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镇西使
第五十四章
踌躇几日, 贺北终于把玉簪送出手去。他之前犹豫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怕谢倦不稀罕这一枚不算名贵、甚至放在首饰堆里都算是平平无奇的玉簪。谢倦如今是北府神官,什么都不缺。他知道谢倦值得最好的,但他现在能给的只有这些。
“师兄, 这个玉簪给你, 上月是你的生辰。我也没能给你过, 就当是生辰礼。”贺北想是定情信物,却又不好意思明。
谢倦接过玉簪,眼眸清亮, 他有些感到意外,随后郑重二字:“谢谢。”这是贺北第一次送他礼物。
贺北低下头,有些青涩的笑笑:“你我不必言谢,以后我会给你更好的。”
“这个已经很好,一定很昂贵吧。”谢倦把冰凉的玉簪心翼翼地握在掌心, 脸上浮现一抹罕见又纯粹的微笑。
“喜欢吗?”贺北忍不住向前靠近一步。
谢倦点头, 眼底没掩住欣喜:“喜欢。”
踌躇半天, 贺北终于问出想问的:“那我呢。”
谢倦一愣,仔细回味这个问题才明白贺北的意思。“你?你可见我讨厌过你。”
好像又没有明白。
“师兄,我的喜欢是......”贺北该怎么解释呢, 他不知道谢倦懂不懂他的意思。
“好,师兄喜欢你。”谢倦温眸一弯,盛着笑意。
这句话让贺北心中蓦然一暖。
可就因谢倦回答的极其爽快, 几乎是未加思索。话是没什么问题, 但贺北总觉得怪怪的, 听上去就像“今日天气很好”这般。
他本来还想在解释一下这个喜欢的含义, 谢倦却道:“我还有公务, 好好吃饭, 师兄明日再来看你。”
“好,师兄,你去忙吧。”贺北没再逼问下去。
谢倦把玉簪用手帕包好,收进袖口,并未带上。
如果时间充足,贺北想亲自给他带上,只可惜,他与谢倦每次见面都十分匆忙,终究是来不及,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他望眼欲穿,还捎带一丝惶恐,生怕谢倦一走,下次便再也见不到。
谢倦闭关结束回归神殿以后行程排满,忙碌不已。一边修习武功一边处理神殿事务,与贺北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就算见面,也是很晚很晚,已到月明星稀之时。
贺北被北府变相囚禁,出不去院,白日里浇花、喂兔子,修习功法。夜里,如果幸运,可以等到谢倦来看他,等不到,便怀揣着想念入睡。
每次见到谢倦,他都会留意谢倦的头上是否会簪着他送的玉簪。谢倦大多时候都穿着官袍,带着配套的银质高冠。偶尔来得及换身常服,也没见他带过一两次。
他后来问起谢倦,为何不带他送的玉簪。谢倦,练剑时带玉簪若是动作太大,玉簪从发中脱落,落地摔碎变不好了。
贺北也满意这个回答,因为这般明谢倦舍不得带。
接下来的两个月,谢倦基本两三日便会来看一次贺北,两人一起吃顿晚饭,场面温馨。贺北的伙食从谢倦闭关结束,就被彻底改善,三天吃不成一个胖子,与他在剑庄时的体型相比终究是稍瘦一些。
谢倦经常会托人给贺北送一些增益修习武功的丹药,谢倦有的都会分给贺北一半。
而北府神殿则在贺北本就不大的院里里外外增添许多守卫。
贺北倒无所谓,被监视着并不影响他该吃吃该喝喝,该练功就练功。
在谢倦出关后的第三个月,贺北的武功品阶直接从四品晋升为五品巅峰。因为腿脚有疾,他修炼的并非剑法,而是芜疆早已失传的一本功法,名为凤凰游。这本功法是他娘的东西。这功法他看过,文字是芜疆文,难懂晦涩。依稀记得他娘是芜疆一位魔尊流传下来的功法。
贺北因为经脉破损问题,四肢不利,修习剑术暂时不可行。北府的功法他更不屑于练,于是想起他娘留给他的这本凤凰游。之前跟随北府军队一同收拾凤语剑庄的破败残局时,此功法算是他为数不多从兰渚带走的东西之一,因为这功法代表着他与他娘的回忆与羁绊。
