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以身饲魔,阴霾终散。
这处地下暗道高有一人有余, 宽有三尺,足以让殷无尘几人通过。殷无尘率先走下暗道,踩在最后一个石阶上,两旁烛台砰一声, 接连亮起来, 光蔓延到很远之外, 又窄又长,阮秋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神色警惕地抱着剑, 亦步亦趋紧跟着他。
聂无欢带着聂白跟在后面,阴无常爷孙落到最后,刚刚见识过鬼城的尸傀,几人对多年前参与过血魔宗屠城的阴无常都隐隐有些排斥,不过阴无常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暗道里极安静, 只有几人极轻的脚步声回荡不休, 这于没有耐心的人而言是一种煎熬, 尤其是跟在殷无尘和阮秋身后的聂无欢。
走了一段路,见他们二人一直牵着手,聂无欢忍不住快走几步, 低声问阮秋,“喂,瞎子, 是不是殷无尘不让你跟我话?”
殷无尘回头斜他一眼, 一手握剑, 一手牵着阮秋, 自顾自望向前路, 往暗道的尽头走去。
阮秋没想到聂无欢会这么问, 也没想到该如何面对聂无欢,一时有些无措,只是看他师尊似乎没有阻止他们交谈的意思,他忙不迭帮他师尊解释,“没有,你误会了。”
“那你怎么躲着我?”聂无欢轻嗤一声,显然很不满,“因为我上次伤了你,你还害怕我?”
阮秋犹豫须臾,还是慢慢垂下头,“是有一点……”
聂无欢登时皱起眉头,放缓语调,“那时我以为你死了,以为殷无尘抢了你的救命药。”
阮秋声反驳,“那你也不应该伤害无辜的人……”
聂无欢欲言又止,于他而言,杀死殷无尘的徒弟不算什么,可偏偏这个没被他杀死的死对头徒弟是多年前的瞎子,他一时哑然,瓮声道:“你这些年也变了很多。”
实话出口后,阮秋先前莫名的纠结忽然就释怀了,他怔了下,轻叹道:“你的对。”
都相由心生,多年前无忧无虑的阮秋与现如今的他,差别实在是太大了。若不是他有这么多年的记忆在,恐怕再见到当年的阮秋,也认不出来那是曾经的自己。
聂无欢看着阮秋侧脸,其实他也记不清多年前与他有过半月相处的瞎子究竟什么模样了,但他就是记得这个孩,记得那一声哥哥,他沉默须臾,神色平静了许多。
“当年是殷无尘救了你吧,他后来带你去玄极宗了?”
阮秋轻轻摇头,“是师尊给了我火心果,不过他没有带我去玄极宗,后来有人送我去了。”
聂无欢问他,“找到你哥哥了?”
阮秋回头看向聂无欢,起那些旧事,他仿佛也克制了前世死前的恐惧,“嗯,找到了。”
“那就好。”
聂无欢脸上是少见的轻松神情,“让你如愿了。”
阮秋认真道谢,“还是要多谢你当年帮我偷火心果,还有那半个月为我压制寒毒的恩情。”
聂无欢勾唇道:“其实你有些时候还是有几分时候的模样的,在玄极宗被我抓住时伶牙俐齿骂我的时候,胆大比你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若真想谢我,那就……”
阮秋迷茫地看着他。
聂无欢道:“再喊我一声哥哥。”
阮秋愣住,“……哥哥?”
聂无欢猝不及防,眉头皱紧,眼前青衣少年那张艳若秋水的容颜一瞬间被记忆中九岁孩童狡黠而稚嫩的笑容取代,只是那时的那一声哥哥是敷衍,而今的是充满疑惑。
足够了。
聂无欢笑了起来,轻声如喟叹。
“好。”
他顿了顿,又瞥了殷无尘一眼,“还好你没死。”
阮秋也是一时被他惊呆了,鬼使神差就跟着喊出来,其实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
殷无尘回头看了一眼。
聂无欢笑容很挑衅,“你已经知道我不是真的殷无尘,那就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聂无欢。”
阮秋点头,“我知道。”
他低着头,没留意到殷无尘的视线,没忍住问:“听你们几日前就进了鬼城,怎么还在这里,还有沈灼寒……你知道沈灼寒吗?”
“沈错?知道。”
聂无欢嗤道:“我娘的徒弟,那个废物。我是想跟他进来的,不过这个子很贼,我提前进去守着他,也还是跟丢了,反正殷无尘都要进去的,我在这里等他也行。”
阮秋问:“你知道我师尊会来?”
