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 沉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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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月清辉下, 那人一身黑袍,将新鲜摘下的蝉衣用内力悬空在掌心。随即,他将蝉衣隔空摄入体内,两片蝉翼般的叶片所散发的光泽愈来愈暗淡, 直至熄灭, 剩下的叶根部分在他的掌心碎成一堆无用的粉末。

    贺北想, 这还真是巧合。只是他再次碰到对方,不个照面可惜了。

    贺北从地上摸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子,借助内力, 将石子抛向空中时特意折了一个弯,让黑袍察觉不出石子来源的方向,最后石子滚落在地制造出一串声响。

    听到声响的黑袍身躯一顿,浑身戒备起来。他握住缠绕在腰间的湿婆索,作出随时都要迎战的准备。

    贺北后退几步, 藏进身后一处狭的石洞中。

    黑袍四处张望, 并用内力探勘着, 无果之后,突然背驰着贺北的方向,好似准备悄然离去。

    春雷山时, 贺北认为自己离黑袍太远,中间还隔着一道深坑,他能得知关于对方的东西太少。

    他向来不是一个等待别人先出手的人, 况且这次是对方亲自送上门来。不管是碰巧还是偶遇, 他都必然要与黑袍来一次交手。

    贺北如影一般, 悄无声息地跃上一颗古树粗壮枝干之上, 俯首看向黑袍。黑袍查悉到一丝动静, 他微微侧头, 握着湿婆索的手蓦然一紧,面具下的目光如炬。

    黑袍回眸看向那颗巨大伟岸的古树,透过茂密繁杂枝叶,暂时窥探不到任何异样。

    他将湿婆索从腰间抽出,湿婆索在他手中又变成一条不安分的银蓝闪电,他挥舞着湿婆索在周遭横扫一圈,荡起一阵狂烈疾风,这阵疾风足以让武功五品以下的人肝肠碎裂。

    若是从前的贺北,定然会被这一扫直接生出内伤来。但是春雷山那夜拜黑袍所赐,让他提前成长到、或许可以和他比肩的程度。

    贺北真心感谢黑袍。此时他尚居九品,九品之下,已无敌手,九品之上,也可以一战。

    既然黑袍已经给他奉上见面礼,他也毫不吝啬。

    无数片乳黄色的六瓣姜花从枝叶上无声脱离,霎那间,它们浮荡在空中,以静止的姿态呈现。风停止吹动,虫鸣声戛然而止,时间都宛若停滞凝结。

    黑袍声自语:“花里胡哨,装神弄鬼。”

    这些乳黄色的姜花浮在半空,在月色下宛若一颗颗坠落人间的渺星辰,每一片花瓣都蕴含着贺北赋予它们的力量。

    黑袍双腕一旋,食指尖各出现两缕涌动的黑气。这两缕黑气如同幽灵般在浮起姜花花阵中左右乱窜,紧接着,两缕黑气碰撞在一起的那刻,所有的姜花都在瞬间失去水分,失去光泽,各自萎缩成枯黄色的一团,全然寂灭。

    花死不能复生,贺北喜欢向死而生。

    寂灭枯萎之后的姜花在空中碎成黄土一般的粉尘,被贺北操纵着向黑袍席卷而来。

    黑袍看似轻松地挥挥手便将这些粉尘阻隔在身外。他未曾察觉到的是,有一粒粉尘毅然突破他用内力所构建的强大屏障,坠落在他乌黑如夜的衣袍之上,燎烧出一颗到肉眼都发觉不了的孔洞。

    贺北已经十分满意,他能感受到黑袍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无懈可击。

    春雷山一战,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伤到黑袍。黑袍究竟是忌惮他,还是忌惮贺岸的力量,才会选择临阵而逃?他今日想要一个答案,想知道他的境界与他还相差多少。

    黑袍接连发出一串尖脆诡异的笑声。他言:“主动送上门来?有意思。”

    贺北依然停留在暗处,不加回应。

    黑袍阴森森的声音回荡在山顶:“既然来都来了,便不要再躲躲藏藏。”

