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哪有树木能长青?只是新芽换旧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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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春节期间,银竹沟不仅迎来了王大春和阿竹这两个新婚燕尔的外地人,它还迎来了另外一个多年未见的主人。

    除夕夜里,胡显荣和胡显贵兄弟俩照例要在逝去的先人们的坟前祭拜。

    他们来到前些年被山洪冲毁的祖宅废墟跟前,在爷爷坟头的拜台上焚香烧纸。

    这个仪式,胡显荣只在那年留在李家村过年的时候缺席过一次,他每次都有不同的感触。

    他已经记不起爷爷生前的模样,但仍能记起那个大雪夜里,亲自在当时还是茫茫竹海的地方挖下埋葬爷爷的深坑,以及父亲最后一次带着自己给爷爷上香时的场景。

    也就是在那一次,他年少的身体里扎下了光耀门楣的决心。

    然而九年过去之后,竹林已经不复存在,爷爷和父亲两代人都没能完成的心愿在他手中成为现实,这一切就像无数次萦绕着他的那个奇特梦境一般,看似虚无缥缈,却又并非遥不可及。

    按照长幼有序的原则,兄弟俩又摸黑来到银竹沟口葬着他们父亲的地方,完成活人对逝者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最后能表达的一点尊重。

    对于这个存在千年之久的祭祖仪式,胡显荣曾经有过这样的看法,除了寻求到心灵的慰藉,还有一层目的就是向众人传递一个信号-躺睡在里边的老者,依然后继有人。

    兄弟俩到达父亲的坟前时,惊讶地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在祭台上烧了一堆草纸。

    这个情况,他们从来也没遇到过,除非有人认错了地方,否则绝不会有人在这种事情上乱来。不过,他们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从银竹沟返回时,夜色已经很浓,兄弟俩不得不靠着一支手电筒才能沿着那条挂壁石阶爬上庙坪院子。

    在路过余兴彩家门口时,兄弟俩听见房内一片闹腾,也就顾不得里边是不是正在吃年夜饭,反正两家人关系处得跟亲人一般,心照不宣地推门而入。

    “运彪叔,您回来了?”胡显荣的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第一眼就注意到正对他坐着的那位白发老者,他的特征实在太明显,无法不引起一个刚进入房间的人的注意。

    白发老者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余兴彩主动向他介绍,他甚至都没认出门口的两位后生。

    待他弄清胡家两兄弟的身份之后,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显荣和显贵两兄弟呀,没想到几年不见,你们都长成大伙了。”

    余一看见干爹来家,麻溜地从桌上下来,扯着胡显荣的衣角,要让他抱着自己吃饭,金婶和余兴彩娘俩也放下碗筷,给胡显荣两兄弟腾挪出位置。

    同桌的还有风水先生余运文,以及余运成、余运现两位孤人,整个庙坪院子的人,都被聚在一张黑漆木桌上。

    胡显贵显然已经成了半个当家人,他见哥哥被盛情的余家人拉扯着抽不开身,想到家中还有远道而来的贵客王大春和阿竹,以及老母亲都在等着兄弟俩回家吃团年饭,便主动斟满一杯酒和大家表示了歉意,陈完家中的情况,便只身一人返回家去。

    秦巴山里的人一直有个讲究,就是无论日子多穷,都不要在别人家里吃年夜饭。

    但胡显荣从来就不认可这个规矩,何况这是在余兴彩的家,他们两家人曾经合在一起吃过年夜饭,就更顾不得这个穷讲究了。

    胡显荣和余运彪相对而坐,这位老者的出现,似乎将他的思绪又带回到几年前。

    看着老者那一脸的愧疚之意,他立马就明白了,先于自己一步给父亲烧纸焚香的人,正是这位满头白发的余运彪。

    胡显荣坐定之后,余兴彩给大家斟满酒,他也毫不客气地先敬了余运彪一杯,“运彪叔,我和显贵刚给父亲上香归来,见到您老人家,我心里高兴,借着这个团圆的好日子陪您多喝两杯。”

    “显荣侄儿,我先前已经到你父亲的坟头拜过他了。”余运彪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这位在水河一带出了名的大力士竟然连一只酒杯都端不稳,酒水溢出一半,余兴彩赶忙扯来一条抹布擦干桌面。

