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金先明苦撑作坊,矿山的奇特迎检
胡显荣离开银竹沟烧锅作坊,还带走了伙计余黑牛,这件事对金先明支书来,如同被人使了一招釜底抽薪一样,让他立马抓了瞎。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显荣在离开之前化解了和龚老大之间的矛盾,让作坊的销路被彻底开。
即便如此,金先明手下无人可使,不得不亲自操持烧锅作坊的生产,让他这个长期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有些不适应。
当然,他的麻烦还远不及此,余运成、余运现两兄弟曾经也是看着显荣的面子才勉强答应留在作坊里支撑场面,眼下见着年轻的负责人已经离开,两位唱歌郎也无心继续待下去了。
先明支书硬是磨破了嘴皮,给两位余家人以及账房的徐顺娃涨了工钱,才留下这几位元老级的人物。
但是烧锅作坊依然无法按照先前那样两班倒地运转下去。
他每天不停地围绕着村委、烧锅作坊和金家院子的家转,很快就感觉到分身乏术。
一番考量之后,先明支书决定学着龚家人那样,将自家兄弟们全部安排到作坊里。
对这个安排,他不会面对太多阻力,毕竟烧锅作坊绝大多数的股份已经捏在自己手中,自家的事,自己拍板即可,自然没有人敢闲话。
老大金先虎对这个作坊一点兴趣都没有,先明支书也很知趣地没有去大哥跟前吃那碗闭门羹。在他的劝之下,二哥金先龙倒是很爽快地到作坊里当起了伙计。
家里的哑巴哥哥金先福也被他强硬着拉扯到了作坊里,但这位先天存在语言障碍的兄长并不买他的账,在那里零星地帮了两天忙,就义无反顾地回到金家院子,继续在北边那一块竹林里伐竹编蔑,金先明对此毫无办法,只得任由他离开,何况这位哑巴哥哥本身也帮不上多少忙。
东拼西凑之下,人手倒是够数了,但烧锅真正运转起来之后,金先明才发现,跟胡显荣在的时候相比,效果差太远了。
不是产量严重下降,就是酒水品质频频出问题。他依然还不能当甩手掌柜,除了要亲自发酵酒糟,还要时刻准备四处救火。
龚老大虽然一直履行着先前的承诺,不会取消与银竹沟烧锅作坊的合作。
但这个善于从商的黑李逵对品质要求很高,即便产量跟不上,也不允许以次充好。
这倒是给金先明的作坊架起了一道品质防线,但同时也给他出了一道很大的难题。
虽然这个烧锅作坊已经建成多年,但对金先明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他几乎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将人员和生产这些琐碎的事情理顺畅,将作坊恢复到正轨上运营。
在千里之外的半山腰里,胡显荣和余黑牛已经连续下了快一个月的矿井。
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老师傅带领,两个年轻人结成一队,共同推着一辆煤罐车在矿坑里穿梭。
按照矿上的规定,他们每隔十天就要换一次班,转眼间又到了换班的时候。
在这个初冬时分,山上已经寒意十足,工友们都不愿意上白班,胡显荣亦是如此。
对于上白班的人而言,每天还没见到太阳露面,就得穿上冷冰冰、湿漉漉的破衣烂袄进到矿井下,待到夜幕已经降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钻出矿井来,两头都见不着太阳。在那片天地里,别不知春秋了,连阴晴和黑夜白天都不知道。
这一次轮换,显荣和黑牛是从白班倒换成夜班,这是他们期待了好多天的事情。换班这天,大家还会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以让矿工们将作息调整过来。
显荣已经将矿井上下的运作情况大致摸清楚,一有空闲时间,他都会拿着纸笔悄悄跑到后山的树林里记录下来,准备抽空到山下的邮局将其寄给表哥姜忠学。
