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阴谋阳谋明争暗斗,是福是祸终须面对
对胡显荣来讲,身处信息闭塞的大山深处也并不是全无益处。
在金先明的信寄出好些天之后,姜忠学才在信笺纸上写下一个绸缪已久的计划,用单位特制的信封投递出去,收信人一栏,落下表弟的名字。
这两封寄往同一目的地的信件,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到达两个不同主人的手中。
在胡显荣和金德伟拆开信封之前,它们在李家村里的邮局已经待了数日。
但两位收信人读完之后的表情几乎也惊人的一致,金德伟出了一身冷汗,胡显荣冒了一身热汗。
金先明寄来的信内容很短,简单地告知姜忠学的动静之后,就是叮嘱金德伟要收敛一番,甚至强烈建议他就此收手。
胡显荣的信,内容却是长篇大论,姜忠学让他提供一个确切的时机,以待随后的飞行调查取得最大理想的成效。
就此收手,金德伟不是没有想过。但他目前已经被架在梁上,上下都由不得自己,除了在动作上尽量收敛之外,依然无法摆脱那片让他留恋不舍的阵地。
对胡显荣而言,就远远没有那么麻烦了,他认为眼下已经到了东风到位,只差一把火的时刻,随时都可以为姜忠学提供一个最好的时机。
余绍阳变成一个冷冰冰的木匣子回到矿山,摆放在矿井前的大帐篷里已经数天,依旧没有家属前来处理后事。
金德伟和李发奎两人每天翘着二郎腿在那个肮脏破败的帐篷里发号施令,丝毫不把它当回事,对这样的境况,他们早就麻木了。
那个帐篷里,每隔上一段时间,总会出现一个木匣,在他们眼里,仅仅就是一个物件而已。
“矿上到底有没有通知余绍阳师傅的家属?怎么这么久还不见人来领他回家。”在矿井深处,李成学站在煤罐车前,疑惑地问余黑牛。
余黑牛摇摇头叹气道:“我估计他们准备多拖一天算一天,之前我们村的运武叔出事之后,他的家人们也是在半个月后才收到的消息,并且还是兴平哥实在看不下去他的三叔受到如此待遇,才写信到村委告诉了这个消息。”他口中的「他们」具体指代谁,大家心知肚明。
“我还准备着要好好向他的家人表达感谢,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拖拖拉拉,这对余师傅以及他的家人也太不尊重了。”李成学怒气冲冲地道。
胡显荣抬头看了一眼前边的煤罐车,在绞车绳的拉动下,才刚刚爬到半坡,就是之前余绍阳老师傅遇难的那个位置。
他扭头来向排在后边的李成学道:“家属早来晚来效果都一样,反正也见不到他本人了,惟愿他的家人晚一天得到噩耗,就能少痛苦一天。”
李成学默默低下头去,胡显荣的这句话让他无法反驳,但也无法完全认同。
因为他每天下到矿井之前,都会在那个大帐篷门口看一眼摆放在角落桌上的那个冰冷孤寂的木匣。
他清楚地知道,余老师傅如果没有变成木匣,那后果将会是什么样子。
李成学甚至想象到自己变成木匣的样子,那种内疚和折磨让他食不甘味,夜不寐寝。
他心里感激这位对自己有再造之恩的外乡老师傅,如果见着他的家属,甚至愿意跪下来给对方磕头致谢。
“李大哥,余师傅的家属来了无非就是拿着四千块钱的抚恤款和一个木匣回家。”
胡显荣悄声附到李成学耳边,他出的话,旁边的人都无法听见,“哦,我还忘了,还有他生前没有结完的工钱。”
看见绞车绳索已经返回,胡显荣和余黑牛扣紧挂钩,空着双手往斜坡顶上走去。李成学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显然是被胡显荣的这句话戳到了心尖上。
李学成对自己曾经酒后失言,将矿上针对本地人和外地人差别化地支付抚恤赔偿款的秘密透露给胡显荣的事情已无任何记忆,但眼下的他,很快就将见到这个残酷的事实。
胡显荣扭头看了一眼怔怔发呆的李成学,知道对方此刻的内心深处一定是两股力量在架。哪一方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然而,胡显荣这一句试探性的话,却在不久之后给自己带来了关乎生死的麻烦。
李成学心里的那两股力量并没有僵持多久就有了结果。待他换下那身工服之后,悄悄摸进矿井入口处的大帐篷里,悄声跟金德伟和李发奎两人嘀咕了几句。
谈话内容除了他们三位当事人外,别人无从知晓,但其结果不难看出,他们的谈话很不愉快,甚至到了红脸出汗的地步。最后一句话是从金德伟口中出,但是得到了李发奎的点头首肯。
