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悲伤往事再浮现,善后小组千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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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前几年胡显荣的爷爷和父亲去世之后,余运武组织生产队的社员们开会讨论胡家人的安抚事宜时一样,在余运武家中,社员们聚在一起,又开起类似的会来。

    只是不幸的人变成了余运武以及他的家人们,而主持会议的人成了当初的被安抚对象胡显荣。

    待胡显荣将大家都已经知晓的情况简单再作过叙述之后,金先明支书才郑重其事地发表了几点意见。

    这件事或多或少也算得上是金家人的家事,于公于私,先明支书都责无旁贷。

    所以他和胡显荣一样,不想对事件的详情作过多描述,更不愿意给金家唯一的妹,以及外甥女带来过多悲伤。

    “时间不等人,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派人前往矿上将运武接回来。”金先明直奔主题,在余兴彩家堂屋的主座上讲出了他的意见,“同时,还免不了要跟矿上的人掰扯赔偿和善后方案,这需要两个得力的人手前去处理。”

    讲到这里,金先明的伤心往事也不自觉地浮上心头。眼前这一幕,他何其熟悉?

    几年前,他和后来差点成为女婿的姜忠学一道前往湖北处理过儿子金德礼的后事,这个经历让他成为了满屋子人里面,唯一有过经验的人。

    所以众人们都清楚,这一趟远行的人选,肯定少不了金先明支书。

    对他本人而言,这是一种莫大的羞耻和伤痛,毕竟谁愿意经历这样的事情两次呢?

    简短的讨论之后,大家一致推举胡显荣与金支书同行。至于第三个人选,谁也没有好的主张。

    作为余运武的亲兄弟,风水先生余运文理应是逃不掉,但余运文推自己不擅长这种与人争辩的事,更不愿意见到跟他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的余兴平,死活不愿前往。

    伤心欲绝的余兴彩倒是有意去接父亲回家,但她若一走,留下老母亲和侄儿在家,谁也放心不下。

    要搁在前一两年,金先虎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块前往,因为他可以顺道见一眼多年未曾回家的儿子。

    但是眼下的他,佛心已经在心里扎下根,除了对妹一家表达同情和安慰之外,什么也不肯跑这一趟。

    在谁都拿不下最后的主意时,胡显荣站起身来向金先明支书道:“我建议烧锅作坊的生产可以先缓一下,让余黑牛同行可好?”

    他在心里已经盘算过,这一趟远行势必很艰难,要论嘴皮子,有自己和金先明足够。

    但身边若是有一个大力士跟着,底气就更足了,文武搭配,未尝不是最好的方案。

    “我觉得这个主意可行,黑牛和运武兄弟是本家,也不算外人。”金先明点头道。

    在这件事情上,他倒是和显荣想到一块儿去了,虽然烧锅作坊可能会因此有所损失,但只要能从矿上为妹妹一家子多争得一些赔偿款,这点损失或许算不得什么。

    这件事情就这样被决定下来。第二天,胡显荣到烧锅作坊叫来余黑牛,简短地把前一晚商量之后的结果告知他,两人一道将接下来的生产安排好之后,就各自回家简单地收拾好了行囊。

    金先明晚间又将显荣叫至家中,向他叮嘱了一些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事,其中的一点,就是让他临行前去江河口乡找一下姜忠学,让对方帮忙出出主意。

    这件事,胡显荣也已经想到,更清楚金先明的考虑。姜忠学在处理这类事情方面,有过多年的工作经验。

    但金先明和他之间的关系却因为前些年的悔婚事件而陷入尴尬境地。所以这种事情,金先明支书是不便于亲自出面的。

    果然,他们一行三人在出门时走到江河口的时候,短暂地停留了片刻。

    显荣只身前往姜忠学的办公室,金先明和余黑牛到龚老大售卖酒水的门市上等候着。

    见到胡显荣,姜忠学一如既往地亲热地招呼着他的这位表弟,等显荣将事情的经过与来意出来后,他的神情也紧张了起来。

    姜忠学将办公室的房门反锁,和显荣并肩坐在长条木椅上,附到他耳边低声道:“显荣,这事我这里已经有所耳闻,没想到还把你牵扯近来了。你还记得上回在我这里跟你讲过的那些话吗?金德伟在外边挣的那些钱并没那么简单,你此行一定要心谨慎。”