聂无欢盯着殷无尘后背,“鬼城异动的消息早已传出去,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他一心要杀我娘报仇,又怎么会没有动作?上回找我要解药时我就猜到了他的意图。”
殷无尘偏头看过来,“所以你故意找借口派聂白来鬼城听情况,让我留下来给你护法。”
“我炼溶血丹的解药,是给瞎子的,你不来我也会炼成。”聂无欢扬起下巴看向阮秋,:“我不想跟殷无尘话,但若是他真的要找我娘寻仇,我绝对会阻拦他。”
阮秋眉心紧蹙,“这……”
殷无尘神情淡漠,微微低头同阮秋:“上次有人闯宗门伤你的事,我还没算账,若他当真要阻止我向鬼母寻仇,我绝不轻饶。”
阮秋神情为难,“呃……”
他们两个分明就在一个地方,为什么话要他转告?
聂无欢不可能听不到,闻言冷嗤一声,翻了个白眼。
“有些人自己要来送死就算了,还硬要拉着无辜的徒弟一起送死,未免也太过自负了。”
殷无尘道:“生了眼睛却用不上,不如做个真瞎子。”
聂无欢咬了咬牙,“你再厉害,也不是我娘的对手。”
殷无尘眸光暗沉,“连炼血功生死关都无法突破的人,大抵不适合讨论我与鬼母的胜负。”
聂无欢怒道:“你以为那么容易?”
殷无尘面不改色,“有手就行。”
阮秋看得一脸懵,他们俩为什么会突然吵起来?
好在这时阴无常笑眯眯地开了口,“我不介意你们怎么聊,不过几位,我们好像到了。”
几人纷纷停下,聂无欢与殷无尘纯粹看对方不顺眼,聂无欢冷哼一声别开脸,而殷无尘收回视线,望向前方。正如阴无常所,这条暗道在一丈外,可算走到了尽头。
阮秋暗松口气,“师尊,去看看?”
殷无尘应了一声,牵着阮秋过去,聂无欢还在生闷气,僵持在原地没动,阴无常见状背着鬼奴儿跟上,路过他时还冲他笑了笑。
走出暗道,眼前豁然开朗。
几人看清里面的状况,都有些许惊讶,里面竟然是一个极宽敞的地下室——十八罗汉像坐落在两侧,或站或坐或躺,或笑容满面或青面黑脸,高高俯视门前;入口正前方是一座数丈高的大佛像,看着应是青铜铸成,在大殿四处铜雀烛台淡青色的火光映照下,大佛像面上本该悲悯慈祥的笑容,怎么看都透出几分怪异来。
许多年没有人进来,大殿里空气颇有些沉闷,阮秋跟着殷无尘走到大佛像前,一路也没碰到什么机关,可见这座大殿里多半是安全之所,阴无常也将鬼奴儿放了下来。
聂无欢带人进来时又带上了恶鬼面具,阮秋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猜他可能还在生气。
几人在大殿里大致转了一圈,面上的神情都放松下来,殷无尘这才松开阮秋,“没事了。”
站在大殿里,仿佛被大佛像与周边的十八罗汉注视着,阮秋不由多心留意这些石像,“凡间有些世家的夫人信佛,会刻意开辟一个佛堂出来供奉佛像,但聂家自家也是修道家族,信佛的人应当不多,竟也会有人在地下修建出这样庞大的佛堂。”
殷无尘仰头望向上面的大佛像,应道:“这处佛堂应该是这个宅子建成之时就有,外面的血阵却不一定。虽然不知这处佛堂原本的用处,可因为建在地下,这里巧妙的避开了风暴和尸傀。也许我们先前都忽略了一点,躲避风暴,还能从地下走。”
阮秋恍然大悟,思索了下,摇头道:“风暴范围太大了,而且在地下难以辨清方向,要在鬼城外从地下走,找到鬼庙,恐怕得耗费不少功夫,也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殷无尘认同道:“有这力气,还不如直接闯风暴。”
阴无常拄着拐杖走来,“看来我跟着你们是对的。”
阮秋看他一眼,默默走开,不想话。在他眼里,阴无常就是当年屠杀城中数万人的罪人之一。不管什么立场,阮秋认为,身而为人,都绝对忍受不了这种残忍之事。
殷无尘扫了阴无常一眼,神色比先前要冰冷数倍,显然是在警告阴无常,转身跟上阮秋。
