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昨日仇人今日友,美酒也能解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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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二终于结束了劳教,这位有过「二进宫」经历的人这次终于被彻底改造透彻了。

    为表示对胡显荣的感激,黑李逵龚老大领着他来到金家院子,手中拎着几大包厚礼。他们到达的时候,已到了掌灯之时。

    刚迈进胡显荣家的院坝,龚老大就扯开嗓门喊道:“显荣兄弟,我来给你赔礼来了。”

    很显然,他们并不是要利用夜幕遮蔽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知道在此刻才能遇上回到家中的胡显荣。

    最先闻声迎出大门的人是显荣的母亲姜贵兰,她瞅见伤儿子的龚老二站在门前,胸中的怒气不自觉地就涌了上来,只是在理智的约束下没有发作出来,但仍旧不太友好地回了声:“显荣已经睡下了,你们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谈。”

    完话,她就做出了准备放下门栓的动作。两位龚家人不知什么好,下意识地将准备跨进门槛的脚收了回来。

    胡显荣快步走到大门口,一边劝阻了母亲的举动,一边将龚家两兄弟迎进屋内。

    姜贵兰看出来者并无恶意,才收起一脸的不愉快,任由他们在堂屋里坐下,只是一时半会儿觉得台阶难下,只给身边的儿子使了个眼色,胡显贵便心领神会地钻进厨房泡出一搪瓷缸热茶。

    时值盛夏时分,屋子里闷热难耐,显荣便提议大家到院坝里谈话。

    龚家两兄弟也正有此意,各自搬着一条板凳随他一起来到屋外,围坐在一起纳凉闲聊。

    性子向来直率的龚老二顾不得擦一把脸上的热汗,向显荣道:“显荣兄弟,你是我见过的最讲义气的人,这次你放我一马,我龚老二领你这份情,今后你有任何事情,但凡开口,我一定不讲半个不字。”

    “过去的事情咱就不提了,今天你们兄弟俩能来我家坐坐,就证明大家都过了这道坎,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何况咱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胡显荣一边讲话,一边到屋内寻出两把蒲扇交予龚家两兄弟手中,让他们好好歇歇汗。

    听完胡显荣的这一番话,龚老大也有点坐不住了,心里更加敬佩这位年轻后生的为人处世能力和豁达的胸襟,“我阅人无数,早就知道显荣兄弟并非一般人,咱们先前闹过那么多不愉快,本想着这次要在你身上狠狠栽一个跟头,没料到你还能一笑泯恩仇,来我真是惭愧至极。”

    龚老大的愧疚的表情,被夜色和他的黑脸掩盖住,但胡显荣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得到。

    “能为身边非亲非故的人抱不平、伸张正义,不畏权势和暴力,这样的兄弟值得深交。”

    龚老二凑到显荣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俩之间很熟识一样。

    胡显荣何曾被人如此吹捧过?心里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但脸上仍旧不露声色,只是客套地回应着龚家的两兄弟。

    三个人你来我往讲过一阵,龚老大才抛出此行的最大诚意,向胡显荣低声道:“显荣兄弟,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

    他见显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这才继续下去,“我想和你们的烧锅作坊合作,你们的酒水交由我的门市对外销售,我不抽成,维持保本微利就行。”

    面对这等好事降临,胡显荣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他这几天正为烧锅的销路愁得几乎睡不着觉,龚家兄弟送上这么一份大礼,已经完全超出他的预期了。

    他也学着龚老二那样,拍了拍黑脸的龚老大的肩膀,“龚文书太仗义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意见的。有钱大家赚才能合作长久,你该得的利润一分都不能少。”

    这三个人突然变得跟亲兄弟一般,让屋里的姜贵兰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不过她已经完全放下了心里的不悦,到院坝里问显荣如何安排晚餐。

    “你看我光顾着话,都忘了已到晚饭时间,你们赶了这么远的路,估摸着一定饿坏了。”

    显荣正准备让母亲到厨房做晚饭,却突然脑子灵光一闪,对龚家两兄弟道:“咱们去金支书家吃饭,要让他做几道硬菜才行,你们给他送来这份大礼,哪能不让他出点血呢?”

