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同床共枕、怼魏玄 魏玄有什么立场替她……
关鹤谣身处一片无边的厚重黑暗中, 身不由己地沉浮、游荡。
似有萧萧风,又有泠泠雨,还有悲切的嘶喊和尖叫。
好像有水声…是海吗?还是江河?
有谁掉到水里去了吗?
要救人才行!
要救人才行!
拼命睁开眼, 拼命伸出手, 豁亮天际的闪电迅光中,她看到有模糊的人影在怒涛间挣扎。那人衣衫散乱,襟口大开,锁骨上一颗黑痣。
伴着轰鸣的雷声,有人在叫“阿鸢!阿鸢!”
她想要回答, 却发不出声音,冷风并着冷雨飕飕灌进口中,冻住她的灵魂。
闪电消逝, 黑暗再次降临,她周身冰寒刺骨, 四肢动弹不得,一阵深沉的绝望铺天盖地拍来。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触不到。
还好,还好, 还有那个声音仍在呼唤: “阿鸢,醒来!阿鸢!醒来!”
关鹤谣猛然坐起。
掬月蹭着她翻了个身, 发出模糊的梦呓。
屋外雨声如珠玉落盘, 关鹤谣看向扶着她的萧屹。
“五哥, ” 又一声轰隆的落雷中,她声音发抖,“我、我好像梦见你掉到水里了……”
明明她本人倒是更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满脸泪湿,满头虚汗。
萧屹捋捋她额发, “我在这呢,你做恶梦了。”
关鹤谣按住胸口,过于真实的梦境,让惊惧和寒冷仍满溢心间,她不禁了个颤。忽觉身体一轻,萧屹将她从衣柜里挖了出来,连人带被抱在了怀里。
萧屹起身站直,关鹤谣视角骤变,大脑却还没转过弯来。
好一招旱地拔葱!她此时只能想到这个。
萧屹一手拢住她大腿,一手揽着她后背,他微向后仰,关鹤谣就结结实实地贴在了他身上。强壮的手臂隔着被子紧搂着她,关鹤谣忽然有点喘不过气。
被这样抱着,她的头比萧屹的还高出一点点,看着碳炉在地上映出的一圈红红火光,她只觉晕乎乎的。
……难道我恐高?
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关鹤谣一激灵,“呀——!”
萧屹居然还有余裕收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单手把她又向上颠了颠,指指掬月,“别吵着孩子。”
关鹤谣被裹成个蚕蛹放到床上,还没缓过劲来,直眉瞪眼盯着屋顶。自噩梦中苏醒,她四肢已重回温暖柔软,却还像梦中那样一动不敢动。
眼瞧着萧屹身影靠近,她又紧张地蹬直了腿,扭头看他。
萧屹取了帕子,坐在床边给她擦泪,“还自己不爱哭?”
她两年就哭了这么两回,可在萧屹看来,她确是一天就哭了两回。
关鹤谣百口莫辩,想着这就是命啊,干脆沉默装死。
着实心疼她这么担心,萧屹沉声保证,“水秋千这几年都是我去的,我擅此技,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每年三月三上巳节,官家驾临金明池,宴饮群臣,观看水军争标及百戏。
百戏中有一项水秋千,和现世的高台跳水很像。
只是难度更高,需在大船上架三、四丈高的秋千,表演者将秋千荡到最高处时,翻着跟头掷身入水(1)。
英亲王的意思是,萧屹出其不意在众人面前现身,又演示了高难的水秋千,任谁也不会相信他十几天前受了重伤。而且适逢庆典,穆郡王不能直接发难。只要把这一关撑过去,他就错过了唯一的机会,再没有理由追究。
关鹤谣虽没亲见过水秋千,却总听人讲起那是多么惊险刺激。她又天生怕水,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若是萧屹的伤真如他自述那般好利索了,这个计划倒是十分稳妥。
长叹一口气,她也只能认了。两人又了一会话,直到萧屹催着她赶紧睡觉。
“……那你呢?”
萧屹又给她掖了掖被角,“我去桌边睡。”
关鹤谣深觉不妥,还有不几天就要去金明池了,要好好休息啊!
一个鲤鱼摆尾,她骨碌到了里面,留给萧屹一个后脑勺,“你也上来睡吧。”话音刚落,就感觉萧屹弹射了出去。
她挣扎着扭头,见他震惊地杵在那里,胸膛急速起伏,一张脸在这暗室中黑红黑红的。
他这什么反应啊!显得她动机不纯好吗?