这些罗汉像下堆放了几层箱子,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阮秋过去看了一阵,拿玉剑挑开一个箱子,霎时被里面堆满的灵石晃花眼,他闭了闭眼,又将边上的箱子开。
这些箱子里,竟然都是灵石灵宝。
“都是灵石珍宝?”阮秋有些诧异,“这个地下佛堂,该不会是这家人用作藏宝的密室吧。”
聂无欢也知道跟殷无尘待在一块早晚他会被气得动手,所以离他们远远的,见状也开了对面那些罗汉像下的箱子,数十个箱子,里面果然全部都是灵石和金银财宝。
鬼奴儿哇地惊叫一声,跟着阴无常跑过来,肥肥胖胖的手抱起一枚灵石,眼睛亮晶晶的。
聂无欢拂袖挥去灰尘,在靠近大佛像的一个大箱子里取出一张烫金帖子,随即嗤笑出声。
“这就是宝库,聂家人好算盘。”
他抬手一扔,那帖子就飞了过来,殷无尘抬手接住,阮秋好奇地凑过去,念出上面的字——
“本家少主大婚当日,血魔宗贼人趁机闯入城中屠杀百姓,数日前本家被贼人所困,城门被封锁,吾等自知在劫难逃,只能将儿孙藏于此处,只盼有后人能逃过此劫。佛像后有机关,暗藏一卷天水诀,望尔等早日修炼大成,为我聂家报仇雪恨!”
阮秋念完,心中也有万千感慨,仿佛已身临其境,看到多年前聂家旁支为了留下香火血脉而在被屠杀之前做着最后挣扎的景象。
聂无欢早已看完信,往佛像后面走去,阴无常拿拐杖轻轻敲了敲鬼奴儿肩膀,也跟了上去。
殷无尘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也只好牵着阮秋跟上。
“走吧,去看看。”
大佛像后只有两盏烛台,幽幽青光无声照在这片昏暗的角落里。阮秋二人跟上时,就见到一地的白骨,聂无欢几人绕过骸骨走到大佛像正后方,地上几具尸骨已经散架,看头颅骨大,肉眼就能分辨出是孩童的尸骨,阮秋看着不忍地暗叹一声。
殷无尘揉了揉阮秋的头发,牵着他绕过那些尸骨。
聂无欢跟聂白分开查看,他正蹲在大佛像后的一具尸骨前,从骨架看起来,那是一具成人的尸骨。而阴无常却走到了大佛像下正后方,三尺位置的一块青砖被翘起,里面早已空了,只剩黑漆漆的一个洞口。
一截截断的手骨落在青砖边上,不远是一行没有写完的血字,字迹看着有几分滑稽稚嫩。
几人依稀能从字迹中分辨出内容,那上面写的应该是——有血魔宗贼人混入密室,聂家的孩子拼命杀死贼人,保住了天水诀,但很遗憾的是,这些孩子也没能活下来。
殷无尘轻叹道:“这些孩子的遗言保住了天水诀,但天水诀还是被取走了,这个人,也许就是在上面布下防御尸傀血阵的人。”
阮秋垂眸看着,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大抵是因为他不久前刚刚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对这些聂家人拼命想保住却都没能活下来的孩子如此惨烈的死法,实在难以接受。
聂无欢从那具成人尸骨边上取出一枚墨玉牌,起身扔给阴无常,“是血魔宗的东西吧。”
阴无常眼睁睁看着那块墨玉牌滚落到脚边,俨然没有去捡的意思,只看了一眼,“不错。”
阮秋完全无法理解他此刻的冷静,不由捏紧拳头,稍稍冷静了下,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脸。殷无尘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又望向青砖边那具被盖上衣袍的幼童尸骨。
“在他们同归于尽后,一定还有人来过这里,我们再找找看有没有那个人留下的痕迹。”
话音刚落,聂白就如影子一般冒出来,拱手同聂无欢道:“少主,外面发现一具尸骨。”
聂无欢问:“在哪儿?”
“少主随我来。”聂白侧身让开道,余光瞥向阴无常,“看起来,那应该是血符门的人。”
闻言,众人都顿了顿。
血魔宗屠城时,阴无常还是血魔宗宗主的属下,六大长老之一,还未创建血符门,如此一来,这血符门的人是聂家开启法阵封城后才到的鬼城,是取走天水诀的人吗?
