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菩提座下藏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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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风水这类玄幻和虚无的东西,在新时代春风的吹拂下,被年轻一代的人逐渐抛却,但老一辈的人却执拗地将其奉为不可亵渎、不可违逆的天意。

    余家两房人总共五兄弟,老三余运武已经不在人世,但身后留有一房孙子辈,还有一个即将出阁的女大学生,香火却也得以延续。

    反观另外四兄弟,鳏寡孤独一语足以囊括。曾经最为红火的金家院子,唯有金先明支书还在风烛残年之际苦撑家族场面。

    与此相反,单家独户的胡家人势头正盛,人财名利皆归于门下。

    搁在十年之前,这户人家却是家徒四壁,连老爷子死后的寿衣都没置下一身,一日三餐清汤寡水,伙食还赶不上金先明家院坝前替生产队喂养的几头黑猪。

    人们常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胡家的荣与贵,十年足矣。

    金德礼去世那年,金先明曾经预测过,银竹沟里,金家人的火红日子至少还可以维持十年之久。

    如今的现实告诉他,由于他的过于乐观,预测结果比风水先生余运文用罗盘和老黄历推算出来的那些结果要离谱得多。

    自亲自经营起烧锅作坊以后,金先明支书就很少得空再跟余运文闲谝。

    烧锅作坊开工之前,他再次来到余运文家那个黑暗的火塘屋内,倒春寒尚未退去,火塘坑里架起薪炭火,燎得围坐的人腿脚发烫。

    人上了年龄,最大的感受就是怕冷,金先明和余运文需要这样的猛火,才能驱走一身的寒气。

    火塘旁边煨烤着一罐烧酒,这是金先明支书送与风水先生的礼信,毕竟在正月里串门,空着双手是让人过意不去的事。

    余运文平日里身穿道袍给人卦解签,整个人变得清心寡欲,但村支书来家,自然也得依着客人的兴致来接待。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风水先生悄悄将多年不曾离身的烟锅扔下,不会再让屋内升腾起呛鼻的旱烟味,倒也能让先明支书多待一会。

    “运文,你我们这代人是不是真的过气了?”金先明捧起酒罐喝了一口,将其递给余运文。

    风水先生终究还是没舍下这口酒,接过支书递过来的陶罐猛嘬一口,一边回味一边点了点头,“金支书,人不认命可不行,毕竟这世上像姜子牙和黄汉升那样老来建功立业的人屈指可数,岂是我们这些泥腿子能比得了?”

    金先明叹了口气不再搭话,似有认命之势。就在此时,余运彪走进屋来,风水先生挪了挪屁股,为兄长腾出一个位置,又将酒壶交予他手中。

    “你们刚才讲的话我可是全听见了,我这样的朽木都还准备再折腾几年,金支书能识文断字,怎可认命服老?”

    余运彪看了一眼金先明,四目相对那一刻,多年前的恩怨彻底冰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互相鼓励的力量,“有件事还想麻烦一下金支书,请你帮忙给侄儿余兴平写一封信,就我这个当大伯的要向他认错,如果他不记恨我的话,让他得空回咱们银竹沟一趟。”

    余运文对兄长的这个意见不置可否,甚至可以解读为他自己心中也有这个想法。

    当父亲的人,何尝不想儿子回到身旁呢?尤其是春节期间见到胡显荣一家人的红火日子,他的这个愿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金先明点头应承下余运彪的请求,随即就让风水先生取来纸笔。