    显荣起身拉着两位龚家人往金先明家走去,姜贵兰不理解几位年轻人的举动,愣愣地站在那里嘀咕道:“真是没道理,先前还大出手,现在比亲兄弟还亲。”

    金支书家已经许久没有了人气,院坝里黑灯瞎火的,住在偏屋的傻子哥哥此刻已经到后院看电视凑热闹去了。

    老两口胡乱对付了一顿晚饭,便拉着板凳在院坝里纳凉,各自闷坐在那里,活像两尊泥菩萨。

    正在闭目养神的金先明见到显荣和龚家两兄弟来到跟前,屁股像装了弹簧一样,立即起身招呼老伴候世香进屋安顿茶水。

    “金支书这么早就准备去找周公下棋了?”作为村支委成员之一的龚老大率先和金先明起招呼来,不等对方回应,他已经坐到了候世香先前坐过的板凳上。

    凭借敏锐的嗅觉,金先明知道显荣和龚家两兄弟一定是找他有要事商量,他的存在感立马升腾起来,像吩咐自己的子女一般道:“显荣,进屋去搬两把椅子出来招呼大家坐下话。”话音还未落尽,显荣已经端来一条长凳,和龚老二并排坐下了。

    龚老大随即将先前到胡显荣家商定的关于跟银竹沟烧锅合作的事情向金先明转述了一遍,只听见这位已经显得有些苍老的支书不停地回应了几个「好」字,脸上立马乐开了花。

    他最近为了烧锅的销路整日愁眉不展,肩上的压力与胡显荣不相上下。

    从实质来讲,龚家兄弟这份大礼的真正受益者乃是他金先明,在获得这个消息后,他蔫耷耷的脑袋立马就如久旱逢甘霖的青苗一般来了精神。

    不消任何人提,金先明急忙冲进屋内让老伴生火造饭,还和胡显荣一道分头通知金家的兄弟妯娌们一块前来凑热闹。

    不大一会儿功夫,冷落了许多时间的金先明家院坝里就热闹了起来,大厨金先龙钻进厨房弄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女眷们淘米洗菜,各自忙得不亦乐乎。

    与以往每次金先明做东宴客时不同的是,长房的金先虎似乎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

    如果不是抹不开面子,他甚至都不愿意前来参加,最终还是在胡显荣的生拉硬拽之下,他才勉为其难地坐到了饭桌上。

    胡显荣的身份也有了改变,很自觉地就坐到了堂屋的桌上,金先明家类似的场景,他是多么熟悉?

    但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每次都面对着不一样的人和事,就是在这些每天熟悉而又不尽相同的环境和事物中,他不知不觉间便从一个毛头伙成长为一个男子汉。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场景的哑巴金先福总是粘着胡显荣,两人挤在一条板凳上,嘴上笑得合不拢嘴。

    被推坐在主座位置的金先虎却恰好相反,在金先明邀请众人举箸动筷之后,只和大家礼貌性地喝过几杯便早早地离席而去,独自一人拉着板凳到院坝里纳凉去了。

    看到这位曾经心高气傲的人突然变成一位清心寡欲的老者,显荣的心头涌起一阵辛酸。

    他曾经私下和金先虎推心置腹地交流过几次,从这位经历过穷困和富足,体验过希望和失落,又曾在鬼门关前遛过一遭的老者那里听到最多的就是关于「四大皆空」的佛家禅语。

    凭显荣的年龄和阅历,对此很难理解,但他或多或少也从金先虎离奇的人生经历中参悟到了某些难以言传的东西。

    金家老大的离席并未影响酒桌的气氛,除了金先明支书是真性情地流露出高兴之外,老二金先龙此刻也是堆满了一脸的笑容。

    最近两年,他莫名其妙卷入和龚家人之间的纷争中,让女儿金德蓉在婆家受了不少的冷落,此次来金家院子的龚家两兄弟虽与他的女婿是隔房堂兄弟,但他们在家族的地位和话语权不容觑,他怎能放弃这样一次难得的解除双方隔阂的机会呢?