聂无欢回头看向阴无常,倒也什么都没问,只让聂白带他过去。殷无尘依旧没急着跟上,还拉住了阮秋,等到阴无常带着鬼奴儿跟上去后,才慢悠悠牵着阮秋跟过去。
阮秋也在观察阴无常,边走边低声问:“师尊,你有没有可能,赫徒修炼假的天水诀,也明显不是阴无常的对手,不定真的就像聂无欢的那样,这假的天水诀就是阴无常给他的,而这假的天水诀,也是阴无常派人从这个地方带出去的?”
殷无尘道:“阴无常看起来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但魔门之人大多狡猾,我们还是要当心。”
阮秋点头,“嗯。”
被几人明里暗里的针对,阴无常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自然,鬼奴儿也一点也没听进去似的,闲下来就抱着阮秋给的松子糖慢慢啃。
聂白的那具尸骨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处罗汉像背后,前面有几层箱子堆积,这角度可以透过其中间隙窥见暗道入口,若不留神,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
那具尸骨身上的黑色衣袍还能看出来衣料材质,只是身躯早已风化成白骨,大抵是因为死前一直靠着石像,变作白骨后尸骨也紧挨着石像,但与其他白骨有些俨然不同的一点是,这具尸骨是黑色的,犹如干涸多年的血液的色泽渗透到了骨髓里。
聂白之所以确定他是血符门的人,是因为这具白骨指骨上有一枚血玉令牌,大大的‘符’字刻在上面,很难让人猜不到他的身份。
聂无欢只看了阴无常一眼,都无需多言,阴无常就已经颔首,“看起来,是血符门的人。”
聂白从那具尸骨身上捡起一卷由白玉做成的玉简,拭去上面的灰尘后,双手递给聂无欢。
“少主请看。”
聂无欢接过看了一眼就拧起了眉头,手腕一转,将玉简展开给几人看,上面竟是一片空白。
阴无常道:“什么都没有。”
聂无欢满眼讽刺,“是啊。”
阮秋迷茫地看着几人,余光瞥见那具尸骨手边的黑袍下似乎还藏了什么东西,他蹲下掀开那层黑袍,发觉下面是本书页泛黄的旧书,他眨了眨眼,将那本书捡了起来。
因为是旧书,书页都已变得很脆,阮秋怕弄坏了,手上没敢用力,心翼翼地翻开书页。
几人都看着,不有殷无尘看着,他们不方便动手,他们此刻看着也都没有抢书的意思。
阮秋翻开书页,看清上面清丽的字迹后稍稍一怔,一目十行,认真地看着,很快翻过了几页。聂无欢难得耐心不错,抱着手等他看完,却见阮秋翻过十几页后后面却都是空白的,可见这本书的主人那时就已经不再写下去了,又或许是不能写了。
阮秋若有所思地合上旧书,回头看向殷无尘,见殷无尘点了头,就将这本书给了聂无欢。
聂无欢接过书也不着急看,问他:“写了什么?”
“这书上写的是一个叫阴岐的人记录他一路进入鬼城,然后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的经历。”
阮秋欲言又止,想到书上那些详细得足以让他解开心中许多疑惑的内容,又轻叹一口气。
“他,是阴门主的徒弟。”
这话一出,众人齐齐看向阴无常。
却见阴无常垂眸望着面前这具尸骨,似乎有些走神,等了一阵,才平静地抬头看向几人。
阮秋神色复杂地看着阴无常,“阴岐自也修炼炼血功,在入鬼城前,他知道了炼血功的弊端,所以想转修天水诀。但他知道阴门主手里有天水诀,所以,他费尽心思偷了阴门主珍藏的天水诀,却不料那是假的,而他,也因此被逐出血符门。”
阴无常牵动嘴角,笑容透出几分阴冷,“阴岐确实是我的大弟子,还在血魔宗时他就跟着我了,可他却要偷天水诀,五十年前,我就将他逐出血符门,再不是师徒。”
阮秋咬了咬唇,“可若是……他是想为你偷天水诀呢?阴门主,阴岐没有修炼到炼血功第九重,他之所以发现炼血功的弊端,是因为你遇到了生死关,他不明白你手中明明有天水诀却一直没修炼,也在知道那是假的天水诀,被逐出师门之后,仍然选择独闯鬼城,寻找真正的天水诀……阴门主,你可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阴无常笑问:“怎么死的?”
