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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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绪克猝然一惊。

    这声大喝委实中气十足,震得耳膜直疼,不知是哪个冒失鬼坏她的好事。

    只见一个魁梧的男人从山石中跳出来,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瘦的女子。

    那两个探子见状,一溜烟似地跑了。

    “普绪克!”

    那男人喊着她的名字,大步流星地朝她奔过来。

    普绪克愣了愣神,才看清来人竟是她之前的随身护卫……阿道斯?

    不及她反应,阿道斯已冲过来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眼尾洇出一片红来,看起来情绪紊乱得紧。

    普绪克被他的铁臂箍着脖子,一时间有点喘不过气,艰难地,“……怎么是你?”

    阿道斯像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过于高涨的心绪使他嘴唇充血,齿间也在不住颤抖。

    “公主,公主!我可终于找到您了!”他浑不知什么好,只一遍遍地重复。

    还是爱妮丝适时了句,“放开妹妹吧,你快把她勒死了。”

    阿道斯闻言才恍然大悟地放下手臂,见普绪克凌乱的发丝,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地站在一旁。

    普绪克喘了两口粗气,才看向旁边的爱妮丝,慨然,“亲爱的姐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爱妮丝微微一叹,“来话长。”

    三人就地生了一堆篝火。

    野外条件简陋,阿道斯便煮羊髓茶、叉鲱鱼来给普绪克吃。

    一旁被冷落爱妮丝倒也不生气,问起普绪克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普绪克发觉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那座宫殿在森林深处,至于具体地点,却是摸不着头脑。

    爱妮丝又问,“那,克洛伊那个混蛋到底把你献祭给了什么东西?你是怎么从怪物手里逃出来的?”

    普绪克更是抿嘴难言。

    她从没见过她那个“丈夫”的脸,更不知他是何方神圣。

    思及此处,普绪克难免又想起了阿波罗给予的、那个无比可怕的神谕。

    旧愁未解新愁又生,她黯然垂下头来,“我不知道。”

    她不是不想,而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普绪克这般支支吾吾的样子,落在外人眼中,浑然像被怪物欺凌得紧了,以至于落下了阴影。

    爱妮丝没有再逼问她,善解人意地拉住她的手,“我亲爱的妹妹,不想就算了。以后有我们在,必不会叫你独自涉险。我们明日就想办法混入王宫中去,利用……”

    阿道斯听着话头不对,拦在普绪克身前,“不,公主不会再回王宫。”

    爱妮丝讶然,看向普绪克,“这是你的意思?”

    普绪克也皱了皱眉,格开阿道斯挡在自己身前的手,“阿道斯,你在什么?不回王宫,又该怎么夺回王位呢?”

    阿道斯持剑半跪在她身前,坚定而诚恳,“公主,王宫那里有怎么样的危险,咱们谁都知道。我就算死,也要带您离开城邦,离开这个对您有威胁的地方。”

    气氛一度凝固。

    阿道斯可能是被普绪克这次的失踪给吓怕了,宛若惊弓之鸟,对普绪克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任何危险他都要她绝对远离。

    阿道斯认为再回王宫就是送死,而普绪克姐妹则为了父母的大仇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他们谁也服不了谁。

    普绪克刚要张口拒绝,她瞥见了阿道斯腰间那寒光闪闪的矛枪,遒劲有力的铜臂,以及男人那坚决如铁的眼神。

    曾几何时,阿道斯的这双手臂是她最值得信任的后盾。

    可如今,为了使她“绝对安全”,天晓得这个强壮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现在闹僵了对她好像没什么好处。

    普绪克蓦然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周围的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只好叹了一口气,改变了措辞,“这事稍后再吧。”

    阿道斯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爱妮丝察言观色,看出了气氛的紧张,也便不再多。

    阿道斯认真地提议道,“公主,我们明日就去码头,渡船离开城邦。我会为您的利剑,一切危险都不能接近您。以后天涯海角,去哪我都保护您。”

    普绪克再次皱眉。

    城邦里还有一堆烂摊子事没解决,现在还远不是一走了之的时候。

    她只好敷衍,“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其实普绪克很想问问阿道斯,那日在森林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明明是听到他的号角声才过去求救的,怎么他的士兵反而要杀她?

