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 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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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谢倦即将出关的前一晚, 贺北一夜未眠。他睡不着,三个月堆积的思念如同汹涌在堤岸边的洪流,叫嚣着想要破泻而出。

    他侧躺在床铺上,手里紧紧攥着要送给谢倦的玉簪。这玉簪细润微凉, 摸上去就像谢倦的手指一般。他想, 如果谢倦此刻能在身边该有多好。他们在兰渚同屋睡了许多年, 他习惯一睁眼能看到他,如今他才发现,谢倦仅仅不在他身边三个月, 便朝思暮想溃不成军。

    就这般他想着谢倦,半梦半醒着,身体是疲惫的,脑海里波澜起伏的思绪却一直平静不下来。折腾到凌,索性起床, 来到院里的破烂厨房, 他想为谢倦做一顿饭吃。二十二年的生涯, 他只学会做桂花酱和熬一锅白粥。

    熬好白粥以后,他掀开锅盖,白茫茫的雾气弥漫模糊他的视线, 有一瞬间,他恍若回到一年前的兰渚。

    兰渚的白粥,他最怀念。

    他喜欢在白粥里加白糖和桂花酱, 祁年喜欢在白粥里加咸菜, 师父喜欢在白粥里加谢倦做的辣酱, 谢倦喜欢在白粥里什么都不加。

    贺北的眼眸被热气熏的湿热, 他将锅盖盖住, 扑面的热气一下子就被掩盖消失, 心也跟着骤然冰凉下来。

    单手浇花、喂过兔子,他就静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等着,今日没心思练功,什么也不想做。迎着萧瑟的秋风,看着天色由明到暗,等到手掌冰凉,等到他脑海里想象许多可能,比如谢倦可能延迟出关日,所以才一直没有回来。再者,神殿的人把他喊去问话,最坏的可能就是谢倦再也不想见他。

    毕竟他与谢倦在地牢一夜后,谢倦只留下一碗桂花芋头汤便独自去清净殿闭关,就连知道他闭关的事情都是可君来与他告知的。难道谢倦后悔了,后悔与他那夜昏了头脑做出越矩禁忌之事。

    贺北这般胡乱想着,肩头、发上落满细碎的桂花花瓣,整个人成为一尊雕塑,被抽去生气,眼神倦怠,沉着浓重的郁色。直到正对的木门被开,他才像是活过来一般,微微昂首,抬眸看去,心里燃起一抹热火。

    聚集在墙角吃草的兔子们被推门者惊的四下逃窜。

    贺北本以为会看到思念已久的师兄,结果推门的竟是神殿的白袍使者。他们举着金杖,神色威严庄重,向他齐刷刷投去森寒目光。

    贺北浑身戒备起来。未等自己反应过来,神殿负责执法裁决、武功品阶皆在七品之上的白袍使者们一拥而上,用坚实的铁索将他束缚上手脚,扭送至神殿。

    神殿内的白玉石阶被重新粉饰过一遍,三月前洒溅的鲜血已经了无痕迹,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

    神殿玉座之上,神殿殿主面色阴晴不定,眸光化成一把利剑,直射向贺北。

    神殿殿主的左手边站立的是神女可君,右手边站立的是神官谢倦。

    三月不见,谢倦更消瘦一些,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不苟言笑。他静静站立在那里,穿着纤尘不染、整洁没有一丝褶皱的银白官袍,沐浴着半边洒金般的天光,这神殿无人比他穿起来更像这降落人世间的神明。

    谢倦看到贺北,心肉泛疼。从前意气分发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身心疲惫,眼底敛着戾气,浑身竖起尖刺,像只被风雨暴虐无处栖息,羽毛湿折断翅膀的落难凤凰。

    神殿殿主看向贺北的目光带有几分审视的意味:“听闻你前些日子当街挑衅姚卫长之子,还将其伤?”

