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好人
阮雀见方才的劝慰无效, 垂首从袖口里掏出一只紫金地如意纹荷包来,“祖母开看看?”
成安郡主半信半疑接过,松开束口的丝带, 里头是一张叠成折扇形状的纸。她看了阮雀一眼, 探入两指去, 将纸掏出来。
赫然是一张和离书。
上头的字迹不是阮雀的, 却摁了两个人的手印, 想来是顾廷康的不错。
成安郡主茫然不解,把纸递还给他, “不是将和离书送过去了吗?”
阮雀接过和离书, 素指翻动,叠了起来。
“原是送这份过去的, 后来知晓顾廷康掬了我父亲,留了个后手, 我觉得不对。”
“于是我想了想,又顾虑到百望山下的事,还是把丫鬟叫回来, 换了一张假手印的。此事来话长, 信里同您, 我们府上有一个临摹十分厉害的厮, 我叫他仿照着顾廷康的自己, 写了三份和离书, 一份被顾廷康揉了,一份我用左右手摁了手印, 送到了京兆尹府上, 真的这份在我这里。”
成安郡主倒吸一口气, “你一早就防着了?”
“魏从书大人是再世包拯, 抱朴含真,刚直不阿,不至于因此记恨我。可儿无知,我不能不妨。”阮雀着,见祖母面露意外之色,忙问道,“祖母,是孙女多心了吗?”
一个人能在要紧的关头,将边边角角都想到了,成安郡主看着眼前的孙女,心里又泛起细密的疼痛。
“没有,你做得很好。一会儿先探探魏从书的底,若是当真走失了假的那份,你便趁着司朝上朝的时候,到宫门口去击鼓呈情,这纸上是摁了手印的,高低有他在,谁也不能、也不敢一句不是。”
阮雀听祖母将后头的事情都想周全了,抿唇笑笑,将荷包收回袖里,“悉听祖母教诲。”
拉长了的尾音,成功拉起成安郡主的嘴角,她宠溺万分,笑骂道:“究竟是谁养出的你这人精。”
阮雀娇俏地笑:“也不知是哪个福慧的人精,才能养出我这样的人精。”
祖母听了,哈哈大笑起开。
转瞬,马车到了白鹤园门前。
里头出来两列侍女,俱都穿着草青半袖和白色褶裙,排列整齐,双手收在腹前,微微弓着身子,莲步轻移。
阮雀扶着秋嬷嬷的手下了车来,转过身去扶老太君。
老太君身子骨倒还硬朗,身材丰润,穿着一身万福着锦的褐紫袍裳,显出无边的富贵模样来。
阮雀原要扶着她走进去,未想老人家却驻足,转过身往后头招手,“还不快来?”
抬眼看去,司朝正下了马,招招摇摇往这里而来。
他脸上仍挂着笑,远远欠身,“祖母万安。”
阮雀原不觉得哪里不对,待回过味来,一把瞪圆了眼。
哪门子祖母?
他分明比她大上一辈,哪来的脸喊她祖母作祖母?
未想,老太君竟如沐春风地应下了。
一左一右携着他们的手,叮嘱道,“你住漱叶堂,便把澹怀堂给他。我爱清净,也爱花草,就住百花堂,如此正好。”
阮雀满脸疑惑。
澹怀堂与漱叶堂就一树之阁,百花堂离得却远,哪里来的正好?
她狐疑地看向司朝。
哪想司朝老神在在,“那便有劳阮阮了。”
着他神色自若地扶着老太君往里头走去,一老一少笑容可掬,仿佛他才是成安郡主的亲孙子。
阮雀心里疑惑不解:这究竟都是些什么路数?
忙提步跟上。
白鹤园的大门称不上恢弘,有种穿行桃源径后豁然开朗的意趣,门上点金点玉,雕了一片鹤渚兰汀,以细碎的红石榴宝石作装点,点在鹤顶,徒增仙鹤贵气。
而之所以会称为白鹤园,不止是因为大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入门右手边当真有一片鹤渚,与门上雕刻的并无异样,兰草芬芳,浅汀清澈,那些仙鹤在上面踱步,并不怕人,姿态尽显高贵。
人人穿行而过,咂咂有声。
曲径通幽,湖面如镜,假山玉石,亭台楼阁,苍竹坚劲,阔厦敞轩……遍镧京城,将庞顾两家拧到一处,才能堪堪抵得过这座府邸。
他们越是往里走,便越是瞠目结舌。
草青半袖的侍女动作轻盈,引着宾客往备好的酒席那头去。阮雀扶着成安郡主,后头跟着个司朝,一径往里院而来。
在百花堂安顿好祖母以后,阮雀和司朝彼此默契地顺着廊庑走出一段,顺着墙檐拐向花园径。
早有两顶匣锦乌木八抬大轿候在那里。
默默立在一边的侍女见他们来了,规规矩矩地起轿帘。待他们二人坐定,两顶轿子便一前一后往冕德堂去。
秋嬷嬷关上窗,回头道:“老太君当真要把他们俩撮合到一处吗,这样会不会太快了?毕竟姑娘才和离。”
老太君理了理衣摆,“阿朝是个好孩子,我是这样想,可也得看姑娘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颇有种任重道远的感觉。
冕德堂是关押顾廷康的地方,若非他嘴里还有她父亲,阮雀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金蝉早候在阶上,看见轿影,忙快步下来,扶了阮雀出轿。
阮雀一出轿子,便听她压低了声音道,“那东西身体也太弱了些,不过断了两条手筋稍一颠簸,眼下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昏迷不醒?郎中呢?”