    黑袍挥动起湿婆索蜿蜒着朝几米远的树丛中去。紧接着,一道红色身影从树丛之中跃起。

    黑袍试图用湿婆索将来人缠绕着锁困起,却被来人巧妙闪躲开来。等再回过神之时,来人已经冲击到自己背后三尺之内。

    黑袍回眸一看,那副神颜就照映在瞳中。

    阿念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病态般的冷白,柳叶般的锋利眼眸之中金瞳璨然,高挺鼻梁上的一颗红痣宛若烙印上去的,令人感到艳绝。

    阿念伸出手腕,嫩玉一般肌肤之中凭空延申出两把尖锐的银刃。黑袍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不是人,是傀儡,难怪他探测不到对方一点气息。背后操纵之人也并不难猜,毕竟这傀儡的模样实在是和贺北有一半相像。

    黑袍敏锐躲开阿念的攻击。阿念继续在黑袍身侧纠缠着,与黑袍的湿婆索进行着拉扯之战。

    贺北没有佩剑,阿念就是他此时唯一的武器。

    贺北挺想知道黑袍的真实面目,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金沙还是中洲的,亦或是芜疆的。是不是他的旧相识?

    所以阿念的攻击也很有目的性,他想要碰到黑袍的身体,哪怕只碰到一下,他都有信心可以获得一丝有用的信息。

    面对阿念的进攻,黑袍似乎比以往更有耐心,只守不攻。使出一套步法,贺北瞧得清楚,这套步法令他震惊。因为这套步法他之前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那便是他的亲娘。

    黑袍的步法与他亲娘教他的步法如出一辙。

    这套步法名叫燕南飞,是他亲娘自创的步法。

    他娘的名字叫燕燕。

    身如轻燕,宛若惊鸿,这套步伐是他亲娘唯一教过他的功法,是将来若是逃命时用起来最方便。

    贺北对娘亲的印象停留在能干、居家、贤惠、温柔、貌美。这些印象太过于深刻,导致他时常忘却自家亲娘也是一位身怀武功之人。他不知道亲娘的过去,不知道亲娘师承何派,只知道,亲娘很厌恶江湖。

    除了教过他这套逃命步法,其他的功法几乎从不显露。

    所以,黑袍怎么会知道燕南飞呢?难不成黑袍是他娘的旧相识?

    阿念从袖中释放出几缕红线影阵,编制出一副牢笼,试图将黑袍禁锢在影阵内。但燕南飞步伐却可以精准突破所有的障碍与束缚。

    贺北不知道此刻该不该称赞他娘厉害。

    “燕南飞?”贺北发出疑问。

    黑袍道:“这是长歌楼的功法,你怎会不知道?”

    贺北冷然道:“我虽生长在芜疆,却也不见得会了解一个早就销声匿迹二三十年的门派。”

    黑袍道:“是吗?你娘没有教过你吗”

    贺北皱起眉头:“我娘?”

    黑袍道:“长歌楼楼主,江湖第一美人。天下剑道第一宗师是她的裙下之臣,两人乃是绝配。你爹为了包庇你娘所犯下的罪过,当真是煞费苦心。”

    贺北一时有些惊愕。

    因为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贺岸当年惩恶扬善,杀进芜疆,将长歌楼楼主就地正法。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出生,若那个时候他爹就杀了他娘,他是从哪里来的。还是他爹根本没有杀死他娘,就地正法是另外一种方式?

    贺北不禁脑补一出大戏:人间正道天下第一宗师,本来想替天行道杀死无恶不作的长歌楼楼主燕燕,结果被燕燕的美貌所震撼,一时因恨生爱,见色起意,拜倒在燕燕的裙下,最终散发魅力使燕燕为他诞下一子。为了保护燕燕与亲儿,他对外宣称长歌楼楼主已死,他既不想违背道德良心,也不想辜负燕燕,于是只身提剑离开芜疆,决心江湖再也不见。

    这个故事贺北想出来以后,对他爹当年撇下他们娘俩不管不问七年的行径稍稍有了些美化。

    贺北此时巴不得亲自揪住贺岸问个清楚。

    黑袍的话贺北不全信,贺北撇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有些不耐烦道:“你到底是谁?”

