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德伟述离奇过往,旧人再见皆心酸
胡显荣他们还未从家里出门之前,一致认为这趟远行理应很轻松,因为他们知道金德伟和余兴平就在矿上,出门在外,有熟人帮衬一把,总是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事实却并不是那样,金先明支书看着长大的两位年轻后生似乎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见到老家的亲房叔叔带人来到矿上,金德伟倒是在表面上表现得很热情。
他将三个老家的来人招呼到马扎上坐下,向金先明介绍身旁那位表现得很淡漠的年轻人,“幺叔,这位是我们这里的负责人李发奎,关于运武叔的事,兴平哥已经在信上过了,后面的事情,将由李大哥和你们商量着处理。”
“德伟,你这话得就不厚道了,这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直接把我们这里的规矩告诉他们就行。”
长着一脸胡须茬子,一直闷不做声的李发奎终于发话了,话语中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态度。
从以来,金德伟都是有些惧怕他的叔金先明的,在李发奎讲完话之后,便陷入到两难境地。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道:“我们这里像这样的意外时有发生,按照老规矩,抚恤金只有三千块,由于运武叔跟我是一个生产队出来的老乡,再加上他是兴平哥的三叔,我们给他多争取了一千。”
他讲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盯着胡显荣和余黑牛,没敢看金先明一眼。
李发奎仿佛是对金德伟的讲话语气和方式感到有些不太满意,站起身来道:“你们要是没有异议的话,等会儿在协议书上签好名字,在那边领走灰匣子就可以回去了。”
他一边讲话,一边将右手指向帐篷的一个角落,那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有一个木匣,还有几张事先写满字的协议书。
金先明只是顺着对方的手势看了一眼,并没有开口讲话。
胡显荣倒是沉不住气了,有些愠怒地向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李发奎道:“李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好歹一条人命的事,你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这件事拍板定下,却不给我们一点商量的余地,恐怕有些太草率了吧。”他讲话的时候,身旁的余黑牛也憋着一股气,牙齿紧咬,拳头紧攥。
“商量来商量去结果都是一样,这事我见得多了,你们要是不怕浪费时间,可以在这山上多待几天,吃住全包。那你们慢慢商量着,我先去吃饭,你们到时候给我一个结果就行。”李发奎没有理会胡显荣他们,完话就掀起门帘走出帐篷。
帐篷里只剩下四个人,金德伟脸上更觉难堪,他试探性地看了一眼金先明,道:“幺叔,要不我们先吃饭?你们先在这里等候一会儿,我到灶上把饭菜给你们端来。”
“余兴平在哪?”金先明没有正面回答侄儿的问话。
“他早就没在这里干活了,住在山下的村子里,你们返回的时候,我带你们去见见他。”金德伟心谨慎地回答。
金先明看了胡显荣一眼,道:“余兴平虽然已经和他的父亲断绝了关系,但好赖他也是余运武的亲房侄儿,这事他必须参与进来,赔偿的事,他必须表态。”
“这事好办,我马上安排人到村里将他叫到山上来。但这样一来,你们今天就无法返程了,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委屈一宿。”金德伟抢话道。
“我们几百里路的委屈都熬过来了,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你姑妈家里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哪怕能给他们多争取一分钱,也是我们的胜利。”
金先明眼神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侄儿,“我们走了这一路,肚子确实饿了,你赶紧去安排午饭吧。”
金德伟如释重负一般冲出帐篷,没多时,他和两个工友一道端来了白面馍、米粥和几样咸菜。
如果不是因为饿得有些心慌,金先明甚至都不稀得吃上一口这类的饭菜。
胡显荣和余黑牛两人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烧锅作坊,这样的饭菜差不多也是他们的日常,只是在秦巴山里,倒是不曾吃过米粥。
两位年轻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合力干掉了近十个馍,还喝了几大碗稀粥,只是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余光不时扫到角落里的桌面上,但是眼光也不敢长时间盯着那个匣子。
对余运武的事,显荣的悲伤劲头已经慢慢淡下去。眼下的他很清楚,此时还由不得自己再度陷入悲伤之中,他们三个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们吃饭的时候,除了金德伟待在身边,没有一个外人,显荣便主动向他问道:“德伟哥,我原本还以为你就是这里的负责人,你在这究竟是什么身份啊?”
