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生活需要调味料,有苦有甜也有咸
在决定将阿竹姑娘带离苦海之前,胡显荣带着三位要好的兄弟,到矿上给金德伟和李发奎简单地将这个决定了一嘴,虽然并不是带着商量的语气,但总算是尽到了「礼数」。
刚听得胡显荣的决定之时,金德伟这个马前卒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称自己没法拍板。
胡显荣不愿与其多费口舌,直接找到话准数的李发奎。
虽然对方与他的交情不深,但仍旧还是卖了他一个人情。这种本就见不得阳光的事,只要阿竹本人愿意,谁又能强求不成呢?
想到这里,胡显荣就怒火顿起。一个女人的命运,竟然被一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和亲情关系的男人肆意摆布,而其本人却丝毫没有抗争的余地,这是多么可笑又可恨的事。
为了他心中更大的计划,也只得抱着不忍则乱大谋的态度,对金德伟和李发奎报以声声谢意。
虽然嘴上答应了胡显荣的请求,但被人撬了一本万利的墙角,金德伟的心里有怒气又没处发,成了那个如坐针毡的人。
但换个角度一看,胡显荣和余黑牛,以及那个平日里下矿井并不积极的王大春突然变得如同吞食了大烟一样,不要命地在矿井下忙碌,甚至将这种拼劲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位工友。这位带班工头对胡显荣却又怨恨不起来。
矿山上单调的日子并不会因为这几位年轻后生找到了精神慰藉而缓下脚步,时间转眼就到了端午前后。
正所谓「月怕十五、年怕端午」,一年的时光很快就要过去一半。
矿工们除了不再畏怯在离开温暖的被窝之后换上那身湿漉漉的肮脏工服,日子较之前的每一天依旧没有太多变化。
但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巴山里,姜忠学的日子却不一样了。
上级单位的一纸公函将他平调到县上的治安管理部门,接手的第一个要务就是处理他跟踪已久的,也让他烦恼已久的有关外出矿工家属们的缠访问题。
履新的姜忠学还带着两位同事悄悄前往银竹沟的金先虎家中,虽是着例行户口排查的名号,但对方很警觉地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面对姜忠学旁敲侧击地问起儿子金德伟在外边挣了多少钱、多长时间写信来家一次这类的问题,老头子都是简单地搪塞过去。
儿子在外边犯事了,这是金先虎的第一反应。他得出这个结论并不费劲,因为姜忠学对他家的情况一清二楚。
金德伟出门之前,在姜忠学父亲的卫生院里当了多年学徒,逢年过节之时,金家父子俩总会前去给姜家人拜年,互相之间别提有多熟悉了,根本犯不着大老远地来到银竹沟盘查户口;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金先虎如鲠在喉的事也和眼前的姜忠学有关,那就是当年还在公社当治安联防队长的姜忠学被莫名其妙停职半年的事。
虽然大家都传言是金德伟写了举报信将他拉下台,但最终谁都不确定真实的情况。
然而金德伟突然结束即将出师的学徒生涯,才让这件事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此刻,金先虎尚不知道姜忠学调任到县上,并且专门主抓跟儿子金德伟相关案子之事。
金先虎虽然过上了青灯古佛般无欲无求的生活,但他的兄弟金先明支书却是从来没有放下心中的那一点点野心。
对于乡上领导的动向,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所以,当大哥将这件事告知他的时候,嗅觉灵敏的金先明顿时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
由不得片刻犹豫,金先明支书甚至都顾不上跟老大哥细细解读其中厉害,连忙到村委写下一封家书,加急寄往千里之外的李家村。
与金先明寄出的信件反方向跑动着,投递人写着胡显荣名字的数十封信件中,对金德伟以及其背后的李家村矿山的情况已经大概摸清了底数。
但对于姜忠学这位一退伍就进入到治安体系,且怀有远大抱负的青年而言,这些还远远不够。
煤矿所在地的同级部门已经来函,同意随时开展一次对金德伟所在的那口矿井的飞行调查,一切只待姜忠学这边复函确定具体方案,这个跨省行动就可以立即落地。
他对这一天的到来,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但为了力求完美,他仍在耐心地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并深信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姜忠学所谓的机会,对胡显荣和余黑牛他们这样的矿工们而言,却是惨痛的代价。
当日子被过成照镜子之时,就急需给生活增加一点调味料。
但那些调味料也有被用错的时候,使得本来就寡淡无味的一锅稀粥顿时成变成齁咸得难以入口的老卤汤。
绿意盎然的矿山上,胡显荣和余黑牛这些如同穿山甲一般的矿工们没有闲暇时间来欣赏这些让人赏心悦目的春日美景,依然过着不知黑白,更不知春秋的单调日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两位年轻后生在这里已经算是有名气,无论是在井上或是在井下,身旁总围着一帮爱热闹的兄弟伙,算是给枯燥的生活中加了一点甜。
两兄弟一起推着一辆煤罐车在斜坡前等候绞车绳,他们的前边,老师傅余绍阳的煤罐车正被钢丝绳拉着缓缓爬升。
这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机会,他们这两位拼着劲连轴上了两个班的年轻人已经有些扛不住困意,蹲在煤车旁起盹来。
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在主巷道里,自然不用担心冒顶或帮壁跨塌之险,所以一但闭上眼,就睡得格外踏实。
但他们这次的憩却被轰隆一声巨响断,都被惊得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四目相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余叔的罐车掉道了,卡在了斜坡上。”余黑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将头顶的矿灯光线照在那辆倾倒在坡道的煤罐车上。
短暂睡一觉的计划肯定是泡汤了,但好在事情并不严重,远比胡显荣刚听到声响时初步判断的所有可能存在的倒霉事都要好多了。