殷无尘方才站在阮秋身边也看了大半,闻言淡声道:“非聂家人,无法修炼聂家珍藏的这一卷天水诀,甚至根本看不到心决,所以阴岐用了很多法子,耗费十年在此地修炼。后来……他,他看到了心决,不过,他似乎并没能成功炼成天水诀。”
聂无欢听他们对话诡异,于是低头翻起这本旧书。
一开始正如阮秋所,书上记载的是这个叫阴岐的人从进入鬼城后就开始记录下来的鬼城风暴规律、尸傀行动规律的烦琐细节。
为了进入鬼城,阴岐耗费了不少功夫,终于找到了在风暴中躲避的规则和避风之所,也在一次重伤之时逃入这处宅子后,机缘巧合找到了这处密室,取出了那卷玉简。
若无意外,这玉简就是这家聂家人留下的天水诀。
得到这卷玉简于阴岐而言,却叫他的心情大起大落。
连着几页书纸上全是他因为无法看到玉简内容的痛苦,也可以看到他撕掉了很多纸页的痕迹,他的字迹由清晰变得潦草,大抵是无处可以诉,他写了上百个为什么……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法子。
据他所,这卷玉简必然是天水诀,可只有聂家人可以看到上面的心决,而他修炼的是炼血功,所以他冒险用禁术吸收了死在这里的聂家人的残魂,想借此窥见功法。
后来……
他好像成功了。
他也被禁术反噬而死。
他用血在书上留下了遗言。
“一入魔门,无路回头。阴秀竹,可恨我已无法将真正的天水诀带回血符门,也无法让你后悔,而你,此生也得不到真正的天水诀。不知道血符门的将来,会是如何。”
他似乎释然了,又似乎还带着几分怨恨,先前他看到了心决,但他并没有誊抄下来。
聂无欢看完,“阴秀竹?”
鬼奴儿仰头看向阴无常,“爷爷?”
“嗯,是我。”
阴无常神色淡淡,“阴岐自从入我门下后跟了我很多年,从血魔宗到血符门,我待他如亲子,他也忠诚于我,但他更希望我能成为魔门的一方霸主,可惜我未能如他所愿,至于天水诀……我曾经是想要得到天水决,但血魔宗覆灭后,我再也没有过我想要的是天水诀。阴岐无法接受血魔宗到血符门的起落,最后还是走了歪路,当年被我逐出血符门时,他就立下誓言,将来会让我后悔,我一直都知道他会来鬼城,却不知他死在了这里。”
他看向被扔到聂白手上的玉简,“那玉简也不必再看了,阴岐即便看到了心决,以他当年对我的不满与怨恨,断然不会给我留下心决。这卷玉简,早已经被他毁了。”
阮秋不理解,“只是如此?”
因为血魔宗屠城之事,他对阴无常有了偏见,而亲眼看到为了阴无常进入鬼城寻找天水诀却死在这里的徒弟尸骨,阴无常也没有半点反应,他完全猜不到此人的心思。
不想要天水诀,那,他现在入鬼城又为了什么?
“只是如此。”
阴无常终于叹息一声,“他想要证明给我看,他是对的,只要给了我天水诀,我就能如他所愿,放下一切,让血符门成为第一魔门。他希望,我能变回到当年的样子。”
聂无欢问:“什么样子?”
“当年……”
阴无常眸中闪过一丝怀念,当年,同几位长老随宗主四处征战,一点点将血魔宗推到魔门第一大宗的位置,然后站在万千枯骨和猩红血海堆成的荣耀与扭曲的风光上……
“不重要了。”
阴无常拍了拍鬼奴儿脑门,转身往外面走去,“阴岐人已经死了,就让他长眠此地吧。”
阮秋看着他走远,皱眉道:“他是真的不在意。”
殷无尘见过的人多了,至善至恶,也有像阴无常这种极复杂而又别扭的人,闻言轻按住阮秋肩膀,“不用管他,人已经死了,真相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阴岐于我们而言,只是我们偶然路过遇到的一具尸骨,好好休息,我们明日进鬼庙。”
起这个,阮秋忍不住看向对面的聂无欢,进鬼庙就注定会跟鬼母起来,那聂无欢……
聂无欢对阴岐的事也没什么兴趣,他看着那卷阴无常过已经被毁的玉简,闻言抬头,恶鬼面具后的眼睛看着阮秋,“明日若他去鬼庙,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阮秋坚定地握住殷无尘的手,“我会跟着师尊去。”
“好。”
聂无欢没再劝,转身就走。
阮秋始料未及,又不免有些担心他,“炼血功……”
“我不会有事的。”
聂无欢站定在几步外,没有回头看他,俨然已将他们对立的立场昭显出来,但他话时,并不似以往那样冰冷,“不用担心我,瞎子,你自己明日心一点就行了。”
阮秋顿了顿,“好。”
这个角落里就只剩下阮秋与殷无尘,师徒二人只相视一眼,其中无奈对方都已经清楚。
阮秋道:“师尊,我们走吧。”
殷无尘拉住他,“等等。”
阮秋面露迷茫。
殷无尘蹲下身,在阴岐的尸骨与身后的石像缝隙间捡起一个纸团,这是他们几人先前忽略的地方。阮秋心下愕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其余几人都回到了大佛像前休息,才跟着蹲下,看着殷无尘慢慢开纸团,声问:“这是什么?”