这功法入门修成极难,如若修成贺岸的十绝剑法犹如攀登一千台阶,那么修成凤凰游便相当于十万台阶此般艰难。听闻当年那位魔尊大爷修成,可作凤凰之象,吞云吐火,乘着内力幻化的凤凰神游千里。这功法太难无人愿意碰,也无人相信修成之后真的可以唤出凤凰之象,大家只当是个传来听。
贺北没想过将此功法修成,只是此功法与风行白子极为契合。他如今有贺岸的这枚风行白子,修习凤凰游再合适不过。
修习凤凰游需要极好的轻功基础,修习凤凰游之后,可做到行无影去无踪踏雪无痕,千里不留行。
他想,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北府,如若有一天,北府要置他于死地,他不过还是可以逃得过,可以练好轻功带着师兄远走高飞,私奔到天涯。
凤凰游分七重功法,贺北苦心修炼一月,第一重还没太搞明白。轻功倒是比之前要强,他夜里躲过重重守卫,飞利用轻功来到谢倦所居住的白鹤殿,然后偷偷隐在寝殿旁的桂花树上,偷看谢倦做完公务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归来时的模样。他心疼谢倦,认为北府完完全全把谢倦当作一个工具人来使用。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可君与谢倦一同回来。
有一块石头“砰”地一下砸在心肉上,毫不夸张地,那一刻,他身上的汗毛全部竖起,头发轰然发麻,就像是一直忽而被削夺领地的鹰隼,处于一边进攻一边防备的状态,警惕无比。他眼看着可君跟着谢倦进入寝殿,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他等两人进去以后,做了人生二十二年第一次偷听之事。耳朵贴在门缝上的模样确实像个偷,但他顾及不了那么多。
他是躲在正门侧边的游廊上听的。
可君:“如今金沙那边同意休战,只是有条件,需要签订一份休战协议。贺北那边就拜托你去通,他毕竟是贺岸之子,他代表西南的态度来签字最合适不过。”
谢倦并未马上回答,应当是在犹豫。随后听到谢倦道:“签订休战协议,这协议初步拟稿我看过了,对于西南来是极为不公平的,贺北若签下这份协议,必定会遭到西南人民的诟病,成为千古罪人。他年纪尚,就让他去承受这些非议,我不愿。”
“但是他不签谁来签,贺岸已亡,西南最有话语权的人已经不在。你太过于护着他,他身为贺岸之子,就应当承受这些,他不能永远瑟缩在你的庇护之下,西南人为战争付出性命,他最多只是名誉受损。”最后可君轻笑一声,意思很明显,就是名誉这种东西贺北本来就没有。
“他在世上如今唯一倚靠的人便是我,如若他因签订条约而受世人发难,我难辞其咎。倒不如我将这神官辞去,随他一起回凤语山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也好。”
贺北不曾想到,一向最有责任感的谢倦愿意为了他辞去神官之位,与他归隐山林。
只可惜他们都怀揣着仇恨,无法做到全身而退,他相信谢倦也无法做到,但能听到谢倦这么是已经是莫大的开心。
可君与谢倦聊完此事,可君便离开了。
贺北不敢久留,便也匆匆离开。
在贺北离开以后的白鹤殿,寂静如常。
谢倦沐浴完毕,躺进冰凉的被窝。他伸手往枕下一摸,摸到那支玉簪。他将玉簪握在掌心,用手帕细细擦拭过,才又放回枕下。
几日后,贺北被神殿殿主召到神殿前问话。神殿殿主对他态度的友好和善,一如反常。
神殿殿主几番废话铺垫之后,终于出明意:“若你能代表西南与金沙签订休战协议,我便给你安排一个职位,镇西使,这个职位也不需要你来做些什么,只需要此次代表西南出面,去签订这份休战协议,为西南换来安稳。若你想回西南,给你在西南安排筑造单独一个府邸没什么问题,保证你衣食无忧到老。”
贺北听来,话是好话,就是做的事不是人事。
“为做一个镇西使去当狗贼?这条约上面要西南割让给金沙三分之一的领地......包括我爹死守二十年的宁枯城。你们挺有意思的......”