    三个同时代成长起来的老者。很多时候,各自的心思无需用言语表达,一个眼神或一声叹息就能使人心领神会。

    无论前一年的日子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新一年的日子还得从头来过。

    余运彪果真如他的那样,将尘封多年的杀猪工具收拾出来重操旧业。

    只是他额外花钱到花园口找铁匠了一把杀猪刀,因为他多年之前使用过的那口刀已经被当作证物没收。

    面容垂老的余运彪除了眼神依旧不好之外,那膀子神力丝毫不减当年,二百斤重的肥猪在他手里,根本无需外人搭手就可以轻松搞定。

    只是他在大集体时期养成的那个癖好已经被彻底收敛起来,屠宰一头猪收取十块钱辛苦费,不再主家猪尿包和猪尾巴的主意。

    长期住在寡居的弟妹门下,必然招来闲言碎语,性子要强的余运彪只在余兴彩家的偏屋住了半年,便在原来祖屋的旧址重新修起两间简陋的土墙房,过起孤老生活。

    由此看来,这位被改造近十年之久的大力士,除了年龄苍老之外,性子上并没有发生多少改变。

    唯一有变化的是,每逢清明或者中元节的时候,他都会跑到胡显荣父亲的坟头上烧上一刀纸。他的这个举动,亦属人之常情,没人愿意去触碰他心中的这个旧伤疤。

    自从在风水先生家的火塘跟前与余家兄弟简短地闲聊过后,金先明支书的劲头确实更足了。

    他对余家两兄弟所言也是有区别地进行了取舍,余运文的劝阻成了耳旁吹过的阵阵微风,余运彪的鼓励却扎根到他的内心深处。

    烧锅作坊重新点火开工之后,金先明甚至恨不得日夜守候在灶台前,但他还不能那样做,因为他还得亲自操持在县城开门市的事。

    为了设立这个销售点,他虽然没有从女儿金德兰手中借来钱,好在后来那位不知名的外地大老板解了燃眉之急,让他手中有了些许资金,这才将计划重新付诸实施。

    凭着在基层拼多年结下的人脉关系,先明支书在县城汽车站旁的酒水门市很快就开张运营起来,跟随他多年的徐顺娃一下子就成了门市负责人。

    将这位做事认死理的青年后生安排在这个重要位置,他一万个放心。

    做完这件事,金先明支书心中的石头才落地,对前景满怀信心,甚至将其自诩为老骥伏枥之举。

    两位白发老者躯体虽衰,仍志在千里,而按部就班过日子的年轻人却有着莫名的烦恼。

    余兴平收到大伯和父亲的信已经三月有余,他很感激父辈们的主动退步,只是心中一直在跟自己较劲,迟迟下不了决心。他最终还是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只得将心事与年轻的好兄弟。

    胡显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愤怒地将余兴平责骂一番,问道:“兴平哥,相比于运彪叔跟我家之间,你这点家族矛盾值得一提吗?除夕夜里,我与他杯酒释恩仇,你竟然还解不开心中的疙瘩。”

    短短的一句反问,将余兴平得哑口无言,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几个字,“那我应该回家一趟?”

    “这还用犹豫?赶紧回吧,别让家中老人寒心。”胡显荣被优柔寡断的余兴平弄得哭笑不得,“你要是再犹豫下去,恐怕只能在老人的坟堆前磕头烧纸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过?”

    胡显荣的这番话让余兴平心中敞亮起来,这位多年未曾回家游子突然急迫地想要回到银竹沟去探望年迈的亲人们,然而胡显荣却劝他不要操之过急。

    看着一头雾水的余兴平,胡显荣冷静地分析到,“兴平哥,你出门拼这么多年,家中光景并没有发生多大改观,如今空手而归,难免落人笑柄,所以一定得为家中的亲人们做点有意义的事,待一切考虑周到了,再动身不迟。”

    余兴平这才恍然大悟,被胡显荣的深思熟虑折服。两人随即简短地商量了一阵,决定首要任务就是回家将祖宅修缮一番,为大伯那简陋不堪的家中添置几件像样的家具。

    待所有准备工作全部就绪之后,胡显荣决定亲自带着余兴平回家,颇有当年自己战战兢兢地认祖归宗时的那种感觉。

    时间转眼就到了夏至前后,两位准备荣归故里的游子拉着满满一车时新家具到达银竹沟口,就遇上一场多年不遇的大暴雨,其规模虽然比不上一九七九年那场疾风骤雨,但也给银竹沟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观音寨的山墙被泥石流冲毁一只角,虽这个损失不算大,但就是那块垮塌的山墙却带走了金先虎的生命。