    胡显荣找不到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合适,便仰头饮下满满一杯酒,以此来掩饰自己突然变得嘴拙的窘境。但是他对面的余运彪却突然哽咽起来,反而让他更觉窘迫了。

    “我对不起你们一家,按我就不应该回到银竹沟。”余运彪对着胡显荣哭诉起来,“我原本以为要老死在外地,但他们硬是提前将我放出来。苟延残喘地活着,忍受内心的煎熬,倒不如死了好。显荣侄儿,你知道叔这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吗?”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这位老者心里的疙瘩却越来越大。

    看着老泪纵横的余运彪,在座的人都知道其中原委,但都不好插言相劝,只得把目光投向胡显荣。

    “运彪叔,你不用自责。我们一家人曾经怨恨过你和兴华哥,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大家受过的磨难和惩罚,都已经划上了句号。”

    胡显荣给余兴彩递过一个眼神,这位女大学生心领神会地给她的大伯递去一条毛巾擦拭眼泪,将余运彪劝慰了一番。

    胡显荣有些后悔加入到这个饭桌,毕竟在这团圆的好日子里,惹得一位老者流下眼泪,总是一件让人心情不悦的事。

    看见余运彪情绪平缓过来,他向大家举起酒杯到,“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大家不要为了陈年旧事而坏了心情,运彪叔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我们没理由不高兴。”

    不愉悦的前奏之后,酒桌上的气氛慢慢缓和起来,随即就被欢快和愉悦取代。

    胡显荣在席间询问了几句余运彪这些年的经历,对方除了讲述他在牢狱里日复一日的改造生活,也没有更多的新鲜内容。

    问起余运彪今后的算,这位老者的思想仿佛还停留在入狱之前。

    他自己虽然年老,但一膀子力气仍在,给生产队挣工分的同时,还准备拾起老本行给各个生产队帮忙杀猪宰羊。

    只是他家的房屋已经早已不复存在,不得不暂时在余兴彩家的偏屋栖身,至于离他而去的老伴,已经在前些年离世。听到此处,胡显荣的喉头不禁淌过一股苦涩的暖流。

    胡显荣并没有过长时间停留,即便干儿子余一以及余兴彩母女俩多番劝留,他在酒过三巡之后便抽身下桌。

    他知道,这是属于余家人的难得的欢乐时刻,一个让余运彪见之有愧的外人置于此处,未免有煞风景。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滚,他早已成为一个知趣的人。

    新一年开工之前,胡显荣还作出一个看似不重要,实则用意深远的举动。借着送余兴彩入学之机,他带着弟弟胡显贵到省城转悠了一圈。

    余兴彩作为向导,带着胡家两兄弟在各个大学校园留下足迹。

    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手捧书本出入于教学楼和图书馆,胡显荣觉得那才是真正的风景,是无论拿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东西。

    两兄弟的个头已经一般高,互相搂着肩站在校门内,颇有虎亲兄弟的意味。

    聪明的显贵望着哥哥莞尔一笑,瞬间洞穿了胡显荣的用意:无非就是让自己提前感受一下大学的气氛,想让胡家也冒出一个足以光宗耀祖的大学生来。

    “哥,你咱俩的名字是不是取反了?”胡显贵问道。

    胡显荣没想到从弟弟口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疑惑地望着弟弟,“显贵,你问这个问题想明什么?”

    “你看,父母给孩子取名的时候,肯定是带着一份期盼,他们给你取名的时候,似乎已经想好了给我留下余地。”

    高中还未读完的胡显贵的思维已经跳跃得让哥哥跟不上,他分析到,“父母肯定是希望我们兄弟俩给家族带来荣华富贵,你现在事业做红火了,算是有了富贵,我也有信心将来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只能算是一份光荣。”

    “照你这样,确实也有道理。咱俩的名字不是父母取的,而是有文化的舅舅赐名,兄弟之间,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一荣俱荣、一贵俱贵。”

    胡显荣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心悦诚服地笑出声来,“你要是觉得不满意,咱哥俩这就去找表哥姜忠学帮忙,将我们的名字换过来。”

    身旁的余兴彩被胡家两兄弟这番滑稽的谈话逗得大笑不止,他们是在大学校园里扯些没根没据的歪门邪。

    胡显荣却不依不饶地道:“我们这可不是歪门邪,照这样的话,你的叔叔余运文给人卦面相,那又被称为什么呢?人总要对未来怀着美好的期待,这种自由,谁都不能限制。”

    “显荣哥,你们两兄弟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女孩子,我不服气。”

    余兴彩见胡显荣扯出自己的二叔,顿时没了反驳余地,一边撒娇一边嗔怪胡家兄弟。

    胡显贵已经出落得跟人精一样,坏笑着看了一眼余兴彩,向身旁的哥哥到,“哥,你确实做得太过分了。还有,你刚才有句话也得不对。”

    “我哪句话讲得不对了?你给哥指出来。”

    胡显贵稍微犹豫了一下,“你刚才到,兄弟之间没必要把事情分得那么清楚?”