北府出卖西南军情给金沙,再假惺惺的去帮助西南金沙.如今休战,将西南领地割让给金沙。西南赔了夫人又折兵,北府不光赢得西南的民心,还可以获得与金沙数年的和平。
真是得一手妙棋。
北府的野心实在令人胆寒,可怕至极。
贺北态度明确:“这份条约我不会签。”
神殿殿主早料如此,嘴角噙起一抹冷笑,代表北府最高权力的金色权杖重重砸地,道:“如若你不去做这个镇西使,那么金沙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整个西南被金沙占领,下一个侵犯的就是北府,再下来,整个中州内陆恐怕都会成为金沙的盘中餐,到时候你就是死不足惜的千古罪人。”
贺北道:“如果有一日北府被金沙占领,是你们自作自受。”
“你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这时,可君出现,道:“你的师兄是黎国少宁长公主之后,他还没同你过吧。北府与西南本就是一家,将来,若是北府与西南一统,你师兄便是唯一有资格称权霸业的人。谢倦为你做过那么多,你做过些什么,让他替你白挨三剑极刑?你们注定是两种人,两条路。你何不为你师兄想一想么,让他好好走下去,为他将来为统一西南与北府铺垫一条明路。”
贺北此时才知道谢倦是少宁长公主之后,原来北府让他做神官,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为人表率,而是因为这一重特殊身份。
如若将来西南与北府统一,谢倦也不过是北府用来拢权的工具罢了。贺北在那一霎,真的生出想要与谢倦一同私奔离开北府的念头。离开北府,与谢倦回到松洲,回到凤语山,他们重新开始生活,即便日子苦一些。
“若真的是明路也就罢了,如若你们让我师兄走的是死路,我早晚会放火烧了这神殿!”贺北最后在神殿只丢下这样一句话。
贺北回到院以后,大约等了三四日,等到谢倦再次来看他。
谢倦来时神色凝重,同他,金沙那边有了转圜的余地,要么就此签订休战协议。要么,只将西南的宁枯城、风行郡、韶华城三城割让给金沙,但北府要送但贺北要去金沙当三年战俘。
贺北若真去金沙,等待他的是什么,谢倦无法想象。但若贺北不去,西南将损失三分之一的领土,贺北下半辈子将会在漫天流言蜚语中度过,贺北也一定不愿这样,他是个有骨气的人。
贺北安慰谢倦:“大不了就去金沙,我骨头硬,命大,应该死不了。我爹用命去守西南,我用三年去换西南这么多领地,值当了。”
事情彻底陷入僵局。
之后的半月,谢倦都未曾来看过他。
他偷偷去看过几次谢倦,发现可君送谢倦回寝殿的次数愈来愈多,师兄对可君露出笑容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直到一次,他偶然他看到可君带着他送谢倦的发簪,整个人都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在可君回去的路上,他将可君拦截。
可君抚了抚头上的发簪,淡然道:“谢哥哥闲置的东西,我喜欢便拿走吧。”
可君已经对谢倦的称呼由“谢兄”变为更加亲昵的“谢哥哥”。
贺北的妒忌与醋意如同洪水般泛滥。他没有忍,他知道自己尚在囚禁期,出现在可君面前本是意外,如今他看到这扎心一幕,直接从腰间抽出艳山剑来,朝可君刺去。
可君毫不示弱,拔剑相向,两人对战起来。
可君没有想到贺北的功力转眼不到半年,便凭借白子到达六品巅峰,若假以时日,赶上他也不是不可,到时候北府要是再想左右与他便是难了。
此时一个六品巅峰,一个九品巅峰。实力悬殊。
贺北并未想与可君拼个你死我活,他只想把玉簪夺回手中,拿着亲自去问谢倦到底怎么回事?这是定情之物,不是随随便便假手于人之物。谢倦难道就是这般对待他的真心。贺北不难多想,谢倦这些日子不来见他,是否也是在故意疏远他?觉得他是个懦夫,窝在北府做缩头乌龟,不愿意去金沙做战俘为西南争取回一些领地......