殷无尘看了一眼,就递给阮秋。
阮秋心地接过,看完后也是一愣,这张陈旧且满是破洞的纸张上,写的是天水诀功法。
他睁大双眼,看向殷无尘。
殷无尘示意他不要声张,点点纸张,继续往下看。
这张纸张太过残破,功法心决前半篇几乎都毁了,只剩下零星几个不上不下的字眼,后半篇能勉强看清楚,阮秋逐字逐句念下来,连呼吸都忘了,看完后又面露迷茫。
最后一句,不是功法心决。
而是阴岐留下的一句话——
师父,那个女人,还在。
那个女人是谁?
然而这已经是阴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阮秋紧张之际不心用了点力气,整张纸就粉碎了。
他呼吸一滞,瞪大双眼。
殷无尘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牵着他起身,了然道:“是我方才用了点灵力,否则我们一碰就碎了。没了就没了,不必在意,你我对天水诀并无兴趣,还是去休息吧。”
阮秋想来也是,不过跟着他过去时还是有些心不在焉。阴岐最后还是留了功法给阴无常,阴无常却再也不会知道了,还有阴岐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个女人是谁?
殷无尘牵着阮秋回到大佛像前时,阴无常爷孙与聂无欢、聂白分成两处,两两坐在角落里。
鬼奴儿还在吃松子糖,一口一口极珍惜地舔着。
路过他们时,阮秋忍不住偷偷看了阴无常一眼。
阴无常极敏锐地看了过来,一眼抓个正着,笑道:“朋友这么看着我,是想问我什么?”
殷无尘见状带着阮秋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找出两个蒲团,让阮秋坐下。阮秋想到方才他和师尊看到的那张纸条,心情难免复杂,想了想,却:“我想知道当年血魔宗屠城之后,有多少聂家人活着,你们血魔宗,又是怎么在十年间覆灭的。”
他这么,远处的聂无欢也颇有些兴趣地看过来。
阴无常看起来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还挺好话,阮秋问了,便道:“入明州城时,宗主布下万全之计,但聂家人本事也不,并非没有一人逃出去。你看那聂如意不就是侥幸逃过的聂家人吗?因她是聂家一位长老的后人,鬼婆婆与那位长老有段旧情,就收了她做徒弟。其他的,并非聂姓的人,也有一部分在聂家保护下逃离了明州城,因为他们与聂家没什么关系,血魔宗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如传闻中那样,聂家本家少夫人阮氏将聂家天水诀献给宗主,才逃过一命,也因此,成为宗主夫人。”
阴无常声音沙哑,语调缓慢,“她给宗主的功法是假的,但宗主也不蠢,即便炼血功反噬在即,谨慎起见,还是叫阮氏先行修炼天水诀。为免宗主起疑,阮氏就真的修炼了假的天水诀,一边与正道那些曾经与聂家交好的宗门里应外合,十年间,叫宗主走火入魔,一朝灭了血魔宗。”
阮秋感慨道:“以身饲魔,阮夫人真乃女中豪杰。”
“可她死了。”
阴无常语调冷淡,“她与聂少主大婚之日,是血魔宗闯入明州城屠杀聂家人的时候,她本来已经被送走,却还是带着假的天水诀回来,只为给聂家报仇。为了获取宗主信任,她照着假的天水诀修炼,连宗主都走火入魔,她其实早已经活不成了。”
阮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意,想想还是问了出来,“她不是跟血魔宗宗主同归于尽了吗?”
“不是。”阴无常道:“她死在鬼城。血魔宗覆灭后,她回了鬼城,但她并非聂家血脉,即便她曾经嫁给过聂家少主,那时已经被假的天水诀反噬的她本已时日无多,入了鬼城,也许最后会被风暴撕碎,也许会被尸傀分尸。不过至少,她回家了。”
听到这句话,阮秋忽然有些难过,语气反而更冷静,“那在血魔宗覆灭前,你们四位长老又为何接连出走?是因为你们早已经收到正道宗门会围剿血魔宗的消息吗?”