    除此之外,姜忠学还低声向显荣出了他的一些想法和算,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显荣将金德伟那边煤矿上的一些信息捎带回来。

    但具体细节和内容,除了他们两人知晓之外,谁都没有向第三个人透露过。

    由于着急赶路,显荣没有停留太长时间,着急地跟表哥道完别,就从办公楼里走出来,和金先明、余黑牛一道坐渡船过江,到火车站买了北上的火车票。

    对胡显荣和余黑牛来,这次跨省远行,他们经历了很多的人生第一次。

    两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到大城市。由于火车不能直达,他们中途还在省城的候车室里待了大半宿,但这两位年轻人没有感到一丝丝困乏。

    相比之下,舟车劳顿的金先明在整个行程中都处于头昏眼花的状态,简直遭了大罪,这一路的距离,可比他当年前往湖北之行远多了,再加上他这些年也不知不觉地苍老了很多。

    三个人坐在闷热的候车室里,金先明已顾不上询问胡显荣在表哥那里得到了些什么有用的建议,两只眼皮不停地架,脑袋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头瞌睡,偶尔还会被自己惊醒一下,但是没过半分钟,又恢复到沉沉的瞌睡状态。

    显荣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闪闪灯光,心里思绪万千。他很想深入到这座城市的腹地,一览它的全貌,感受它的气息,但眼下的他还抽不出身来。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他回头望了一眼被瞌睡困得死去活来的金先明,又瞅了一眼站在窗前兴奋得不停四处张望的余黑牛,脑子也跟着活泛起来,想起了这些年来围绕在身边的许多人和事。

    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金德兰。从金德兰偶尔寄来的信中,显荣知道她目前就身处于这座城市里。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金德兰第一次走进自己心里,让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对她魂牵梦绕的那些过往。

    这时,他的耳畔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在县城火车站送别金德兰的场景又不住地浮上心头,这位美丽的邻家姑娘现在过得好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但他很快就将思绪收了回来,安慰自己道:你真傻,你和她之间的结局早就定下,已经回不去了,还是放清醒点吧!

    你可别忘了这一趟远行的目的,竟然还能如此冷漠地在这样的时刻想你的邻家姑娘?

    显荣使劲摇了摇头,如同要甩掉附在脑子里的什么脏东西一样。

    这种时刻你还想着金德兰,你难道不清楚,身在银竹沟家中的余兴彩一家人还陷在深深的痛苦中吗?

    显荣的内心指责道。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做过了一件不容饶恕的事情一样,开始自责起来。

    对啊,你怎么不多替余兴彩想想?那是一个多么纯真善良的姑娘啊,她不该遭受到这么残忍的击。

    闪闪的灯光在眼前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显荣想起两天前亲自将噩耗带给余兴彩的那一幕,那个女孩早已将自己当成了最亲的人,她是全银竹沟人的骄傲。

    金德兰在前面已经蹚出了一条失败的路,无论如何,都要让余兴彩沿着该走的路继续走下去,哪怕自己辛苦一点,也要全力支撑她的梦想。

    显荣终于恢复正常了,不再由着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走,拍了拍身旁的余黑牛的肩膀道:“黑牛,你见过这么大的城市吗?”

    “我有幸见过咱们县城的夜景,那时觉得世上的大城市也就那样了,但是跟这里一比,简直就是绣花针和擀面杖的差距。”

    余黑牛的这个比喻倒也毫不夸张,从他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又补充问道:“显荣,你看那城墙和楼顶上的灯光多漂亮,这一晚上要多少电费才够啊?”

    胡显荣突然间被身旁五大三粗的余黑牛逗笑了,但也能体谅对方发出的感慨。

    毕竟银竹沟和眼下的大城市相比,实在太渺了,望着满脸惊讶的余黑牛道:“黑牛,你信不信咱们有朝一日也有机会来这里闯荡?”