“你不要坏了我们这里多年的规矩。”这句话就像芒刺一样扎在李成学的心口,他原本信心满满地认为,这两个穿一条裤子的工头和监工一定会卖自己的面子,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那种失落和失望的感觉,他之前从没体验过。
胡显荣远远地看到满脸不悦的李成学从那个放着木匣的帐篷里走出来,心里也就猜到了答案,并为此感到满意。
“李大哥,我们到后山去喝两杯。”胡显荣刚洗完澡,一边用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向李成学发出邀请。
“我也正有此意,咱们两兄弟好些天都没坐在一起喝酒了。”
他们之间这样的谈话并不避讳任何人,帐篷里的金德伟和李发奎也听在耳朵里。
此时,从里边传出李发奎的声音:“李成学,你喝酒我不阻拦,但是心里得有数。别两口猫尿下肚,就口无遮拦地什么话都往外讲。”
“我心里有数得很。”李成学带着一脸怒气,回了一句,和胡显荣肩并肩地朝隐藏在后山树林中的那片帐篷走去。
那顶大帐篷里,金德伟略带不安地向李发奎低声道:“李成学这个家伙平日里还好,就是一沾酒,嘴巴就松得跟山下那些婆娘们的裤腰带一样。”
李发奎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递给一个只有金德伟才能读懂的眼神,“活人嘴里永远都不可能死守秘密,任他们去尽兴一回吧。”
金德伟不再接话,因为接下来的事,需要具体的行动来解决,这样的时候,多无益。
在后山的帐篷里,胡显荣和李成学对饮起来。这一次,显荣并不想借助酒精的作用来实现任何目的,反而是李成学一口接一口地狂饮,快速把自己送到麻醉的境界。
“显荣兄弟,我算不算捡来一条命?”李成学眼神迷离,表情痛苦地喝下一大口酒水,“余师傅要是不挡那么一下,你今天要找我喝酒,恐怕得浇在地上了。”
胡显荣按住对方正要往嘴里送酒的手,随即将酒杯夺下,“人各有命,咱们这些在矿井下刨食的人,谁料得到各种意外什么时候会到来呢?余师傅死得有价值,他在那一瞬间既然做出这个伟大的决定,不是希望你背着愧疚活下去。”
“价值?你还跟我谈什么价值的事?”李成学长叹一声,又使劲摇了摇头,“难道就是你的四千块钱和一个木匣吗?那算什么价值?”
这一连串的发问,使得胡显荣的心里如同坠进一个铅块,他不想继续放大这份痛苦,只是伸出右手,在对方搁置在桌面的手背上用力拍了拍。
“我想好了。”李成学像是突然做出一个巨大决定一样,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胡显荣,“我要在这矿山上为余师傅挣一年的钱,到时候我会将这个决定告诉他的家属,工钱一发下来,我分文不留,全部寄给他们。
我还可以动员那几位同样捡下一条命来的兄弟,他们如果愿意的话,我们一起为余师傅的家属做点事情。”
“这不是你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事。”胡显荣虽然被眼前的李成学感动,但对他的这个决定并不十分赞同,“如果在战争年代,余师傅是可以称得上英雄的。矿上对待这么优秀的一位工友,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看到李成学似有所难地看着自己,胡显荣继续道:“李大哥,我给你讲一个关于我一家人的故事吧。”见到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他才继续将这个所谓的故事讲述下去。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父亲在修田造地的活动中双腿受伤落下残疾,生产队为了抚恤我们这一家人,将保管员的位置让予我爷爷。
到了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爷爷在大雪天里为队里的牛棚除雪,不幸摔死,生产队又将保管员的位置交予我那一瘸一拐的父亲。”胡显荣一口气了好些话,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喉咙。
“但后来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父亲刚接下保管室的钥匙不久,遇上两位偷盗保管室粮食的人,他大声呼叫来人捉贼,对方情急之下捅了他几刀,也不幸地去世了。后来,队上又决定将这个保管员的位置留给我。”胡显荣的故事很短,却让李成学听得津津有味。
“显荣兄弟,你还给生产队当过保管员?”