“在看诊了,一碗药灌下去还是不醒。郎中问要不要把他的手筋续上,我不敢胡乱,就等姑娘拿主意。”
阮雀眸光微微闪烁,默了很久,道:“不续。”
她对顾廷康不恨,那是假的。
漠不关心、动手、欺骗,一步步紧逼,逼得她无路可走了还要逼。即便现在挣脱了,回想起那些日子,她的心情也仍一下子低落下去。
她身上的氛围感很重,高兴和不高兴,看背影就能知道。即便仍是那副脊骨那样的身姿,总有些不一样。
司朝挑挑眉,慢悠悠盘着手里的佛珠,往屋里深看了一眼,将这笔又记在顾廷康头上。
“既然还没醒,就等醒了再来吧。”
良久,阮雀收回视线,往外走去。
司朝不疾不徐地跟了上来,散散漫漫地喊:“走慢些,园子太大,我会迷路。”
这可是又胡吣了。
园子太大不假,可也是满园子侍女,什么迷路,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瞎的罢了。
不过经他这么一岔,阮雀的心情倒是回缓了许多。
“怎好叫王爷迷路,我亲自领王爷走上一回。”
两人弃了轿子,徒步而行。
果子的花季已经过了,道旁的桃树梨树都开始结出细细的青果。四周鸟鸣唱和,春光和煦,十足的惬意悠闲——
如果司朝的视线不留在她身上的话。
阮雀破沉默,道:“多谢王爷昨日奔波,今日我祖母才能将我救出来。”
司朝慢条斯理地着扇,愣是将花丛径走出宫殿高台的气度来。
他驻了足,看着阮雀往前走,视线不自觉落在她纤细的腰上……
忽而又想起今天栾娇娇抱她的时候,手臂沉入腰肢的曲线里,那样契合和舒适,一如他们刚见面的那夜,她落入他怀里时一样。
这样想着,司朝的手臂开始滚烫起来,连同那夜在她腰上轻点的指腹,也如同着了火一样。
他下意识轻轻拂过手臂,背起手轻咳两声,道:“谢倒是不必,阮阮以后要做什么,或可提前和我?”
阮雀轻轻皱眉。
心里浮现出许多疑问,走出一截后,发觉司朝已经落后了。
她回身看去。
也不知是日光如火,一身红衣,映红了他的耳根,还是他的耳根本来就热得滚烫,竟然连脸上都显得有些微红晕。
偏生他还噙着一抹万事不入法眼的笑意,笑语指麾的模样,仿佛外头嘈杂纷乱也好,血流成河也好,都与他无关。
阮雀看着他,怔了许久。
她轻轻福了一礼,“此番多谢王爷助我一臂之力,若非王爷来回相助,今日事情必然不会这样顺宜。至于王爷所……倘或我的举止妨碍了王爷的大事,还请王爷明言。”
她误解了司朝的意思,以为他是在怪她今日擅作主张。
是以这话听着进退得宜,却终究是把他当外人。
司朝初衷不是这个。
万年不变的脸上笑容轻敛。
手臂上的滚烫也褪去了。
他暗暗磨了磨后槽牙,气得偏过头看周围的园景。他摸不准阮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压根没有体悟出他的一点点心思,又或者是体悟出来了故意敬而远之。
司朝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荒诞,竟然总这件事情上一反常态,操之过急……
他浅浅吸了口气,转回头来,才刚要话。
阮雀先了一步。
她量司朝的神色,以为自己错了话,想了想道:“王爷宽容我至此,我心里不胜感激。外头都王爷是吃人的阎王,臣女觉得不然,王爷是个好人。”
司朝自听过无数赞誉,什么郎艳独绝,什么早慧聪颖,什么身怀大能,却从来没听过夸他是个好人的。
好听。
如听仙乐耳暂明。
他愣怔了片刻,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抿着唇不敢笑得太过,生怕阮雀觉得他轻浮。
他甚至连方才要什么都忘记了,萦绕耳际的,只有那一句温温软软的“好人”。
阮雀看他喜不自胜,一脸茫然。
即便她的话正中他下怀,这……这未免喜得太过了些?
“那……王爷,臣女先告退了?”
“等等!”他唤住阮雀,“你、你再一遍。”
作者有话:
阮雀:你是个好人(客套JPG)
司朝:过节了吗家人?过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