    “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至于我嘛,想想就算了。”余黑牛摇摇头,“能看一眼也就知足了,我还是觉得待在咱们那片大山里更踏实。”

    “别早早地丢了志气,你看我们银竹沟的余兴彩,她很快就会来这座城市上学,这就是巾帼不让须眉。”

    余黑牛傻笑道:“显荣,你和兴彩都是我们银竹村的希望,今后你要看得上我这个大老粗的兄弟,你到哪我就跟到哪。”

    “这当然没问题,今后的路还长,咱们还能一起干出一番事来。”显荣再次用力地拍在黑牛的肩膀上,感受到了对方那一身瓷实的肌肉。

    他们在省城转车之后,又花了大半天才进入邻省的地界。

    下了火车,一边问路,一边赶行程,中间倒了好几次班车,才到达余兴平在信中所附的地址。

    那是一个名叫李家村的地方,群山环绕,夏天的风景倒也与银竹沟无异。

    但他们的目的地并不在那里,而是距离人户聚集的村子十里开外的矿上。

    一条勉强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过的公路蜿蜒曲折地从村口延伸到半山腰,路上全是乌黑的煤灰。

    胡显荣他们沿着公路艰难地往上走,一路上都没见着半个人影。

    他的心里泛起嘀咕来,不禁想起了出门前表哥对他的叮嘱,顿时汗毛直立,额头上沁出冷汗来。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何以让金德伟挣下那么多钱来?并且让余兴平不惜与父亲断绝关系,和结发妻子离婚,也要被招赘到这里。但是他并没有将那些疑惑出来,三个人一路上几乎始终保持沉默。

    那一段路花了他们将近两个时,在盘山而上的公路快到尽头时,他们才看见前方的一片由煤矸石堆积起来的空地上扎着几个简陋的帆布帐篷,一位中年女人正在门帘前边的炉子上烧饭做菜。

    对胡显荣他们来,能在这大山深处见着活人,就好像在沙漠中迷途之人见到救星一样。

    “大姐,我们是从邻省来的,专门前来处理余运武的后事,请问你们这里的负责人在哪里?”金先明支书远远地向中年妇女问话。

    对方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继续埋头在火炉上忙着自己的事,金先明又将刚问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对方依然未作出回应,让他顿时感觉到难堪起来,心里还在嘀咕着:一个做饭的女人竟然如此高傲,真是不可理喻。

    就在这时,从简易帐篷里走出来一个黑脸男人,带着粗犷的嗓音道:“你别问她了,她是聋哑人,听不见你们的话,你们一直走到前方最大的帐篷处,就可以见到你们想找的人了。”黑脸男人完话,转身掀开布帘子,钻进帐篷里去了。

    胡显荣他们只得按照对方所的那样,向着那个一眼就可以看见的大帐篷走去。

    那个所谓的大帐篷,其实也只是简单地用几根木桩支撑着,外边的篷布已经很破旧,在这深山老林中,给人一种格外凄凉的感觉。

    帐篷旁边就是矿坑的入口,如果不凑近仔细看,黑黢黢的洞口在周围都是一片墨黑色的掩映下,倒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值交班时间。从并不宽大的矿坑出口陆陆续续走出来几个头戴矿灯的工人,一个个都被糊得跟荞面疙瘩一般,即便是熟人站在跟前,也没人分辨得出来。

    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结着对子,推着一个比头还高的煤罐车,车轮在被煤灰覆盖着的铁轨上摩擦出让人听起来很难受的嘎吱声。

    那些满脸煤灰的人不时抬头看一眼这三位远道而来的人,嘴里还不住地嘀咕着什么。

    显荣特意专注地倾听从身旁经过的两位矿工的讲话,其中一位矮个子向身旁的工友叹气道:“你看,又是遇难工友的家属来了,咱们这几个钱挣得可真是提心吊胆的。”

    后面的对话,显荣并没有听清楚,因为此时金先明支书已经揭起大帐篷的门帘,和余黑牛一道进入到里边,他也只得紧跟着钻进去。

    帐篷里只有两个人,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依然背对着他们自顾自地埋头着话。

    但是,仅从衣着扮就可以看出,他们两人很可能就是这里的头头。

    因为外边的人们都是衣衫褴褛,被染得漆黑的煤灰子,而这两人却穿戴得很整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请问你们谁是这里管事的人?”金先明虽然感觉有些疲惫,但依然还是将嗓门提得很高。

    两人闻声之后,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胡显荣他们这才发现,其中一个竟然是多年不见的老熟人。

    “幺叔、显荣,你们总算来了。”话的是金德伟,他一边主动起身招呼,一边从身旁拉来几个马扎招呼他们坐下,另外一人则坐在原处丝毫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