    “挑衅?您若是真想了解情况,就该去问问玉行店老板,看看是谁先动的手。将他伤?那么,不如叫姚镜亲自来与我对质,让大家看看我他的伤口的在哪。我建议你们赶快去请他,再晚一天,他伤口都该愈合了。”贺北罢,看一眼自己被纱布缠绕着的右手手掌,继续冷言道:“若论伤,好像我更严重一些。”

    神殿殿主无视贺北的话,慢悠悠将手边的茶盏端起,浅尝几口,沉默良久后道:“在外人看来,你已经算是我们北府神殿之人,就该时时刻刻严于律己,不能做出折辱北府之事。”

    贺北冷笑一声,讥讽道:“没想到殿主除了喜欢护短,还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一把好手。”

    受惯追捧膜拜的神殿殿主握在殿座金制龙头上的手掌紧紧一抓,面色顿时黑沉几分。从未有人如此对他无礼,贺北总是三番五次地去挑衅他。

    “按理,你该受罚。你要记得,你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北府的贵客,而是罪人。晋芳长老死不瞑目,他的十万功德柱就高高伫立在这功德殿之中,好事做尽偏偏——遇上了你。”殿主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甚至身子朝前一倾,情绪微微有些失控。“你无论如何也补偿不够我们北府的损失,更何况,我们北府军队还在前线为你们西南抗敌,怎会有你这般没有心的。”

    “我爹在西南前线奋战二十余年,为的是什么,他仅仅是为了西南吗?如若西南全面失守,下一个受难的便是你们北府。他为的是你们这群假惺惺假慈善缩在神殿坐享安稳粉饰太平的伪君子。”

    仿佛是被戳到痛楚,可君终于在这位一向慈善和睦的神殿殿主脸上看到一丝裂缝,裂缝里燃着怒火。

    贺北并不想听对方再墨迹:“你想怎么罚我?要罚就赶紧罚,别满口仁义道德,你没资格指责我,你与晋芳没什么两样,你不是万物之中亦不是神,也不是我老子。”

    可君的声音幽幽回荡在殿堂上空:“罚你,你受的住吗?你以为你师兄为何闭关,他为你承受三剑极刑,将你从我们北府的地牢保释而出。再罚你,你是想你的师兄替你去死吗?”

    谢倦神情平静,他手掌交叉半跪着向神殿殿主行一神礼,声音清朗明亮:“吾弟年少,我作为兄长,替他受罚,理所应当。至于这件事,不妨还请殿主仔细调查一番,其中定有误会。”

    贺北一瞬间失神,紧接着心脏开始绞痛,原来谢倦忽而闭关的原因竟是如此。替他承受这么多,一声不吭地替他白挨三剑刑罚,若不是今日可君与他,他定然不会知道。

    贺北的胸腔之中蓄起汹涌的愧意,心底漫起绵延不尽的怨恨。他瞧着远处那抹清影,有多想冲上去将其抱在怀中,把自己所有的柔情与爱意全部奉献于他。

    可君道:“既然你不想你师兄替你再受罪,那就好好待在北府,别再出去惹事。”

    “好。”贺北这次没有思索便答应北府变相囚禁他的要求,为了谢倦,他什么都可以。谢倦是他的软肋,是他心尖上唯一想要守护的人。

    神殿殿主揉揉眉心,今日费神之事太多,他实在乏力。他挥挥手,道:“把他带回去吧。”接着又特意嘱咐谢倦:“拂衣,闭关三月,殿里有许多事情需要你来处理,随可君一同去罢,落下的东西始终要抓紧补回来。你将来是我们北府的神官,责任重大,莫要因为不想干的人与事耽误自己。”

    谢倦垂下眼帘,细密的长睫掩住他冷透的目光:“遵命。”

    贺北被押送回院,他今日如愿见到谢倦,也算是无憾。

    他去厨房掀开锅盖,看到已经凉透,蒸发掉不少水分的白粥已经黏成一坨浆糊,用木勺舀着吃了一口,从喉咙凉到胃里,浑身激灵了一个冷战。

    他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个窝头,喝几口浆糊白粥,便悻悻坐在厨房里看起心法来,兔子们怕冷,全部围在贺北脚边毛茸茸缩成一团取暖,贺北忽然有种儿孙绕膝下的错觉。

    “真乖,爹爹给你们拿草吃。”

    ......

    “糖,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哎呀,莲,屁股真好摸,肉墩墩。”

    “你们都是群没娘的孩子......想他。”

    贺北自言自语起来,或许是经常一个人憋闷坏了,他对着兔子也能上许久。

    或许是太想一个人,当谢倦推门而来的时候,他会以为是幻觉,像是在做梦,当下还反应不过来。

    谢倦驻足,道:“寒川。”

    “师兄。”

    两人对视许久,贺北竟然有些无措,不知该些什么。

    谢倦浑身带着凉气,眉眼有些许疲惫,硬撑起几分精神问道:“吃饭没有?”

