枝散叶积蓄力量。
在临近出院的那几天里,显荣倍感无聊,除了余兴彩每天会短暂地陪他聊会天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
他自从爷爷和父亲先后去世,顺理成章地挑起家庭重担之后,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闲暇时间。
人一旦闲下来,总会在脑子里不停翻滚着很多事情,他想得最多的不是队上和烧锅作坊的那些琐事,甚至连龚老大前来情的事都不在他的烦恼之内。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关于家族兴衰之类的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金家祖上的周三娃和自己那位远房叔叔胡宝才、暴发后变得不可一世但随后又清心寡欲的金先虎、整天忙于算计的金先明支书,年轻时为了名和利忙忙碌碌,到头来或许什么都没有落下。
他不愿意趟着这些前辈们的老路走下去,但又想不出可以超脱这种命运的束缚的办法来,为此苦恼了好一阵。
来也凑巧,在一次午饭后遛食的间隙,显荣在过道里见着了鞍子沟村的胡昭云书记。
两人热情地了招呼,胡昭云早已知晓显荣受伤住院的事,见到家族晚辈完全康复过来,向来性情奔放的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两人这才第二次见面,恍若真的亲如家人一般。
从交谈中,显荣得知远房叔叔胡宝才也住进了医院。按照往常的惯例,他这种级别的老干部每年都会被安排一两次身体检查和疗养。
但这次却是真的因为身体有恙需要住院治疗。胡昭云作为隔房兄弟,专程前来陪侍和看望这位家族里的老英雄。
胡显荣匆匆跑到医院对面的门市上,几乎花光了兜里所有的钱。他买了几样水果和营养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老英雄的病房。
老英雄的病房格外宽大,显荣进入房里的时候,里面已经聚了五六个人,除了穿白大褂的医生之外,其余的人想必都是他的同僚或亲朋好友。
胡宝才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手臂上正挂着盐水吊瓶,但精神状态依旧保持得很好,一眼就看到了还在喘着粗气的胡显荣。
没等显荣开口,胡宝才倒先关心起他的病情来,询问显荣的伤势恢复情况。
很显然,胡昭云已经将先前在过道里偶遇显荣的事与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显荣感觉到一股热流涌入咽喉。
“人老了都要经历这一关,我自知行将就木,这一辈子经见的事情已经够多,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胡宝才这话是给所有人听的,显荣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木讷地站在墙角,屋里的其他人都争相围上前去安慰着病床上的老英雄。
胡显荣将手中的塑料袋交予胡昭云,上前唤了声「叔」,对方回了一个坚定的眼神。
老英雄轻微扭头示意胡昭云上前,凑到他耳边低声了几句,胡昭云只顾频频点头,没有任何言语。
随后,胡昭云转身轻拍了显荣的肩膀一下,将他叫至病房外,转达老英雄的话,让他晚间再来,此刻病房里人多,不便叔侄之间的交流。显荣心领神会,带着一肚子的心酸回到自己的病房。
长期以来,胡显荣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感到孤独,过道里行色匆匆、来来往往的身影在他眼睛里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次,他终于流出了眼泪,对这个生理上的异常反应,他并没有察觉到。
之前他还跟余兴彩过,他仿佛是个天生不会流眼泪的人,就算遇到伤心事,眼泪也是往肚子里、往心里流淌。
那个下午,他倍受煎熬。他有很多话想对那位德高望重的叔叔倾诉,但心里清楚,眼下陪在老英雄病房里的人大都是叔叔所在单位的同事或者旧友,自己此刻是不便出现在那里的。
他忘记了自己此刻也是一个病号,忘记了一切,甚至错过了医院的晚餐时间。
他躺在病床上似睡非睡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又做起那个怪梦来:一颗苍老的银竹在眼前有气无力地摇曳着枝丫,似乎还在向他和声细语地倾诉着什么,他屏气凝神,却始终无法听清对方的话语,后来,那棵苍老的银竹慢慢佝偻了身躯,在地上缩成一团,化为一颗银白色的嫩竹笋。
“显荣老弟,赶紧起来,老爷子想跟你会儿话。”胡显荣在半睡半醒的梦魇状态中,有人摇晃着他的身体,他使劲睁开眼睛,才看清了胡昭云那满是愁云的脸。
显荣像弹簧一样从病床上蹦起来,惊讶地问道:“我叔现在怎样了?那些看望他的人都走了吗?”