关鹤谣被他感染,也红了脸,恼羞成怒,“你现在害羞什么!刚才抱的不是挺顺手的吗?”她气鼓鼓地重新面壁,却又向着墙拱了拱,多让出一寸地方。
半晌,轻缓的织物摩擦声传来。
老旧木床“嘎吱嘎吱”地抱怨了几声自己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负担,而后又归于寂静。
“阿鸢,”低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擦过关鹤谣脸颊,落在她耳边茸茸发丛里,“我刚才…并非是轻慢你。只是看你做噩梦,一时心急……”
“嗯。”
“当然,我也不是、不是不想抱你。”
“……”关鹤谣瞪大了眼睛,天啊这人什么呢?
萧屹突然多话了起来,“你生气了吗?”
关鹤谣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飞快摇了摇,生气倒是不可能生气的。
“那…你喜欢吗?”
幽幽静夜,丝丝春雨。一记直球,惊天动地。
关鹤谣直接心门失守。
于是她:“喜欢。”
语音落,便听得萧屹一声抽气。须臾之后,他的手臂虚虚地搭在她的蚕蛹壳上。
关鹤谣屏住了呼吸。
失群的孤鸟在异乡新筑了巢,受伤的幼狼卧回了柔软的干草,风雪中夜归的旅人遥望见自家茅舍的灯光,温温亮亮。
她终于等到了一个人的怀抱。
“我也是。我喜欢抱着你。”
一不心,二度梅开。
关鹤谣捂着心口,刚想请他不要如此攻势凶猛,好歹也是她主场,给留点面子好不好?便又听到一句“阿鸢,我喜欢你。”
拦都拦不住的帽子戏法。
三句“喜欢”,一句比一句动听,一句比一句深情。
被连灌三球,关鹤谣心律不齐,呼吸困难,请求伤停。
“五哥,夜深了,先休……”
“我不是要回应,只是要告诉你。”萧屹偷偷向她靠近两分,满足地轻轻叹出一直屏住的呼吸。
他像抱着一捧盛开的鲜花,万分的心和精心,生怕压到它、碰到它,却又忍不住低头嗅一嗅花香,用鼻尖蹭一蹭花瓣。
克制,又渴望。
能拉开两石重弓的手臂,无法抵抗一床软被的引力。
只想这样永远抱着她。
“睡吧,阿鸢,我在这呢。”
即使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关鹤谣仍是不自觉往被子里藏了藏。
她以为自己会胡思乱想,或者开始生产一些黄色废料,但其实她很快就入睡,一夜安眠。
*——*——*
转日清,做完了例行开铺准备,关鹤谣把青团们摆了出来。雪白的厚绵纸包成边角圆润的四方块,上印一红色章。
掬月这时才看到这章子,关鹤谣就给她上一堂《现代卡通画鉴赏》,“你看,这像不像一双翅膀?”
萧屹刻的章子约一寸见方,图样和她在现世时的餐厅logo是一样的,只是稍简略些:一双翅膀中间夹着“鸢”字,因她家的餐厅本就叫“阿鸢食肆”。
关鹤谣取出两个青团摆在竹碟里当样品,圆滚滚、绿茵茵,见之可爱,立即就吸引了各位嗦着米缆、喝着油焦面的食客们目光。
“哟,娘子,你终于做青团了!”
有那细心的发现了纸包上的章,关鹤谣便三分骄傲、三分羞臊地明这是她家的标识,又一咬牙,以后若开了食铺也以此标为记,请各位来捧场。
众人没料到这娘子还有如此志向,只是想起她的好手艺,嗯,这铺子确实开得!
各位客人当即应下,一片欢声笑语,都祝她早日开自己的铺子。饶是关鹤谣这与无数食客了两世交道的老油条,也不禁为他们的信任感到心绪澎湃,悄悄红了脸。
她稳了心神,介绍了三种青团。
蛋黄的青团定价九文一枚,剩下的两种都是六文一枚。
“来来来,我买三个,给娘子凑开铺子的本金。”
“去去去,哪轮得到你,我先买。”
“某也是,每种味道来一个!”
“蛋黄?鸭蛋黄也能做青团?”
买了鸭蛋黄青团的张大官人好奇不已,当场就拆开来,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先入口的是清新的饼皮,一点也不粘牙,柔软中带着点嚼劲。
随后是一层豆沙,细腻香甜。要主角,还是那一整枚鸭蛋黄。蛋黄由外到里颜色渐深,到了最中间,已是色泽红艳,质感晶莹,滋滋地冒油。
“好吃!没成想盐蛋黄竟这么配豆沙!”
豆沙甜,蛋黄咸。
豆沙细细,蛋黄沙沙。
这两者彼此中和,彼此映衬,又带着一丝丝艾草清香荡在舌尖。
“娘子,你这鸭蛋黄真不错,自己腌的还是买的?”