    贺北仓促起身:“吃过了。”

    谢倦掀起锅盖,看着一锅比浆糊还浆糊的白粥,以及灶台上半个没吃完的窝头,和瓷盘里零散剩下几根的咸菜,眼底透出心疼与不忍。

    “就吃这个?”

    他闭关之前,特地拜托可君多照顾一些贺北的饮食,可如今看来,贺北吃的并不好,甚至连北府的下人都不如。

    谢倦淡淡道:“在这里等我。”

    半个时辰以后,谢倦领着两篮子食材回来,有菜有蛋有肉。

    谢倦将自己的官袍一脱,换上围裙,挽起袖子,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清水,:“你先生火,我去洗菜。”

    贺北瞧着谢倦这副架势,鼻子顿时发酸。他忍着泛滥得情绪愣了半响才慢慢道一字:“好。”

    谢倦的动作熟练,在贺北看来繁复的一系列流程在他的手下井然有序的完成着。

    谢倦给贺北包他爱吃的叉烧包。薄厚适中面皮包着已经提前炒好、裹满酱汁的叉烧肉,在谢倦的手下被精心捏出花一般的褶皱来。

    上锅一蒸,不一会儿厨房里便充斥满香气,把贺北肚里沉寂已久的馋虫全部勾引出来。

    除却叉烧包,谢倦还做出一锅大杂烩的纯素菜汤。

    在简陋拥挤的厨房里,没有多余的板凳,没有饭桌,昏暗灯光下,师兄弟二人围着热气腾腾灶台,站着吃,依然吃的津津有味。

    谢倦忙活半日,实际上肚子里也是空空如也,为了早些见到贺北,他忙完公务推掉可君的邀约,急匆匆就赶来院。

    贺北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谢倦做的饭,他嘴里嚼着叉烧包,忽而觉得人生满足、死而无憾。

    师兄弟二人饱餐以后,都没有心思力气收拾,留着厨房一摊残局,贺北直接拉着谢倦回到寝卧。

    贺北这三月住的院是谢倦曾经的住处,如今谢倦的独立寝殿已经修缮完毕,按理不必同贺北挤在这间破屋,但谢倦:“太累了,不想走动,就在你这里歇息吧。”他选择留下来。

    直到谢倦畏寒,贺北把炉火努力烧到最旺。他分配到的炭火不算优质,烟大,谢倦闻着呛鼻,时不时咳嗽几声。贺北又将窗户开一溜缝,确保谢倦能够呼吸顺畅。

    贺北替谢倦烧好洗澡水,让谢倦先去沐浴。

    谢倦沐浴完毕,贺北才去。

    贺北的右手受伤,脱衣服十分费劲,他自己这两日是习惯了的,只是谢倦在旁看着,默默走到他身前,主动替他宽衣。

    贺北看着谢倦替他动手宽衣的模样,心中流淌着暖意。他的呼吸仓促起来,目光逐渐变得炙热。

    三月未见,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还是如此暧昧的环节,贺北紧张,谢倦也紧张,但两人都装作不紧张。

    谢倦脱到最后一层里衣的时候便自觉停下动作。贺北有些不好意思道:“剩下的我自己来。”

    贺北走到沐浴间,自己脱完剩下的。本来还有写困意,沐浴过后都烟消云散。

    从沐浴间出来,他穿了一件干净的墨色睡袍。一个人有些吃力的单手擦着湿漉漉披散至腰间的乌发,谢倦看到后走到他跟前,替他细心擦拭起来。谢倦的动作轻柔舒缓,贺北极为享受。

    该磨蹭完的都磨蹭完以后,两人盯着屋里唯一的一张床,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这床睡一个人尚且宽敞,睡两人便有些拥挤。更何况是两个精壮的大男人。

    贺北挠挠眉心,佯装漫不经心:“师兄,你睡里面吧。我睡觉不老实,回头把你踢下床去。”