阴无常笑道:“谁知道呢,他们要走,我也拦不住,宗主已经不是当年的宗主,而我们……也不再是当年的我们。阮氏在血魔宗绝没有外界传闻中那样轻松,她只是宗主用来修炼天水诀、突破炼血功生死关的棋子,她的那些动作,宗主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宗主也忌惮我们。”
“血魔宗宗主自知生死关在即,也怕你们六大长老会联手造反,干脆借阮夫人这颗棋子排除异己,而你们发现了真相,也知道血魔宗并非久留之地,就出走了四位?”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阮秋问:“那你为何要走?”
阴无常被问住了,“我……”
他面露苦笑,也有些迷惘,“是啊,我为何要走?”
阮秋看不懂,“你……”
看阴无常神色俨然不对,殷无尘按住阮秋手腕,轻轻摇头,阮秋便止住话,没再问下去。
阴无常低头沉默一阵,才:“六大长老原本就各自为营,我只与鬼婆婆乌降雪关系亲近些,血魔宗被围剿前不久她就收到消息,阮氏告诉她,让她及早离开血魔宗。”
聂无欢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嗤道:“阮氏为什么要告诉鬼婆婆围剿血魔宗的事?别忘了,鬼婆婆也是血魔宗六大长老之一,照理来,阮氏应当也将她当做了仇人。”
“不是所有血魔宗的人都参与闯明州城屠杀聂家人,鬼婆婆碍于与聂家旁支一位已故长老的旧情不愿动手,因此曾经被宗主降下惩罚。阮氏在血魔宗的十年里,她帮过阮氏多次,因此让血影宫几乎完全避过血魔宗带来的后患。”阴无常道:“也许这就是女人的恻隐之心在作怪,而阮氏为了报恩,提前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这是几人都没有想过的。
阮秋看着阴无常问,“那你呢?”
阴无常弯唇一笑,狭长双眼眸光复杂,“我去了,我当年已经预见炼血功的弊端,我想要得到天水诀,所以我跟着宗主去了,我杀了很多聂家人,曾经也想杀了阮氏。”
没想到他会帮鬼婆婆开脱,自己却不否认这件事。
阴无常咳了几声,似乎有些头疼,按了按额角,一缕白发滑落脸颊,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仍是很沙哑,“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我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我好像真的做错了很多,在那个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后悔的年纪里。”
阮秋道:“你后悔了。”
阴无常摇头,“不了。”
聂无欢显然不信,“是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了吧?”
阴无常没再话。
阮秋实在看不透,看向殷无尘,殷无尘也猜不透阴无常的目的,便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鬼奴儿很喜欢你。”
阴无常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抬手摸摸一脸懵懂的鬼奴儿脑门,在袖中取出一枚二寸长的白色骨哨,“你我遇见,也算缘分一场,你叫……阮秋是吧,这个,送给你。”
骨哨在他苍白细长的手指间转了一圈,便飞向阮秋所在的方向,快落到阮秋面前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这枚骨哨,正是殷无尘,他摊开手,眼底有几分狐疑。
远处的聂无欢警惕地站了起来。
阮秋看着殷无尘手中朴实无华的骨哨,在殷无尘颔首后知道此物无害,脸上也满是不解。
“为何送我?”
“你们给我带路了。”阴无常的笑容似乎真的有些慈祥,“至少,你们让我见到了阴岐。”
阮秋迟疑地在殷无尘手中接过骨哨,入手顿感一股阴冷,紧随其后,他的手就开始发热,骨哨在手,也不显冰凉了。他端详骨哨片刻,问:“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吹。”
阴无常道:“心情不好时吹一下,能让人清醒一点。”
阮秋不太敢收他的东西,阴无常这人太奇怪了,绝非善类,又坏得坦荡。他可以指责阴无常屠城没有人性,阴无常也不会有半点生气……这个东西,他真的要收下吗?
没等他多想,阴无常就自顾自闭眼坐,“看来应当无事了,我休息一会儿,你们聊。”
“哎……”
阮秋话都还没问完,谁想到阴无常就要休息了,他无措地看向他师尊,这可怎么办啊?