胡显荣的本意并不是让李成学听故事,但见到对方很感兴趣,便略带笑意道:“我当时并没有答应,但是很感激社员们的这番心意。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土地分到每家每户之后,集体的保管室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我并没有当保管员的经历。”
“显荣兄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家庭遭遇的不幸却如此之多。不过,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李成学一边同情胡显荣,一边赞叹他的用心良苦。
胡显荣将先前夺到手中的酒杯递给李成学,两人举杯碰了一下,“我们那个穷得耗子都扎不下窝的生产队尚且还能有这份人情味,难不成这赚钱如流水的矿上就如此冷冰冰地对待给它做出贡献的兄弟?”
李成学也陷入到沉默中,递出一个坚定的眼神,其中表达的意思,胡显荣也已猜透。
在这片的江湖里,胡显荣终于用真情感化一颗还没有彻底变得冰凉的心,让他在黑暗的矿井深处,见到了一缕阳光。
日子继续如流水般消逝,转眼间又过去了个把礼拜的时间,余绍阳老师傅的家属仍未见动静,矿工们的日子依旧。
“显荣兄弟,我要跟你件事。”在按部就班地进入到矿井之前,李成学将胡显荣悄悄拉扯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低声耳语了几句。
胡显荣听完,不禁眉头紧锁,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李成学的话。
李成学却显得越来越着急,拍着胡显荣的肩膀道:“这件事是我最要好的一个兄弟给我透露的,你一定要有所防备。我建议你还是停班几天,到山下的村子里待一阵子。”
“该来的总要来,到哪里都躲不过。”胡显荣不为所动,执拗地坚持要下井去挣钱,“谢谢李大哥的提醒,我会加倍心的。”
李成学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紧紧跟在胡显荣的煤罐车屁股后面,坚决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那几句低声耳语的内容,不管是谁听到,都不可能像胡显荣那样表现得如此镇定。
原来,李成学的一个死党兄弟听来一个惊天的秘密。首先是前段时间胡显荣患上重病险些丢命的事。
据金德伟在那些草药里做了一点手脚,看似将他的风寒感冒治好,但实则憋着一股坏心眼。
金德伟读过卫校,又在姜贵顺的卫生院里学徒多年,虽没能顺利出师,但对药理方面不可谓不精通。
所谓的土偏方,是否真的有效,谁也不清楚,完全是一套病急乱投医的做法。
他在胡显荣的草药汤里加了几味矿物药,具体是什么东西,一般人无从知晓。
但据吃了那几味药的人,表现的症状就是上吐下泻,就算是钢铁汉子,也经不住这样的折磨。
胡显荣对之前的那场病痛记忆尤深。时至当下,他依然认为当时只是感染了风邪,再加上水土不服所至。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从另一方面感谢那一场大病。如果不是那次病重的经历,他又怎么有机会认下一位温柔貌美的阿竹姐姐呢?又如何有机会将一位受尽苦难的女子救出火坑呢?
既然已经从大病中脱险,胡显荣对于得来的这个消息只是淡然地听在耳里,却不放进心里。
但李成学带给他的消息并不止于此,另外一个更让他心惊胆战的阴谋,如果一旦对方实施起来,显荣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然而,胡显荣并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虽然表面上显得无所畏惧,但心里的恐惧感却不自觉地蔓延开来。
但他已经做好了与残酷的现实博一把的算,相信只要熬过这段黑暗时光,黎明一定会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