这个问题也在金先明心里憋了很长时间,但他作为金德伟的长辈,为了维持自己家长般的威严,始终没有开口。
“我哪有那个本事,这个矿是开在人家地盘上的,负责人怎么可能找一个外来人,我就是一个帮忙带班的,负责管理着一帮子工人。
咱们这里每天两班倒,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带班的人。李发奎就是山脚下李家村支书的娃,负责在这里监工。”
多年没回家的金德伟,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向人讲述他这些年在外边闯荡的经历,这一讲起来就有些收不住了。
金德伟当年还在学徒期就从姜贵顺的卫生院离开,虽有传言他是告了姜忠学的黑状,但真正的原委不得而知。
他回到家中与父亲整日冷脸相对,便赌气走出银竹沟。虽然在县城读了几年高中,算是见过一些世面。
但金德伟的那次出行并没有在事前做好准备,也算是吃够了一些苦头。
他在县城火车站爬上一列北上的闷罐货车,算到省城之后再想办法找份活计,谁知那一列货车竟然没能将他带到目的地,而是沿着襄渝线将他带到了湖北的一个不知名的编组站。
讲起那段经历,金德伟觉得就像做梦一般。当时的他,只身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上也没有带多少钱,实际上跟一个流浪汉并没有太大差别。他便索性跟着那一列货车继续北上,最终到了目前这个地方。
不过,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在那列重新编组之后的火车上,他认识了好几位跟随火车皮一块四处流动的工汉,有些人甚至还携家带口,简直就是将家安在了铁轨上,火车走到哪里,一家人就跟到哪里,帮忙装货卸货,以此养家糊口。
那次经历也着实让他开了眼界,见识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群特殊的人。
通过萍水相逢的工汉的介绍,金德伟在晋西的这个山区停下了脚步。
他在老家几乎没有干过农活,纯粹就是一个手无四两力的书生,又是如何来到这个靠卖力气刨食的煤矿的呢?这是胡显荣他们最想不通的事。
面对大家的这个疑惑,金德伟感叹地道:“到目前为止,我下到矿井里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里边的体力活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但我的运气好,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李发奎大哥,他见我有一些学问,便通过他父亲的关系,将我安排到这里帮忙带班,管理一帮子工人。”讲起和李发奎相遇相识的经历,金德伟更是滔滔不绝。
金德伟从火车上下来之后,跟着那些随火车皮流动的工友们一起在山下的货运站的闷罐子车厢里待了好几宿,当了几天装卸工人。
繁重的体力活让他吃不消,他并没有算在这个地方扎根,一心想找机会返回省城揽活。就在这个时候,李发奎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在一个半夜里,他被站台上的喧闹声惊醒,他起身透过车厢门口的缝隙看到不远处有两帮人,手拿棍棒斗在一起。
身旁的工友们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只顾闷头继续装睡,但金德伟被吓着了,整个身子跟筛糠一样,不停抖动。
身旁的工友低声向他,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双方为了争车皮而起争执,谁赢了谁就享有优先权,没什么大不了的。金德伟依旧还是睁着双眼看着那几十个斗不休的黑影,丝毫没有睡意。
站台上很快恢复了平静,赢的一方搀扶着受伤的同伴得意地离去,败下阵来的人大都平躺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肢体痛哭哀嚎、不停翻滚,还有一些人已经晕厥过去,整个场景让人惨不忍睹。
害怕归害怕,金德伟出于职业习惯,终究还是没有学着其他工友那样装作视而不见。
他穿好衣服,鼓足勇气来到站台上,搀扶起那些伤情并不严重的人,对那些受伤比较严重的,他仔细地上前查看情况。
见到有明伤在身的人,他扯烂自己的衣衫,简单地为对方止血包扎。
对那些可能存在骨折或者关节脱臼的人,他让那些还能正常活动的人找来木板和扎带,为伤者固定关节。
整套动作显得极为娴熟和专业,就连之前还跟他一起睡在车厢里的工友们都沉不住气了,纷纷来到站台上搭手帮忙。
也正是那一系列看似简单和正常的举动,为金德伟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