贺北一剑削掉可君一截长发,可君发髻散开,玉簪从发间脱落,贺北将玉簪得手之后,便使用轻功迅速离去。
可君收剑后,脸色比月色还要冷清。贺北居然能从他剑下轻易逃脱。贺北的轻功何时变得这么好了呢?
院囚禁的六个月,贺北是真的没有闲着,无论是剑术还是轻功,都进步神速,他当真看他了。
贺北拿到发簪后一夜未眠,心若寒冰,嫉妒与思念疯长。
第二日,谢倦时隔半月,终于来看贺北。
半月未见,谢倦提前做好饭菜来到院,将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精心摆满一桌。但给贺北并不开心。
“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是闹着玩的?”
“我送你的簪子为何会出现在他那里?你头上戴着的——为什么是他送你的,这么不喜欢我送的,你丢掉好了!何苦随意送人来羞辱我的心意。”
贺北腿疾犯了,坐在轮椅上朝谢倦嘶吼着,随后将玉簪飞扔出去。
这半月,谢倦为着贺北的事情与金沙那边做着周旋,十分劳累,所以没顾得上来亲自看他。好不容见一次面,结果就遇上贺北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同他大发脾气,他昨夜一夜未眠,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起来替他做饭。
他在想,他平日是不是真的太惯着他。
贺北还在朝他喊着:“你是北府神官,我是镇西使。我们两种人,两条路。”
然后谢倦出今生都后悔的一句气话:“既然你这么想,你我师兄弟的缘分今日便断了罢。”
“早该断了,有我这样的师弟,丢你的脸了吧?”满桌的饭菜都被贺北掀翻,成为一地狼藉。
这个时候,两人都无法冷静。心里堆积的东西又找到一个新的发泄口,只是这个发泄口并不是好的发泄口。
谢倦捡完玉簪的碎片站起来,定定望着他,咬牙只一个:“滚。”
贺北心如绞痛,红着眼道:“好,师兄,连你也不要我,那我便走。”贺北觉得天塌了,觉得谢倦不再喜欢他,更觉得自己是个废人,谁也看不起,谁也可以过来踩上一脚,没错,他现在觉得可君的没错,这样的他,配不上谢倦。他与谢倦,两种人,两条路。他觉得自己就像阴暗角落里的青苔,又或者是难缠的柳絮,谢倦一沾上他,就会摔跤,就会咳嗽,就会倒霉。
他将来与北府注定为敌,他与谢倦也有着各自不同的使命。他是时候做出些什么改变。那些血恨,总要有一个人来报。那么,他希望这个人是他。他希望谢倦能够安安稳稳走自己的光明之路,做殿堂上的神。
他远远的看着,能做到不扰,便好。
第二日,贺北同意作为镇西使前往金沙。谢倦感到意外,却来不及制止,贺北是刻意瞒着他的。
贺北前往金沙,路过宁枯城时,宁枯城的惨状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许多。生灵涂炭,人间炼狱。遍地尸骨,鲜血纵流。他的父亲的冤魂就飘荡在此,顿时恨意交杂,他不知道人心竟然可以坏到如此地步,那这么多的人命,去奠基铸造那高高的王座。
在贺北去到金沙第三日,从金沙传来镇西使已亡的消息。
西南人民觉得他死不足惜。金沙为表示歉意,将宁枯城这座废城归还于西南领地。
神殿的白鹤殿之中,谢倦断水绝食七日。
碎掉的玉簪被他找北府最好的玉匠用金做到最大程度的复原,平日里依然压在枕下。
也是同年,谢倦在胸口心房处纹上贺北的字,寒川。
作者有话要:
前世吃过太多苦 今生要更甜。基本决裂前的回忆就到这里,惟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