    他见哥哥点头承认下来,便继续坏笑着看了他和余兴彩一眼,“比如,我未来的嫂子,你以后的弟妹,又当如何呢?”完这句话,他一个箭步跑开,一边跑一边:“我自己一个人四处转转,到饭点了再回伍金平主任那里汇合。”

    胡显荣和余兴彩各自羞答答地站在原地,齐齐地责怪胡显贵油嘴滑舌,但他们的心里却滑过一丝暖意。

    “兴彩,都怪你把显贵惯坏了。”胡显荣并没有真心责怪身旁的余兴彩,但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仍然嗔怪了她一句。

    余兴彩带着一脸的羞涩回应到,“他是你的弟弟,你自己没有管教好,怎么还倒一耙怪起我来?”

    “还不是你之前一直让他称呼你嫂子?”胡显荣脱口而出,完之后又稍微有些后悔,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话反而加重了尴尬氛围。

    但那只是他自己的感觉,余兴彩却并不那样认为。她的一双美眸直勾勾地盯着胡显荣,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显荣哥,我早就想跟你单独聊聊我们之间的事,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思。”

    她讲话的时候,身上早已没了曾经的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虽然嘴上欲言又止,但那股勇气犹在,支撑着她继续下去,“让显贵喊我一声嫂子,是我多年的心愿,眼见着我们都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的这个想法就愈发急迫起来。”

    胡显荣的内心最柔弱之处,被眼前这位青梅竹马的姑娘死死揪住。

    和余兴彩之间的关系,他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只是在经历了和金德兰之间那一场波折之后,对方已经带走了他跟别的女孩交流情感的勇气。

    眼前的姑娘给他重新点燃勇气之火,胡显荣望着泪眼汪汪的余兴彩,觉得浑身上下顿时松软下来。

    但在这个神圣的大学校园里,真要让他敞开心扉地谈论终身大事,多少有些觉得不应景。

    余兴彩静静地等候着答案,见胡显荣似乎心有所动,但行动上却没有任何表示,便将身子缓缓向他靠拢,却把胡显荣惊得倒退两步远。

    “显荣哥,你这是要狠心拒绝我吗?”余兴彩似乎已经哭出声来。

    胡显荣知道自己被误解,不由余兴彩继续伤心,牵起她的手直奔校门外跑去,还一边扭头望着眼泪已经爬上面颊的余兴彩道:“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知道害臊,你没见大家都盯着咱们看?”

    余兴彩终于破涕为笑,但仍不肯就此罢休,非要胡显荣亲口出答案来,“显荣哥,那你到底答不答应我?”问话之时,似乎要挣脱胡显荣的手心。

    “你简直就是我的克星,我拿你真没办法。”胡显荣将手攥得更紧,绝不给余兴彩挣脱的机会,两人在校门口停下脚步,胡显荣笑答道:“要不,还是先让你二叔帮忙合一下八字,看咱俩命里相不相配?”他话之时,嘴角泛起一丝怪笑。

    余兴彩瞬间就解读出那个表情里所隐含的意思,轻轻拍了一下胡显荣,嗔怪地道:“显荣哥,原来你一直都蔫坏蔫坏的,这时候还拿我二叔来取笑我。”

    罢,她又做出要对胡显荣施以粉拳的动作,反驳到,“要是他让你来我家当上门女婿怎么办?”

    姑娘的话语也很有分量,这分明是在取笑胡显荣先前差点成了金德兰赘婿的事。但胡显荣并不生气,笑着回道:“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得犹豫一番了。”

    余兴彩得到肯定的答案,内心欢喜溢于言表,但又被调侃得直跺脚,不依不饶地追着胡显荣要发泄短暂的怒气。两位年轻在大学校园门口追逐闹,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