    “行。”谢倦默默上了床,身子紧贴住墙板,被子心翼翼只盖住一半。

    贺北也顺势钻进被窝,顿时,被窝里充斥满贺北身上的清爽味道。

    谢倦背对着贺北,闭上眼睛,一副认真酝酿睡意的模样。他与贺北共盖一床棉被,时候没少干过,只是现在两人都已长大,感情也变质,如今共盖一床被子,谢倦只觉得脸烧的慌。

    贺北轻嗅着谢倦身上的淡淡清香,他一点点朝谢倦靠近,暖热的胸膛猛然贴上谢倦微凉的后背。他用手臂将谢倦的腰肢揽在怀中,他能感受到谢倦浑身都僵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温热的掌心在谢倦的腹部柔柔抚动两下,唇擦在谢倦发烫发红的耳畔,言:“师兄,我好想你。”

    “转过来,看看我好不好?我真的想你。”当两人紧密贴在一起的一刻,贺北的思念再也藏不住,一触即发。

    谢倦僵硬缓慢地转过身来,他把头埋在贺北的颈间,不敢抬脸看他。

    贺北心疼道:“师兄,你都瘦了......对不起,害你为我挨三剑极刑,伤口在哪,我想看看。”

    谢倦红着脸低语:“都过去了......在后背上。”

    贺北隔着薄薄丝质的睡袍抚摸着谢倦的后背,摸到三条十分明显且凸起的伤疤。这伤疤每一根都不短,有他臂那么长。

    那突兀、惊心动魄的触感令贺北在霎那间眼眸湿润泛起红来,鼻子狠命发酸,他隐忍着眼泪,却还是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师兄......你这三剑,我将来一定用命还你。”语气渐渐微颤,有些哽咽。

    之前,贺北一直不觉得杀死晋芳长老是一件错事,直到他摸到这三条剑痕。他那三刀刺得爽快不含糊,结果换来谢倦背上的三剑,不值,太不值。

    “师兄,对不起,我的错,师兄,都是我的错......我太冲动了,师兄,你怎这般傻,我的事就该我来承担......”他又重复一次:师兄,这三剑,我一定用命来还。”

    “你没有错。师兄只盼你能好好活着,你是我的师弟,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如若那日是我杀人,你也愿意替我挨这三剑。况且,你这三刀,为的是西南死去的将士,值得。”谢倦的语气尽量放的温柔,他伸手用冰凉的手指摸摸贺北的眼尾,是湿的。

    贺北久久没有话,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汹涌的情感。

    他吻着谢倦的额头,又顺着额头、吻到眉心、闻到鼻梁、再闻到嘴唇,他轻轻含着,润湿着,生疏且慢意,一点一点拨动着谢倦的心弦。不含任何欲/望的吻,有的只是如同春水般绵延不尽的爱意。贺北的心早就如同一块冥顽不灵的磐石,谢倦是他心上唯一一寸柔软。

    贺北解开谢倦的衣带,带有薄茧的手掌顺着谢倦光滑的后颈慢慢往下移着,摸到那伤疤最真实的触感时,他的手还是不可遏制的一抖,尽管谢倦已经感受不到疼,但他依然觉得谢倦会疼,很疼很疼。

    他不敢再摸,甚至有些恐惧的情绪。

    他把谢倦的睡袍拉好,重新系好衣带,把谢倦重新揽进怀中,心里又疼又暖,又酸又涩。

    难得的温存时刻,他们二人都很珍惜,都不愿意太快入睡。贺北静静凝视着谢倦,用目光一遍一遍勾勒他闭上的眉眼。谢倦则沉浸在贺北怀抱带来的热意之中,他有被温暖到,果然被人抱着比一个人睡舒服许多。

    贺北逐渐心猿意马,一开始心疼谢倦只想好好抱着他安稳睡上一晚。但是他毕竟年少,身火旺盛,怀里又是喜欢的人。抱着抱着就忍不住按着谢倦亲起来,亲到谢倦全然没有力气,软塌塌的伏在他身上。

    冒犯归冒犯,谢倦的后背他一直心注意着不去碰到。

    贺北没有经验去开拓怀中人,他不想让谢倦的第一次是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以及这么仓促的时间内,于是两人点到为止,尝够禁忌的滋味,相拥而眠。

    第二日,贺北醒来,身边人已不在,他才想起,他忘记问那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

    宝子们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