但也并不代表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故有多么容易处理,要搁在平地上,余黑牛甚至不用拼尽全力都可以将问题解决,但眼下的窘况着实不是靠蛮力就可解决。
到事发地点简单查看一番之后,胡显荣才发现事情很棘手。
原来,由于绞车突然出现故障,使得本来匀速攀升的煤罐车突然下滑,导致那一股比大拇指还粗的钢丝绳被线盘卡死,算是彻底罢了工。
这样的事几乎从来没有在这口矿井里发生过,但现实就是这么爱跟人开玩笑,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它总有一天必定会发生。
面对这样的情况,谁也赖不得余绍阳老师傅,毕竟他在双手脱离煤罐车之后,才发生了这样的事。
在斜坡下等候的矿工们急不可耐,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都不甘心在这漆黑的矿井里无端端地浪费时间。
“来几个力气好的兄弟,将罐车直接推起来。”这是本地帮头头李成学的建议,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一致同意。
余黑牛肯定是大家公认的第一人选,他本人也丝毫不避让,主动担起发号施令的角色。
大家干就干,一下子就凑了七八个年轻力壮的伙,聚在那辆被缆绳拖着的煤罐车前,煤罐车的两头,还有几个围观的人为他们加油鼓劲。
这一次之所以需要这么多人才能动手做这件事,其原因在于事发地点跟平地上不同。
若是罐车倒在平地上,一两个力气大的人抬起一端,并不需要将整个车子的重量承受下来,但眼前的罐车被斜挂于坡道,必须从底部使力才能将其托起。
显然,天生神力的余黑牛几乎承受住了一半的重量,他站在罐车靠下坡一端的最中间,满脸涨得通红,身旁的伙伴们也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跟这个装满煤块的铁疙瘩较起劲来。
如果要余黑牛的潜力有多大,这一次倒是让人难得有机会地见识了一次。
罐车被缓缓抬起,但远远还达不到回到铁轨的要求,只要再挨上半分钟,随着大家的一股暴劲褪下,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黑牛肩膀上的腱子肉鼓胀,腮帮子紧咬,他可不想就这样以失败收场,伴随着一声怒吼,煤罐车哐当一声,四个钢轮稳稳落到轨道上。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力大无穷的余黑牛后悔莫及。
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他宁愿尝到失败的滋味,也不会将这个笨重的家伙扶回正道。
就在余黑牛使出惊天的爆发力将煤罐车抬回铁轨的瞬间,绞车的挂钩突然脱落。
余黑牛倒也矫健,用惊人的速度跳离铁轨,躲过那辆失控的煤罐车,任其自由滑落到坡底,跟等候在下边的煤罐车撞得砰砰响。
但是那根紧紧绷直的钢丝绳却以迅雷之势挥摆起来,眼见着就要奔着在斜坡上端围观的人群飞去。
高速飞来的绞车绳有多大威力?老矿工们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躲闪不及,肉体凡身在它面前,简直脆弱得跟深秋的萝卜一样。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老师傅余绍阳一个箭步跳出人群,直奔那根张牙舞爪的钢丝绳扑去。
随着一声惨叫,这位老师傅便倒在巷道里,但也将那根无情的钢索制服下来,拖在顶端的铁挂钩哐啷一声跌落到正在等待死神到来的围观人群跟前。
站在人群最前端的李成学见到钢丝绳从煤罐车上脱落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充当萝卜的准备,甚至已经将双眼紧闭,嘴唇微张,随时准备发出此生最后一声嚎叫。
但他并未如愿,一个不属于他所带领的本地帮的外乡大哥改变了这个看似已经板上钉钉的结果。
李成学一脚踢开跌落到跟前,还浸着鲜血的吃人钢索,快步跑到余绍阳跟前,不停地哭喊对方的名字。
不仅如此,胡显荣以及刚刚从生死线上脱险的余黑牛等人也快速围上前去,有的在为这位不幸的老师傅祈祷,有的在为他哭泣。
胡显荣的领路师傅终究没来得及跟兄弟们上最后一句话,就安静地躺睡在这个张着一张黑口的矿井深处。
那个场景,足以让见过的矿工们铭记一生。老师傅的那身污浊不堪的工服被钢丝绳划破,就像被锋利的剪刀齐齐地裁剪过一般,胡显荣脱下身上同样肮脏不堪的矿工服盖到他身上,和李成学一道将他轮换着背出矿井。
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位不幸的外乡矿工将在夜间被运煤车拉下山,过几日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再次被运煤车捎上山来。
这些情况,胡显荣和余黑牛没有亲眼见过,但对李成学这样的老矿工而言,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要是放在以前,李成学除了对工友及其家人的不幸表达一番短暂的同情之外,生活丝毫不会受到半点影响。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矿工们之所以不愿谈及生死,嘴上忌讳颇多,就是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李成学内心的谴责和愧疚,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久之前,他在矿井下曾经赌气地跟王大春过一命换一命的事,眼下却不幸地成为了现实。
余绍阳换来的不止他李成学一条命,依当时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这位老师傅奋不顾身地将那根张着血盆大口的钢丝绳扑倒,那一群围观的人谁都有可能难逃一难。至少,李成学将会首当其冲地接纳下钢索的力量。
虽然春天的尾巴马上就要过去,但在这个矿山上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冰凉无比。
冰凉的矿井、铁轨、煤罐车,冰凉的煤块和绞车绳,以及冰凉的人,当然还有比这更多的冰凉的东西。
余绍阳躺睡在煤车上被运下山去,金德伟和李发奎除了短暂地为之扼腕叹息一阵,便扭头安排了几个矿工到井下修好那个不争气的绞车,下一班的生产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仿佛先前的事只是一场不太美妙的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