    这件事一直盘桓在她心中,只有模棱两可的猜测,一直也没有个确切的答案。

    刚要张口,只听远处踢踢踏踏,一撮士兵正在逼近。

    普绪克拍了下脑门——是刚才被吓走的那两个探子带人来了。

    当下不及多,三人急急忙忙踩灭了篝火,疾向黑暗中遁去。

    *

    爱琴海的晚风温柔而慵懒,即便是这样万物枯萎的深秋时节,也仍带着最后一丝残余的暖意。

    天色将暗未暗,夜空一轮初生的新月,隔岸群山峻拔的轮廓隐隐浮现。

    三人在海边一家偏僻的馆驿落下了脚。

    馆驿的老板是从前阿道斯的同僚,歇在这里,不用担心王国克洛伊的追击。

    爱妮丝趁着阿道斯付钱的工夫,偷偷拉住普绪克,“你真的不算回王宫了吗?”

    普绪克摇头,“当然要回去。”又望了望阿道斯,“……可是他很固执,我试着服他。”

    然而,这次普绪克低估了阿道斯的决心。

    他要带她彻底离开城邦,并不是的。

    刚一到馆驿,阿道斯就到码头出租了渔船,甚至连地图、干粮都准备好了,明日就出海。

    普绪克只好挑明了跟他,“阿道斯,我现在真的还不能走。”

    她不能就这么放过克洛伊那个杀千刀的家伙。

    阿道斯却不为所动。

    他巨鹰一般的身体缓缓靠近她,铁眉皱成一条的直线,“公主殿下,您应该晓得,离开城邦,是您现在最明智的选择。”

    普绪克明亮的眸子也沾了一点严峻。

    “亲爱的哥哥、家人,”她,“请理解我作为一个子女的心,我是一定要找克洛伊报仇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保护。”

    阿道斯理智近乎残酷,“也请您理解我。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您火中取栗的。”

    “如果我一定要留在城邦里呢?”

    “那么对不住了。”他的牙齿轻微碰撞,“公主,为了您的安全,我只能当个罪人了。”

    阿道斯对离开这件事已经执着到魔怔的地步,在他眼里,国恨家仇远不是那么重要的。

    他的公主最重要。

    他再也不要他的公主落于什么怪物之手了。

    普绪克的声音熄了下去。

    谴责他吗?还是跟他讲道理?

    好像都行不通。

    阿道斯自知得罪了她,黑着一张脸,也不再多,默默地退到了门口。

    普绪克孤身坐在馆驿的房间里。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肩头,浇灭了方才重逢的喜悦。

    离开了森林宫殿,普绪克本以为她会收获一大批盟友,再不会有孤立无援的境地。

    可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最信赖的那个人,与她的意见相左,而且不容商量。

    普绪克深垂螓首,不禁又想起“怪物”来——那个曾在宫殿里陪伴她、神谕上却无恶不作的那个不知名男子。

    明月高悬,夜色如漆。

    若在往常,正是他翩然来临之时。

    那人迷离身形总是带着斑驳的阴影,在夜深人静之时吻她,呼唤她,欲眠似醉,让她浑身上下寸寸都沾上缱绻的味道。

    他不时带着柔静的笑。

    她有心事,可以斟酌着告诉他,他都会成全她。

    就算他不答应,她耍耍性子,他也会无可抵抗地妥协。

    普绪克微怔,托腮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阿道斯给她送包袱来了。

    包袱里面都是细软,是明日出海所需之物,阿道斯已经帮她包好了。

    普绪克板着脸接过来。

    阿道斯见她黯淡的神色,不禁生了几分愧疚。

    他干裂的双唇一动,道歉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回去。

    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公主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一早我会叫您。”

    阿道斯转身离开。

    普绪克把包袱随手丢在一边,随着阿道斯的脚步奔了出去。

    浓重的夜色下,海风呜咽作响,叠叠浪花翻涌奔腾,一艘镶嵌木柳船已经停靠在岸边。

    看来阿道斯是铁了心要带她走。

    普绪克呼吸微重。

    她不想用过于严厉的话伤一个忠仆的心,却也不想委屈了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远走他乡。

    她叹息一声,终究是左右为难。

    黑夜愈发得凄迷,一阵浮云拂过月亮,把仅存的一点月光也给遮去了,处处皆是沉寂的阴影。

    普绪克回到房间,推开房门,意外嗅到了一股隐约可感的冷香。

    淡淡的味道宛若一枝披着黑纱的玫瑰,冷冽而隽永,那格调根本就不像人类能发出的。

    普绪克心头大震。

    她无疑是熟悉的。

    她随手丢在桌上的包袱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地,是被黑暗中的人把玩在手中。

    那熟稔的嗓音于昏暗中传来,不疾不徐地问候她,“我亲爱的,这才一天不见,你就算背着我跟别人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