    黑袍只轻描淡写道:“故人。”

    故人这个身份很笼统。

    贺北带着几分质问:“谁的故人?”

    黑袍言语间还在周旋:“江湖故人。”

    贺北顿时起了杀心:“废话连篇。”

    忽而,耳边传来一阵凄厉尖锐的嚎叫,犹如女鬼夜哭。那是墨角麒麟的叫声,贺北再熟悉不过。

    黑袍的注意力也跟随着这叫声而去。

    贺北认为这个好时机。他操控阿念将阿念右手所带的月长石珠串取下,再用银刃割断串珠的红绳,将十几颗月长石零散洒在空中。

    墨角麒麟最喜欢会亮晶晶发光的东西,这十几颗月长石在月光下散发着耀眼的银色星芒,它们是最天然的诱饵。

    潜伏在树丛中的墨角麒麟飞跃而起,朝着闪烁在黑袍周遭的璀璨星芒猛扑过来。

    黑袍原地飞身而起,朝他袭击而来的墨角麒麟扑了个空,发出一声极为不爽的凄厉嚎叫。

    而阿念趁黑袍分神之时,用手腕间的银刃将黑袍长袖上的一枚精美的金色袖扣悄悄划落。

    被一个傀儡近身侵略得逞,黑袍觉得耻辱,顿时没有再与贺北玩下去的心思。他悬浮在空中,决定先解决眼下最容易解决的。他用湿婆索将身下正在咆哮的猛兽狠狠缠绕几圈,紧紧勒锢着。湿婆索上尖锐带着剧毒的倒刺一点一点嵌入墨角麒麟身上坚硬如石的皮肤之中,散发着恶臭气味的浓稠鲜血将湿婆索索身所染红。

    墨角麒麟丝毫没有示弱,即便处于下风,依然面目狰狞地拼力挣扎着。

    “蝼蚁。”

    黑袍语气轻蔑,湿婆索越勒越深,墨角麒麟瞪起赤红双目不断叫嚣着,却始终没办法逃脱出黑袍下定决心的制裁。

    很快,墨角麒麟在湿婆索的压制下不再动弹,昏迷过去。

    解决完这个麻烦之后,黑袍的目光一厉,转身抬首,精准面对贺北所匿身的地方。

    一道灿然的青色剑光闪过,黑袍居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来。

    “沉雪剑?妈的,你也配用。”贺北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被撩拨起来。

    “春雷山翻遍都没寻出个影来,原来是在你这儿。”

    贺北从藏身的树顶飞下,暗骂一句:“偷。”

    山顶的疾风呜咽,夜寒陡峭,贺北与黑袍又一次对立而战。

    伴随着清脆空灵似鹤唳的剑鸣,沉雪剑如同一束乍现的流星,撕破万籁俱寂的夜色,直直朝贺北胸口处刺来。

    贺北从容一笑,抬袖准备伸手接住这致命的一剑。

    令贺北没有想到的是,比剑来得更快的是一道青色身影,过于熟悉的淡香萦绕在贺北鼻尖。

    雾白色的发带划过贺北的眼眸,模糊他的视线。

    有一个人每一次在他生命里出现的意义都与救赎有关,他是他一个人的神明。

    谢倦出现的那一刻,贺北眼里的杀意化成和煦春风,拂过谢倦的纤长玉颈,最后落在他们共同握住沉雪剑的手上。

    与谢倦想象中不同的是,他的右手没有率先握住无情刺来的冰凉剑刃,而是握住一只触感熟悉、坚韧有力的手掌。

    贺北比他更快接住飞来的剑刃。

    谢倦回眸一看,少年眉宇间饱含戾气,握住剑刃得手掌正簌簌留出的温热鲜血,渗透过指缝,连同他的手背一起染红。

    剑刃又被黑袍用内力往前推近一寸,剑刃再次将贺北掌心的伤痕加深一寸,鲜血顺着贺北微抬的臂灌流下去。

    大颗血珠不断滴落在谢倦的衣袖上,绣出朵朵盛开的红梅。

    这点痛意对贺北来并不算什么,他不会让谢倦受伤的。他欠谢倦的太多,今天这只手就算不要了,也不会让谢倦流一滴血。

    谢倦此时与贺北并作一条心,覆在贺北手背上的手不断向贺北灌输着真气与内力,极尽所能帮助贺北抵抗黑袍的力量。

    贺北在谢倦耳畔道:“师兄,站在我身后,让我来就好。”

