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兴平述难言之隐,胡显荣初下矿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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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年,余兴平接到姜忠学交代的任务,正值他在矿上对金德伟憋着一肚子火的时候。

    那时的他,在金德伟手下干着繁重的体力活,一听闻上头要清查对方在矿上的劣迹,别提有多兴奋了。他恨不得立马就将金德伟拉下水来,为自己寻求一个心理平衡。

    起初的时候,余兴平倒是尽心尽力地按照当时还任着江河口公社公安专员的姜忠学的要求,时时留心金德伟的一举一动,静静等候对方露出马脚。

    基本上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向姜忠学去一封信,将自己获知的不管有用没用的消息捎回去。

    那时的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除了在矿井下劳动,就是在帐篷里补觉,很少有机会见到金德伟,获知的信息不多。所以,姜忠学对他提供的那些信息并不满意。

    后来,他通过一番死缠烂成为薛桂花的赘婿之后,就不再上山当矿工。

    反而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了更多关于金德伟和李发奎的信息,但那时他的心态已经完全发生了改变。

    半山腰上的那个煤矿,是全村人的金疙瘩,包括他和薛桂花,以及家中的老公公,都指着那口矿井吃饭,金德伟和李发奎这些人虽有些事情做得有些出格,若是他们一旦倒下,全村人靠山吃山的愿望就得彻底落空。

    在银竹沟老家,余兴平可以豁出脸面成为家族的罪人,但他还做不到与全村人过不去,成为大家的罪人。

    多番权衡之下,他便对姜忠学的话既不反对也不执行,只在信中推自己已经离开矿井,无法继续获知金德伟的信息了事,最后也就跟姜忠学之间彻底断了书信往来。

    胡显荣只是听表哥起曾经派人来到矿上探金德伟罪证的情况,但具体派的是谁,姜忠学并没有告知。

    但显荣很快就猜想到那个人非余兴平莫属,因为只有余兴平对银竹沟的金家人心存怨恨,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必然是面和心不合,这是最值得利用的矛盾。

    姜忠学在处理这类事情方面,显得格外老道,他是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的。

    之所以敢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余兴平,显荣也有一番考量。

    原因并不是手中捏着余兴平在有家室的情况下还拼命追求薛桂花的短,这件事对余兴平的威胁恐怕并没有那么大。

    毕竟两人已经成婚,顶多夫妻之间互相置气一段时间,已经死过男人的薛桂花断然不会跟余兴平再闹一次离婚。

    而是觉得余兴平是个值得信赖的老大哥,不会拆穿自己的意图。

    同时,他也留有后手,如果对方揭穿自己,余兴平曾经和姜忠学多次书信往来,这件事也足以让他在这个村子里待不下去。

    不无准备之仗,是显荣进入到矿上之前已经深思熟虑过的事。

    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首先分清敌我形势比什么都重要。

    经过一番试探,他知道站与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队友又增添了一人,至少余兴平不算自己人,也不会变成敌手,这让他稍感欣慰。