那次被他救治的人群里边,领头者就是李发奎。双方刚一交手,李发奎的额头就被人一镐棒开了花,当时就晕倒在站台上。
群龙无首的伙伴们立即就乱了阵脚,所以很快就惨败下来,据那是李发奎第一次拜仗,却被金德伟遇上了。
金德伟用几条从自己衣衫上扯下来的布条,细心地为李发奎止血和包扎伤口,对方很快恢复神智,对眼前这位陌生的年轻人感激不已。
从那之后,金德伟就告别了原来的那些工友们,成了李发奎的贴身伙伴。
对方了解到金德伟从卫校毕业,还有过在卫生院当学徒的经历,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并不让他参与这类的斗,只让他在事后为同伴们处理伤情。
金德伟没想到自己学徒未成,却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重操旧业,他对此感到很满足。
后来,李发奎带着一帮兄弟伙将那些长期与他们作对的人都得心服口服,再不需要整天跟人斗了,金德伟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好在李发奎通过当村支书的父亲的关系,当上这个煤矿的监工,金德伟也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这里。
金德伟这些年的经历,不可谓不精彩。胡显荣在千里之外的银竹沟,为了经营一家烧锅作坊,常年奔波不停,却依旧是顾此失彼,他觉得自己的经历已经足够丰富多彩了。
但跟眼前的金德伟相比,简直不堪一提。显荣曾经多次从表哥姜忠学那里听闻一些金德伟在外边的所作所为,基本全部都是负面的信息,他很难将其与眼前的这位年轻精干的同村大哥拼在一起。
李发奎吃完午饭返回来了,刚刚将头伸进门帘就大声问道:“你们商量得怎样了?咱们这里条件简陋,不是长待的地方,你们要是商量好,就签完字下山去吧。”他将目光盯着年龄最大的金先明,语气已经没有刚见面时的那般傲慢。
“德伟已经派人下山通知余兴平了,逝者毕竟是兴平的亲叔叔,我们等他到了再一块商量商量,还请李总管不要着急。”
在一顿午餐后,金先明支书身上的疲惫感已经消失了一大半,话也稍微有了些底气。
李发奎点了点头向金先明道:“德伟兄弟刚才告诉我,你是他的亲幺叔。我跟他亲如兄弟,他的幺叔就是我的幺叔,我们这地方虽荒凉,但不能淡了人情。我已经让伙房安排饭菜,咱们晚间一起喝上两杯。”
他完就转头嘱咐金德伟提前安顿好夜班的生产,不要耽误给老家来的亲朋们接风的事。
快到天黑的时候,余兴平才搭乘着一辆运煤车赶来。他先是热情地拉着胡显荣的手,互相嘘寒问暖了好一阵。
后来又跟余黑牛交流了几句,最后才很敷衍地跟金先明了声招呼。
对于他和金先明之间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没有金先明,余兴平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余兴平头戴孝布,跪在金先明跟前的那一幕,不自觉地浮现在胡显荣的脑海中。
那是一件让银竹沟里两大家族都不愿提起的伤心事,而眼下的他们四目相望那一刻,没有一丁点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反而勾起了各自伤痛的回忆。
好在他们的伤痛已经被时间冲淡很多,在这个全是男人聚集的地方,互相抱头痛哭的场景是不可能出现的。
尤其是对胡显荣来,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余兴彩一家三口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对方做的事情。
他在心里感激金德伟和李发奎将这件事情搬上酒桌,这是他认为最理想的状况,也是他在这些年里总结出来的一套最熟悉的处事方法。正所谓隔行如隔山,显荣不懂怎么挖煤,但他懂得怎么酿酒和喝酒。
夜幕降下,他们刚上山时见到的那个聋哑妇女揭开门帘走了进来,手上比划了一个张嘴吃饭的动作。
胡显荣、金先明、余兴平都能看懂她表达的意思,毕竟老家的银竹沟里也住着一位同样患有生理障碍的长辈,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受过系统性的培训,这类简单的交流方式却能做到惊人的一致,也堪称奇迹了。
果然,帐篷外随即响起了金德伟的声音,“幺叔、显荣、黑牛,赶紧上桌吃饭了。咱们银竹沟烧锅的酒我没喝过,但我们这里的杏花村恐怕你们也没喝过,咱们一边喝一边聊。”
他完之后,人已经进到帐篷里,礼貌而客气地拉着幺叔金先明往外走去。
胡显荣走在最后,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角落桌面上的木匣,心里暗暗道:“运武叔,暂时委屈您在这待一晚,我们明天就接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