但是来到矿山之后,他感觉自己就跟一个机器一样,一刻都不得停歇。
更让他烦恼的是,要下山一趟很不容易,矿井距离山下的村子直线距离有十里路,那些盘山而上的公路使得这个实际距离就更远了。
邮寄这样的信,显荣不放心委托给他人,担心一旦落到金德伟或者李发奎的人手里,自己不仅会前功尽弃,还会招致来更大的麻烦,他一直告诫自己心驶得万年船。
更可况他这段时间所掌握的金德伟的信息并不多,还不足以达到将其制服的分量。他在静静等待机会,坚信对方早晚会露出马脚。
这个地方,每到月底才会发前一个月的工资,平日里就是有钱也没地方花,倒也是一个适合攒下钱来的地方。
但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样,很多工友们都受不了井下的那些苦,尤其是到了冬天,早上迟迟起不来,每天能正常出工的人比夏天时减少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这地方也从不亏欠那些勤劳肯出力的人,正所谓天道酬勤,大多数人都坚持着每月二十个班就是极限的标准。
但也有一些人拼着命地上满每一个班,那些精力旺盛的人还会间歇性地白班夜班连轴上,只要自己坚持得下来,矿上也不会阻扰这类疯狂挣钱的人。
显荣就属于后者,平日里如果有工友需要帮忙替班或者换班,他从来不会拒绝,很快就结下了很好的人缘。
工友们在空闲时间里的主要娱乐活动除了牌就是喝酒,矿上曾经给大家买了一个电视机,但最终因为收不到任何信号而成为摆设。
大家牌的时候无非就是输赢几支烟,从来不将钱当作赌注,喝酒也没什么像样的下酒菜,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耽误下井,李发奎这位监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还会让伙房弄一两样花生、豆腐干之类的凉菜,跟大家平伙。
胡显荣几乎从来不参与这些娱乐活动,他借着这个难得的调班机会,在矿井周边四下溜达。
对于补觉这件事,他现在已经看得不那么重要了,先前在矿井下还担惊受怕,经过半个来月的适应,他也能学着那些老煤灰子一样,蹲在避炮洞里起盹来。
这期间,他也不主动去找金德伟和李发奎,只是偶尔见着面的时候,互相简单地点头意思一下,算是了招呼。
表哥姜忠学交代的任务还没有像样的进展,要不着急,那是不可能的。
正在显荣为无法将手中的信息投递出去而发愁时,金德伟在矿场上找到他,让他和黑牛到山下的村里待上两天,是矿上要停产迎检。
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胡显荣对此突然提高了警惕。他在心里纳闷,正常的迎接检查,为什么需要工人们都下山躲避呢?
之前他在银竹沟烧锅作坊的时候,公社或者乡上的检查组也经常前去做一些常规抽检和调查,但从来没听需要伙计们回避的事。由此看来,这个矿井背后一定存在着某些问题。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金德伟,准备回到住处收拾行囊。待他到达矿井后面的帐篷时,发现工友们正在拆除篷布和床板,自己出门时背的那个挎包被扔在地上,先前还密密麻麻连在一起的破旧帐篷群须臾之间就消失了,露出被人踩踏得结结实实的泥地。
曾经带着自己下井的老师傅余绍阳也在忙着捆扎篷布,显荣见状立即上前帮忙搭手,疑惑地问道:“余叔,咱们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下山去呢?”
“矿上的事,我们这些干活的泥腿子哪能知道?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下山去歇息几天,挣钱也不在乎那一天两天。”余绍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吗?”