    果然不出所料,对于安排胡显荣和余黑牛进入矿上的事,余兴平甚是积极。

    如同曾经安排他的三叔余运武的时候一样,通过老公公和村上领导的关系,他们两人很快就有了着落,被安排到金德伟的手下干活。

    对于这个结果,金德伟并不十分满意,负责监工的李发奎反而感到十分欣喜。

    自上次在酒桌上和胡显荣拼过一回高低以来,他就对这位年轻兄弟抱有好感,这回再次相聚在一起,颇有故友重逢的意味。

    有了上一次拖着疲惫的身子顺着公路攀爬进山的经验和教训,显荣和黑牛是在一个夜间乘坐拉煤的汽车进入到矿上的。

    他们进山之前,余兴平千叮咛万嘱咐,让显荣一定注意安全,煤矿下面的活不是闹着玩儿的,实在吃不消的话,随时恭候他们下山来。

    显荣已是吃了承秤砣铁了心,丝毫不将其当回事,然而真的等他体验过那份活计之后,才发现余兴平所言非虚。

    两人初进山时,天气已经有了凉意。尤其是在夜间,山谷里寒风瑟瑟,俨然一副已经进入初冬的感觉,跟前段时间来此处理余运武的后事时的体验有着天壤之别。

    李发奎和金德伟见着他们,不管是否出自真心,面上都露出了喜悦之情,甚至当晚还特意为他们两人安顿了一桌对矿工们来比较像样的饭菜,以示对兄弟伙的关照之情。

    当然,这种地方有着其特有的生存法则,干一天活就拿一天的工钱,多干多得,任何人都偷不了懒。

    黑牛和显荣的住处,就是矿坑后面密林里的简陋帐篷,一张床板轮番伺候着四个人,两个上白班的人进入井下之后,夜班归来的人睡在上边,夜班开工后,白班下班的人又躺睡上边。

    夏天的时候倒还好,伴随着山里的凉风入睡,很是惬意,但是到了冬天就恼火了,别帐篷漏风,就连床板下边也在往上猛灌寒风。

    工友们开玩笑地,真害怕一觉睡下去,就被冻硬了。当然,显荣和黑牛刚到那里时,寒意还没有那么夸张,不过已经能预见寒冬到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了。

    两个从来没有挖煤经验的年轻人第一次进入到井下,是分别被两个老师傅带着的。

    在这之前,他们只是简短地接受了两天的培训,那些术语就如同曾经听老英雄胡宝才讲述的绺子们的黑话一般,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住,更无法理解。

    显荣带着一肚子疑问请教培训师傅时,对方却不耐烦地告诉他,等到下过两三回矿井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光听理论知识,一点用处都没有。

    当显荣穿着那身矿工服,背着矿灯进入到漆黑的矿坑时,心里咚咚咚地跳个不停,那不是因为激动,而是胆怯和害怕。

    那种感觉跟平日里在银竹沟走夜路完全不同,他完全看不清脚下的路,身前推着一个空煤罐车,由其顺着轨道引导着自己。

    带领显荣的老师傅是江河口的老乡,已经在这个矿上干了一年多时间,他完全能体会显荣此刻的感受,甚至有些心疼这位年轻后生。

    在推动煤罐车的时候,他刻意比平时多用了一点力,以此减轻一些显荣身上的负担。

    “伙子,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偏要挑这么一件辛苦的活?”老师傅不太健谈,但是给人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我叫余绍阳,年龄比你长,你随意称呼就行。看样子,你今天是初次下井吧?”

    显荣大声嗯了一声,为了不显露心中的胆怯,略作镇定地回答道:“我上学太少,又没有学成其他手艺,见这行挣钱多,所以想来试试。我叫胡显荣,还望余叔今后多多关照。”

    “你的表现比我当年强多了,现在害怕吗?”余绍阳对显荣的回答感到满意,来这里的人,谁还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呢?

    “有点害怕,跟我第一次走夜路时的感觉一样。”显荣很实诚地讲出自己的感受。

    “没什么好害怕的,等你干起活来,就顾不上害怕了。”

    煤罐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山体深处推去,显荣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星星点点的矿灯光线影影绰绰,车轱辘在铁轨上摩擦出轰隆隆的响声,声音碰触到漆黑的石壁之后,立马又被反弹回来,钻进耳朵里,给人一种特别难受的感觉。

    在前进了约莫两千米之后,就到达了作业面,在老师傅余绍阳的指导下,两人合力将煤罐车推进一条岔巷,在他们之前,已经排起了好几个煤罐车。

    这个时候,余绍阳显荣并不着急,拉着显荣到旁边的一个避炮洞里席地而坐,那个狭窄的洞里已经顺着墙壁坐着七八个工友,余黑牛也在其中,但是两人并没有招呼。

    借着这个间隙,余绍阳才向显荣讲解起矿井下面的情况,以及需要提防和注意的事项来。

    这是一条横井矿山,从主巷道进来,先是经过一段短暂的向上斜坡,临近作业面时,又是一段角度不太大的向下斜坡。

    进来的时候,一般都是空车,所以并不十分吃力,待装满煤的罐车往外去的时候,先得由绞车绳将车子拉到斜坡顶部,后面的下坡路就可以由着罐车慢慢滑向坑口。

    在这个作业阶段,最担心两件事,一是放炮后排险不到位,帮上和顶上不稳,二是往外推罐车的时候掉道,那将是非常危险和麻烦的事。

    这些内容在先前的培训中被反复提及,显荣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他仔细盘问了一番关于这个作业面的情况,老师傅很详尽地做了解答。

    从主巷道进来之后,分出了两条岔巷,也就是有两个作业面,作业面的工友们也和自己一样,两班倒地轮番劳作,他们的工种分得很细,有炮工、木工和专门的排险人,初来的新人一般都不会被安排到那里。

    从余绍阳口中,显荣还获知了很多在培训时没有得知的一些信息。

    比如,在矿井里不能乱话,见着一块很大的煤块,要称呼其粗,而不能称其大。

    如若称后者,老工友们将会很忌讳,因为他们在见到有工友遇难时,会以「大煤」来代替其尸身;