“看样子不太乐观,我觉得老爷子现在是回光返照,你抓紧时间去和他聊几句吧。”胡昭云摇了摇头,将显荣让至身前,一道出了房门。
显荣在胡宝才的病房门口做了两次深呼吸,让紧绷着的心恢复一些平静,才轻轻推门走进去。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不是那位病床上的老者,而是满屋子的盒装、袋装营养品和水果,甚至在病床前的条桌上还放着几束娇艳欲滴的鲜花,这些都是显荣从来没曾见过的东西。但此刻的他,已经心无旁骛,无暇细细量房间里的摆设。
此刻的病房里,只有三个胡氏家族的人,虽然按照辈分来看,显荣和鞍子沟村的支书胡昭云是平辈,但在年龄结构上,他们代表了家族老中青三代人。
看到显荣局促地站在病床前,胡昭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房间角落里拎过来一个马扎,示意他靠近老爷子的病床坐下。
胡宝才此时刚刚睡过一觉,精神状态已经比中午时候显荣见着他时好了很多,乍看之下,并不像是身患重病的人。
“显荣,扶我起来坐会儿吧。”胡宝才见显荣已经坐在床前,主动向他开口了话。
胡昭云赶紧凑上前来,跟显荣一道将老爷子的身子扶起,在他背后垫上两个枕头。
“叔叔,您感觉好些了吗?要是不舒服的话,您还是躺下话吧。”显荣此刻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焦躁不安,他慢慢适应了这种氛围和环境。
胡宝才摇了摇头,“睡的时间太长,身子都已经僵了,还是坐起来舒服。”
老爷子话中气十足,他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将眼睛盯着胡昭云,“你看看他们带来的东西里面有什么好吃的,给我显荣侄儿取两样来,我们慢慢聊会天。”
在显荣看来,老英雄简直不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见他要安排胡昭云给自己寻吃的,连忙客气地道:“叔,不用那么麻烦了,我不饿,就想陪您话。您要是想要吃点什么,我这就给您寻来。”
“咱们自家人还那么客气干嘛?我自然是没那个口福了,此刻最想的,就是你的作坊里酿的酒,不过恐怕也没那个机会了。”
胡宝才的这番话,再次触动了显荣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再也憋不住眼泪。
胡宝才没有注意到显荣的表情,将胡昭云也招呼到跟前来,似要交待身后事一般,“我这一辈子已经多活了好几十年,也算是值当了。想当年,我的家人和兄弟都惨死在悍匪周三娃的刀下,对方似乎要绝了咱的门户,谁能想到我还能亲眼见到家族后生们成长壮大、开枝散叶呢?”
老爷子讲完这些话,主动将显荣的一只手捏到手掌心里,“来也是天意,没想到咱们爷俩在这里还能碰到一起,老天注定咱们之间的缘分未尽。”胡昭云将一个削好的半边苹果递过去,老爷子摇了摇头,“给显荣侄儿吧,我生前结交下的那些同事和朋友们也算是难为他们了,临到我倒床不起,还拿着大包包的东西来看我一眼。可是临到头来,送我这个老头子最后一程的还是咱们自家人。”
“叔,您不会有事的,好生休养两天,病就好了。”显荣哪里受得了老头子的这番话,他不想听对方继续讲下去,哽咽着喉咙断了他。
胡宝才使了一点劲,将显荣的手捏得更紧了,“我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身上挨过刀砍,挨过子弹,最后找郎中胡乱敷点草药就缓过来了,但即便是铁的汉子,也终究逃不掉生老病死,没什么可以顾虑和避讳的。”
老头子完这些话,终于感觉到有些吃力了,额头上开始冒出一层淡淡的汗珠。
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将头转向胡昭云,“昭云兄弟,咱们这两房人到我们这辈确实有些人丁凋敝,名下没有子嗣,但显荣侄儿他们那一支可是兴旺得很呐,你今后要好好关照咱们家族的这位年轻后生。”
胡昭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点了点头,他将身旁盛满水的搪瓷缸递给老头子,对方依然是摇了摇头,一只手仍用力攥住胡显荣。
“显荣,我感觉有些累了,还有几句话讲完就歇息。”老头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使劲捋清思路,“我这一辈子给你们也留不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八十年的摸爬滚总结出来的几条经验可以给你道一下,至于是否适用,你自己慢慢掂量。”老爷子将显荣的手都攥得出了汗。
老爷子一口气又讲了十来分钟,显荣的心绪很乱,有些话还真没有听进心里,但他后来仔细回想,总结出来几条要点。
这位远房的叔叔讲到,在人们经历了十余年的沉默之后,面对着日新月异的社会变革,大都有些浮躁,这是万万不可取的;
同时他还讲了几条为人处世的重要准则,比如「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与人交往攻心为上,攻身为下」、「穷莫失志、富莫癫狂」之类。
反正那些话对当时的显荣而言,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无法完全悟透,也没有那个时间仔细回味。
待到老爷子再次沉睡下去,显荣和胡昭云仍旧面色凝重地守候在病床前。
两人在房间里低声地交谈了很多事情,话题主要都是围绕着病床上的老英雄。
从胡昭云口中,显荣又知道了很多关于胡宝才年轻时的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
老英雄的这一辈子确实不容易,曾经上过战场,也坐过朝堂,在田地里种过粮,也曾开着汽车走四方。
这样的人,百年之后值得被人记载入县治等文献资料里,可谁想过,这样的老英雄也来自于平凡的老百姓,是命运的摔才成就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老英雄的最后一程也算不上恓惶,胡显荣和胡宝才在病床前守候了他一整夜,两人轮流着将手指轻轻贴近他的鼻孔,感受老头子发出的气息,丝毫不敢合眼迷瞪半刻。
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响起钟的时候,胡显荣尝试着触摸了一下老爷子满是褶皱的手,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温度。
穿白大褂的医生被唤至房内,几经确认之后,将老头子用白被单罩了起来,并在病床前的卡片上记下了那一刻的时间。
显荣透过房间的窗户呆呆地望着天边,远处的山头上,已经显现出了一抹红晕。
他没有了悲伤,老爷子是在他的预料和陪伴之下安详地离去,告别了这轮新升起的太阳。
这让他想起了银竹沟里两位有名的唱歌郎余运现和余运成,他们在歌词中经常唱到:日落西山还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
对了,人生就是如此,不要回头,永远也不可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