    不得不,龚老大曾经在公社当文书多年的经历使他练就了一身圆滑的处世本领。

    这一次,他带着老二来到金家院子,借着向胡显荣赔罪道谢的由头,实际演变成一次破冰之旅。所有的恩怨都被搬到了酒桌上,没有什么疙瘩是化解不了的。

    在金先明家吃饭,唯一不缺的就是酒水。未过三巡,哑巴金先福一如既往地率先败下阵来,老会计金先亮也只能勉强接招,而无主动出击之力。

    作为东家的金先明独木难支,哪里经得住像胡显荣和龚老二这样的年轻后生们的轮番进击?金家众兄弟终究还是一个个倒在醉人的美酒下。

    万丈红尘三杯酒,在酒精的麻醉下,大家谈笑间就将横亘在相互之间的嫌隙化解,谈成了生意。

    在酒桌上,龚老大与金先明正式建立起合作关系。经双方协商,供销社的门市被改为成品库房,江河口乡的门市由龚老大亲自经营,负责村里两个烧锅作坊的对外销售。金先明和龚老二各自负责一个作坊的生产。

    胡显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就变成了海量,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仿佛那些酒水已经侵蚀不了他的神经。

    在满桌子的人都醉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还帮着将大家安顿着睡下。

    这就是大巴山深处的人们最率真的一面。在数十年前,这里出现过像金家祖辈的周三娃那样的悍匪,也涌现出胡宝才那样勇于和悍匪斗争的英雄。

    然而当历史进入新时代后,相互之间可以为了一点点私利明争暗斗,也可以在酒桌上前嫌尽弃。

    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刻,胡显荣晚间和醉醺醺的龚老二挤在一张铺在院坝里的凉席上,即便身旁鼾声如雷,他也没有感到厌烦。

    此刻的他如释重负,眼前展现出一张电影幕布,往事一幕幕划过,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对胡显荣来,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看到自己操持起来的烧锅作坊渡过最艰难的时光更高兴的事了,他的心里再次升腾起那个诞生已久的想法。

    他要走出巍巍大巴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探究大山外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吸引着青年一代的人们,使大家乐不思蜀。

    但这个想法依旧只是装在他心里。要让胡显荣像余兴平和金德伟那样,拎着包走就走,他还办不到。

    这个夏天过去之后,弟弟胡显贵即将进入到花园中心校念初中,银竹沟的烧锅作坊也将面临一个理想的经营环境,肩上背负的信用社的贷款差不多也可以还清,生产队长的位置也能有足够的时间交接出去。

    只有等到这些看似琐碎,实际又很重要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他才能心安理得地离开。

    当然,显荣的内心并非平静如水。

    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悄声问道:你苦心筹建和经营起来的烧锅作坊最终还是成了金先明的个人产业,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失落感吗?

    是的,显荣一直以来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最终还是没能避免,这或许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忙活了这么些年,结果还是竹篮水一场空。

    这种心理争斗,也仅仅只存在了一瞬间,刚刚过去的那些经历,让他对此已经看得很淡然了。

    银竹沟的风水先生曾经给胡显荣算过一卦,对方胡显荣是水命,这一辈子应该大富大贵,但不是开烧锅作坊。

    他开始有些相信这位老先生的预测了,尽管这位风水先生自己的命运也不好,但并不影响他在人们心目中的权威地位。

    出远门之前要找余运文算一卦,挑个黄道吉日。显荣立马做出了这个决定,他曾经为此还在心里嘲笑过金先明,称他这些做法是有钱人家的穷讲究,真轮到自己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他才理解对方的感受。在做出结果无法预料的计划之前,所有人都想求得心安,寻得慰藉。

    在显荣的头脑飞速运转的同时,时光也过得飞快,等他睡意来临时,耳畔已经响起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