殷无尘弯唇失笑,抓住阮秋的手将骨哨握起来,“那就暂时收起来吧,你也快点休息。”
没有人比他更在意阮秋的身体,总是哄着阮秋休息。
阮秋脸颊微红,又看了一眼真的已经闭目养神的阴无常,只好先将这骨哨收进储物戒里。
聂无欢这才坐了回去,神情古怪地看着远处似乎有些过分亲密的师徒二人,盯了好一阵,看见阮秋声同殷无尘话,他又听不到,不由越大气闷,干脆闭眼坐。
地下密室相对于上面的房屋而言更加安静,没有风暴和尸傀的扰,鬼奴儿吃完松子糖,也一头枕在阴无常腿上,睡得四仰八叉。
阮秋也让殷无尘闭目养神,他休息过了,还不累,也不敢睡,但殷无尘明日要进鬼庙,或许要与鬼母一战,这一路都没有休息的时间,阮秋总是担心他也会疲惫的。
守着殷无尘时,阮秋观察着大殿四周阵营划分得极为明显的几人,慢慢开始走神,想起方才看到的天水诀功法,不知不觉,心中跟着默念出来,体内灵力竟也调动起来。意识到这一点,阮秋赶紧停下来,扶住心口,满脸后怕地喘了口气,他明明只看过一次天水诀,怎会一字不漏地将后半篇全都背了下来?而且他还真的运转起了灵力,半个周天过去,灵力毫无滞碍,也没有激发鬼珠反噬,甚至比先前他每一次调动灵力时都要顺畅。
阮秋愣愣地看着自己双手,这就是天水诀的威力吗?即便他再弱,只看半篇也有所助益……
此刻,他开始理解为何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天水诀来到这里,可是这绝不是血魔宗屠城的理由。想到血魔宗的残暴之举,阮秋冷静下来,他不能,也永远不会这么做。
天水诀再好,他已有师尊为他请来的太阴御水决,也有家传的半篇残卷,他必须要忘掉。
阮秋下定决心,起精神来,坚决不再想那半篇天水诀,他刻意让自己去想为了保住天水诀死在这座大殿里的那些孩子,想想明州城成为鬼城的过程,想想那位阮夫人。
想想师尊和孩子……
天水诀的诱惑,也没那么大。
阮秋眸中涌上几分柔和,眸光一转,落到身边的殷无尘脸上,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腹。
天亮了。
几人默算着时间,也都掐着天亮的点陆续睁开眼。
殷无尘撤去灵力,一抬眼就对上阮秋含笑的一双秋水眸,不由怔了下,温柔地笑了笑。
“怎么了,累了吗?”
阮秋摇头,他不仅不累,还很精神,夜里动用过灵力后也没有被反噬,他将这归功于殷无尘在金光咒上叠加的那一道符,拉着殷无尘的手,偷偷带着他的手摸向肚子。
“师尊,我感觉孩子好像动了。”
殷无尘觉得他可爱极了,也不忍心泼他冷水,告诉他孩子至少要三个多月后才会胎动,便也跟着他摸了摸平坦的肚子,哄道:“真的吗?我们的孩子一定很有活力。”
阮秋立时被哄得极开心,“嗯!”
不过阴无常跟躲到远处的聂无欢几人相继起身,鬼奴儿也瘪着嘴被阴无常叫了起来,阮秋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他师尊亲密,耳尖泛红,慢慢松开殷无尘的手。
殷无尘从不认为他跟那些人是一路的,看阮秋松手,他又牵上阮秋,往暗道的入口走去。
“时候到了,我们走吧。”
即便他们已经提前进了鬼城,今日,也该是十五了。
阮秋点了点头,神色一正,想到鬼母特地让沈灼寒送到十方城的血杀令,也不敢放松。
而看见他们二人要走,聂无欢几人也都跟了上来。
殷无尘没有理会他们,牵着阮秋走上暗道入口的台阶,看见台阶上的光时,他有过一瞬停顿,放出几缕神识,仍旧牵着阮秋上去。
阮秋看着殷无尘的神情变化,总感觉外面一定出了什么事,便握紧了玉剑,直到走上最后一个台阶,他看到门前透过窗纸的光。
阮秋愣住,“那是……”
“天亮了。”
殷无尘重复了这句话,带着阮秋走到门前,将两扇紧闭的房门开的瞬间,光泄进佛堂——
天边是春日里初升的太阳,久违的日光洒在几人身上,叫他们俱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门外不见尸傀,不见风暴。
八十多年了,鬼城终于拨开浓浓阴霾,重见天日。
作者有话要: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