    谢倦巍然不动。

    贺北就知道谢倦不会示弱。也正是因为谢倦站在他身前,他不敢使出全力。再者,他若是使出全力,沉雪剑定然会被他与黑袍所碰撞在一起的力量挤压,断成几截。

    贺北认真道:“师兄,你先松开我的手。我有办法对付他,你站远一些,最好是十米远之外,不然我不好发力。”

    谢倦犹豫片刻,终是点头,他松开贺北的手背,屏退到离贺北刚好十米远的境地。

    贺北见谢倦所在的距离算是安全,开始迅速运作体内蓄势已久的磅礴真气,腾空而起翻身空中一跃,反手握住沉雪剑的剑柄,天降雷霆般,从中斩断黑袍对沉雪剑的控制。

    贺北将沉雪剑在手中把玩一圈,朝谢倦的方向扔去。且喊道:“师兄,接着。”

    沉雪剑重新回到谢倦的手中,谢倦万分激动。

    他第一件事情不是看沉雪剑是否完好,而是查看沉雪剑的剑穗是否还安好。

    只见剑穗完好无损,月长石磨成的圆珠依然明亮,珠底刻的字“寒川”依然深刻,流苏一根一须所幸都完好,只是有些蒙灰,谢倦的清澈瞳眸中闪过一线光亮。

    沉雪剑的剑刃上还滴落着贺北的鲜血,谢倦瞥见以后眼里的光又转瞬暗沉下去。

    贺北此时气势正盛,本想继续与黑袍对战,谁知黑袍已经消失不见。

    贺北问道:“师兄,你怎么会来红姜山?”

    谢倦坦然解释:“有些失眠,我在窗前写字,看到有人影从你房间里鬼鬼祟祟飞了出去。凭直觉吧,我觉得九成是你。想看看你大半夜出去要做什么。”

    贺北神秘一笑:“师兄怕我大半夜出去和人幽会?”

    谢倦立刻摇头:“这倒没有,我是怕你遇到危险。”他面色一顿,终于问出最想问的:“你的轻功什么时候这么好,我追你时始终差你一大截。”

    贺北调笑道:“我轻功一直很好。想做坏事,轻功好,是基本要求。”

    “做坏事?”谢倦皱起眉头,看向贺北还在流血的手掌。

    谢倦掰开贺北掌心,一道触目惊心的深刻剑痕涌入眼帘,他的心猛然一揪。

    贺北掌心的剑痕此时正源源不断往外流着鲜血。谢倦迅速从袖中掏出止血药与备用纱布,动作既轻柔又熟练地替贺北上药包扎来。

    贺北从到大离不开磕磕碰碰,大伤伤就跟吃饭上厕所一样没有断过,谢倦随身携带的药物与纱布,多半是专门为贺北准备的。

    被上药的贺北呲牙咧嘴起来,一直喊痛。谢倦怀着一副看破不破的心,耐着脾气安抚他几句。

    “痛死了痛死了......”贺北在谢倦耳边不知疲倦的絮叨矫情着。

    谢倦抬眸瞪了贺北一眼:“闭嘴。”

    谢倦的耳畔终于安静片刻。他仔细包扎完毕后,终于空下心来,提出自己的合理质疑:“你是不是去赌了?”

    贺北摇头:“怎么会,我已经戒了。”

    谢倦的语气里带着责怪:“那为什么要来红姜山冒险,蝉衣是可以卖出好价钱,但万一除了意外呢,命比什么东西都值钱。”

    让谢倦更加后怕的是:“黑袍为何也在红姜山?是不是他在跟踪你。”

    “与黑袍相遇只是偶然。”

    贺北忽而想起黑袍之前他娘是长歌楼楼主的事情。

    “师兄,你知道吗,有一个事情我也是今晚才知道,十分有趣。”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