    矿井更忌讳女人进入,称那会惹怒山神,给工友们带来血光之灾。

    他还讲述了曾经有一位遇难工友的女性家属无意间进入到矿坑口,被监工发现之后大发雷霆的事情。

    称那位女家属不仅没能拿走全部的抚恤金,反而被工友们大肆批判了一番,矿上还扣下了她的一部分钱算作赔偿。最后矿上用扣下的赔偿款买来香蜡纸烛敬奉山神,才得以重新开工。

    这些忌讳和真实案例,余绍阳是悄声向显荣诉的,大家都不敢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更担心触霉头。

    显荣听后,不禁后背一麻,原来在这狭窄的矿井里,人们对鬼神的敬畏如此强烈。

    不过他完全能理解工友们为何会忌讳这些东西,且不在这危险重重的矿井深处了,就连老家那条不起眼的银竹沟里,不也照样建起了香火旺盛的观音寨吗?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对自己的生命和未来总是充满着期待,但又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寄托在那些超越现实的神明和意志力身上。

    不远处响起了警报哨声,身旁的工友们下意识地将头盔扣紧,拧熄头灯,几乎将脑袋埋到了脖子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紧靠在石壁上。余绍阳伸手按了一下胡显荣的头,让他学着大家的样子做。

    在几声急促的哨声之后,所有人都冲进这个避炮洞里,整个作业面顿时安静了下来,几乎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这是下到矿井之后最紧张的时候,哨声结束就意味着炸药已经安放到位,炮工们即将进行爆破作业。

    约莫等了三五分钟的样子,几声沉闷的炮响声传来,震得避炮洞的墙壁都动摇了。

    两名炮工在这个过程中竖起耳朵仔细数着炮响的次数,在他们告知其余人没有哑炮之后,负责排险的两名工友顶着滚滚浓烟和煤尘冲向前去,身后还跟着几名扛着花栗木和工字钢的工友。

    作业面上紧张的一幕,初次下井的显荣还看不到。两名排险的工友们确认四下无险之后,那些扛着木头和工字钢的人以飞快的速度将立木竖起,将工字钢横架起来以支撑作业面的顶部。

    这个过程约莫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大家谁也没有多余的语言和动作,什么位置该由谁操控,全凭默契,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接下来,便轮到胡显荣他们这些推着煤罐车的工友们上场了。

    他们两人或三人结成队,用铁锨快速地将崩落的煤块装进车斗里,待到装满车之后,迅速挪出位置来,由后边的人接续上。

    “显荣,你知道我们这个工种被称作什么吗?”轮到余绍阳和胡显荣装煤的时候,这位老师傅一边干活一边问话。

    看见显荣摇了摇头,他自己回答道:“铁扇公主。”完之后,他自己得意地大笑几声。

    “为什么呢?这个有什么法吗?”

    “你看我们手中拿的这个像不像芭蕉扇?”余绍阳笑得更得意了。

    这个比喻倒是很贴切,显荣也跟着笑了起来。果然,正如先前余绍阳跟他的那样,一旦忙起来就不知道害怕了。

    对这个活,显荣并不觉得比起在老家种地和烤酒更辛苦,一把「芭蕉扇」在他手中挥舞得异常娴熟,俨然一副老手的模样。

    如果要问显荣对初次下矿井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他一定会回答两件事。

    一是放炮之时那种紧张害怕的心情,那一刻他生怕避炮洞被震塌,自己被囫囵个埋在里边;另一件就是出了矿坑之后的经历了。

    他和余绍阳推着煤罐车从矿坑口出来之后,在地磅上过了秤,将煤块倒在煤场之后就算结束了一天的任务。

    那时的他,除了牙齿之外,全身都是一片乌黑,与工友们见面时,如果互相不话,鬼才认得出来谁是谁。

    整个流程下来,让他最难接受的就是完工之后和开工之前换衣服的环节了。

    尤其是脱下一身干净衣裳,换上肮脏不堪、湿漉漉的作业服时,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真是让人生不如死。

    然而,一旦脱下那身满是污垢的工服,跳入那个简易的热水池时,那种被温暖拥抱的感觉更是让人终身难忘。

    天下没有一件活是容易的,这就是显荣第一次当矿工的最大感受。

    即便是皮糙肉厚的余黑牛,对这个看似很挣钱的活也没有什么好感。

    不管怎样,他们总算是暂时在这个矿山上扎下了根,这个糟糕的感受并没有乱胡显荣接下来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