余绍阳收拾完篷布,坐在一张裸露的木板床沿上吧唧起旱烟袋来,吐了两口烟雾回答:“也不是经常遇到,但每年少不了会遇上两三回,基本上每季度一次吧。”
他轻咳了两声,将烟锅在鞋帮子上敲了两下,“我们对此早就习以为然了,反正过不了几天矿上又得将我们这些人叫回来上班,其他的事,矿上不跟我们,我们也没兴趣知道。”
工友们干净利落地理完住地,就连李发奎和金德伟长期值守在矿坑前的大帐篷也被拆除了,大家将那些铺板和篷布卷集中归置到矿坑前的平地上,等候着李发奎的下一步安排。
“你们上白班的人将这些东西全部装进罐车,推到矿井下面的岔巷里,一件东西都不要落下。”李发奎站在人群中央,大声地下达着指示。
工人们随即四散开来,紧张而有序地将所有家当搬进矿坑,排在队伍末尾的人,将地面的铁轨一截一截地拆除掉,也被塞进黑漆漆的矿井深处。
等到显荣和黑牛再次从井下来到地面时,眼前除了一片煤矸石堆积起来的坝子外,就剩下远处那顶破旧的伙房帐篷还孤独地立在那里。
大家脱下肮脏不堪的工服,将其扔到矿洞里,简单地洗漱一番之后,就被几辆汽车载下山去,显荣和黑牛站在车厢里,望着不断退去的矿坑,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了解矿井背后故事的机会,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但眼下的他不得不顺从大流,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心头有了雏形。
李发奎和金德伟只留下几个贴心的工人,待到载着胡显荣他们的汽车走远,他们用两截炸药将旁边的煤矸石堆炸开,快速地砌起一垛石墙,将矿洞口封死,掐断矿山上的电路。
临走之前,他走进那个伙房帐篷,向那个大胡子男人简单交代了几句,然后领着剩下的人坐上最后一辆汽车撤离下山。
矿山上,最终只留下一顶简陋的帐篷,一个哑巴中年妇女,一个大胡子男人。
据显荣后来了解到,他们是村里按照上面的要求,特意安排留守在那里看守矿洞的人。
在李家村村尾的一片空地上,临时搭建起几顶简易帐篷,供下山的矿工们暂时栖身。
胡显荣没有跟随工友们一起住在那里,而是动用了自己和金德伟的老乡关系,了声招呼之后便带着余黑牛投奔到余兴平家。
余兴平见着显荣和黑牛拎着包来到家门口,立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边热情地招呼两位兄弟进屋,一边道:“矿上又要迎检了吧?你们就把我这里当自己家,借这个机会安心歇息几天。”
胡显荣点了点头,道了几句多有扰之类的客套话。
余兴平的热情劲头和初次见到显荣和黑牛来家的时候别无二致。
显荣心里却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对余兴平一家子带去了麻烦和叨扰,临去之时并没有空着双手,而是提前和黑牛一起在卖铺里买了几样烟酒茶糖之类的东西。
这样一来,兴平的媳妇薛桂花和家中的老公公反而将两位年轻后生责备了一番,他们大老远出门来下矿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回家,这样子反而有些见外了,多番叮嘱他们下不为例。
这一家子的热情和厚道让显荣的心都快融化了,甚至在某个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也就彻底能够体谅当初余兴平中途退堂鼓的举动了。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将金德伟的恶和余兴平一家人的善区别开来,坚守住了原则。
吃罢晚饭后,显荣将余兴平叫至客房里悄声询问了此次矿上迎检的事。
对方刚开始的时候三缄其口,不愿意透露任何信息,但终究还是被显荣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劲头给动,道出了背后的实情。
原来,这口矿井在前些年已经被关停,原因是有好几个手续没有办齐。
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对环境的破坏太大,矿山建在半山腰上,没有任何的防污防尘措施,每逢雨季,裹挟着煤灰的污水顺流而下,山脚下好几个村子的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
矿井被封之后,村民的经济来源又成了问题,所以后来村上决定继续将矿井开采起来。
明着开采肯定是不可取的,只能悄悄的来。也不知在谁的挑动下,很快就通了基层的关系,搞来了炸材和简单的设备,通过熟人的层层介绍招来工人,矿井就这样运转了起来。
这类的矿井在周边有好几处,当地人将其称为「黑口」。
由于没有全套的批文,长期处于偷采状态,矿上一贯坚持的原则就是能多挖一块是一块,在安全措施的投入上并不上心,导致各种意外事故频发,久而久之就堆积起来一大堆矛盾。
对这些被关停或者废弃的矿井,上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来检查一遍。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次检查组来之前,矿上都会提前知道消息。
听闻余兴平讲完这些情况,显荣差点惊掉了下巴,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在矿井下拼死拼活挖煤竟然是在助纣为虐。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将这些情况记录在信笺纸上,在天黑之前将一封封信件投递到村子里的邮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