    据风水先生余运文后来描述,金先虎眼瞅着洪水就要冲毁山墙,便拎起一支铁锨要去疏导水流。

    不料被垮落的石砖和泥水瞬间湮没,直到暴雨停歇之后,庙坪院子的人才将他那已经冰冷僵硬的身子刨出来。

    虽余兴平的户口已经早早迁至邻省的李家村,但他跟父辈之间重归于好,无疑也算银竹沟里回归了一位新人,在这个档口,金先虎却不幸离世。

    两件事之间虽然扯不上关系,但仍会让人感慨万千。如同几年前,漂泊多年的余兴秀回家生子,最终落得个「添新丁又失旧人」的结局。

    金先虎的宿命似乎早在他本人的预料之中,身后虽有一个儿子金德伟,但临终之时却是恓惶无比。

    不知是不是命运使然,胡显荣亲自操持了金先虎老伴的后事,却又碰巧遇上这位曾经心高气傲的金家老大的离去。

    金先虎的家门口,余运文摆起香案,为逝者跳起最后一场端公。

    这一次,他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再让金先虎起死回生。

    两人在观音寨里搭伴,也是起源于多年前在这里为奄奄一息的金先虎跳过的那场端公。

    天道总是不停轮回,人生亦是如此,只是眼前的景依旧,但情已不同,不知跳得满头大汗的余运文的心里有没有这个感受。

    在余运文手舞足蹈做法事的间隙里,余运现和余运成两位歌郎却用俏皮的对唱迎来阵阵掌声,仿佛发生在眼前的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让人伤心的事。

    余运现肩挎花鼓唱到,“金家大哥登仙界,亲朋好友送一程,我今没有好茶饭,唱支山歌敬亲人;山歌难登大雅堂,却能把海来填平,上天能赶乌云走,下地能催五谷生;若是众亲不满意,且听吾弟唱两声。”

    余运成手持铜锣接到,“兄长此言失分寸,孝歌皆唱古贤人,世上千般咱无份,只有生死最公平;兄长歌喉胜洪钟,歌声似茶暖人心,我是嫩鸟才学唱,鸭子绒毛不上秤;若是众亲不嫌弃,哥俩唱到大天明。”

    秦巴山区的孝歌听起来别有一番韵味,胡显荣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种流传数百年的传统民俗。

    他和金先明支书在内屋帮忙整理逝者生前的遗物时,却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

    金先虎的床头摆满了厚厚一摞用蝇头楷誊写的经书。显然,这是他最近两年新养成的爱好。

    一个心高气傲人,能静下心来做这样一件事,着实不易。

    胡显荣虽然看不懂那些经文,但他能想到,正是这些充满神奇力量的文字让金先虎看淡了尘世的一切。

    或许他早就知晓儿子金德伟在外边干的那些勾当,但又无力阻止,就希望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为其减轻罪孽。

    那些誊写的经文里面,有很多没有写完就被废弃的纸张。

    胡显荣不知其原因,便好奇地将其拿到余运文跟前问询原因。

    风水先生瞥过一眼,告诉胡显荣,誊写经书的人必须要有诚意。

    如果中途错了一个字,就必须从头再写一遍,否则结局就会像两位歌朗经常唱的「唱错山歌不紧,写错经文瞎眼睛」那样。

    听完余运文所言,胡显荣不禁头皮一麻,不过他细细看过一眼那些纸张之后,就发现余运文得恰好在理。

    只是其中好几张纸的末尾都写着同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菩提座下藏真金」,让他有些费解。

    胡显荣觉得那些经文写得颇为工整,不忍心将其一把火烧掉,便将其收藏起来,对于他提出的这个简单要求,金先明支书自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待到夜深人静时,胡显荣在卧室里仔细欣赏金先虎最后留下来的东西,看到那简短的两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悟透了那句话的含义。

    他心中所想是这样的:按照余运文所讲的那样,金先虎不可能将同一句经文抄错多遍,更何况「举头三尺有神明,菩提座下藏真金」并不是一句经文。顾不得外边的月黑风高,胡显荣连忙起手电筒朝庙坪走去。

    就在大家都围在金先虎家的院坝里欣赏余家三兄弟的精彩表演时,那个黑色的身影悄悄钻进观音寨的山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