“是妾买的。”
关鹤谣做生意至今,最厚道的供货商是河海鲜行的老丈,而禽货摊老板也可与他一争高下。见她来买咸鸭蛋,挑的个个都是顶好的。
其实因着这咸鸭蛋的成本,蛋黄青团的利润比普通的还低,只是关鹤谣一要推陈出新,做些对此世而言新奇的口味,二是……她的确好这一口。
咸鸭蛋,神仙食材!
只需多一点时间,多几味配料,居然就能在不动声色间,达成如此完美的转变。
亲手剥蛋黄时,她一边剥一边想着汪老笔下的高邮咸鸭蛋:什么“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呀,什么用鸭蛋黄做“朱砂豆腐”呀……馋人极了。没办法,谁让他写高邮咸鸭蛋,便让人觉得全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高邮咸鸭蛋呢?(2)
但实话,这家的咸鸭蛋,就是比起那高邮咸鸭蛋也不逞多让。
他家的咸鸭蛋不是水腌或是盐裹腌的,而是江南这边最传统的腌法:以本地特有的红壤混着清水和盐调成糊,均匀地裹住鸭蛋。
洗去红泥,便露出了淡青瓷色的鸭蛋,端的是莹润光洁,玉一般的丽质,难怪这朴拙的食物能得个“青果”的雅号。
关鹤谣便给张大官人讲了在哪里买的鸭蛋,给自家供货商拉点生意。
两人正着话,一抹素白缓缓映入关鹤谣眼帘,她笑着扭头招呼,不想来人竟然是魏玄。
她脸霎时绿成了青团,不知这位表哥意欲何为,莫不是后悔来抓她的吧?周围还有好些食客,她不敢妄动,只得硬着头皮招呼他。
魏玄却并未看她,只是看着竹碟子里青团,“你卖青团?”
“是、是啊。”
关鹤谣有点怂,又有点迷惑。
怎么了?青团又不是他桂香坊专利,她卖青团很奇怪吗?可恨她这只是个摊子,没资格挂个什么“同行勿入”的牌子,还得在这里被人审视量。
一旁张大官人忽然搞事,“这位郎君,娘子卖的青团比桂香坊还好吃哩!”
关鹤谣瑟瑟发抖,大官人啊!能不能换个拉踩文案,整点时尚的金句。这样和昨日一样的复制粘贴,您仿佛我雇的水军。
但她毕竟没有雇水军。
从最开始艰难的炊饼片起步,到柳暗花明的河海鲜,再到这些不定时更新的时节吃,每一位客人,都是她带着掬月用美味赢来的。而无论她卖什么,总有这些熟客的支持和肯定。
况且张大官人也没错,她也吃过桂香坊的青团,确实不如她的,一个还要八文呢!怎能因为魏玄的身份,就对熟客的热情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呢?
关鹤谣深刻反省,立刻挺着胸膛支楞起来,捻起一个青团,“蒙大官人厚爱,这个送给您吃。”
这就把他的夸奖认下来了。
张大官人正意犹未尽,连声谢了接过,这次也有了心思捧着青团好好相看,问道:“这团子颜色真脆生,我家蒸的却总发暗是怎么回事?”
关鹤谣一笑,兴致盎然讲了起来,“艾草焯水之后要浸到冷水里,越浸越绿。蒸的时机要看好,一熟就开锅,千万别蒸过了。”
真要起来,方法多的是。
油脂和碱也能保色,这就是为何很多饭店焯青菜时,水里放些油或是苏。这里自然没有苏,她本来想要不要在面里兑一点草木灰,但从前没试过,怕影响味道,这次就算了。
“要是嫌这些不好把控,也可干脆先蒸好面团,再把艾草汁子揉进去……”
她讲得头头是道,方法又简单实用,不止张大官人,周围人都凑过来听。
忽然,被晾在一边的魏玄开口断她演讲,却不是冲着关鹤谣,而是冲着张大官人,“这是店家的诀窍,官人怎好随意探?”
他一身华服,本就清冷的嗓音乍然响起,语气中又隐隐藏着责备和轻视之意,这些吵吵闹闹的市井之民一时都愣住了。
关鹤谣不乐意了。
看起来挺知礼的一个人,心眼却这么,话这般高慢。
那么几句根本连“诀窍”都算不上的话,哪里能比得上客人们和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
这位张大官人,是她最早的一批客人,为人热心又实诚。关鹤谣始终记得他带着书坊的几位同僚来,拍着胸脯和他们保证这家炊饼片好吃的样子。
魏玄有什么立场替她那样的话?
她让掬月带着尴尬的张大官人去屋里喝碗油焦面,公开护短,“郎君可尽管妾多嘴,好为人师。怎的为难妾家客人?”
魏玄面色微僵,看着她蕴着怒火的桃花眼,声音不觉低下去,“我要两个青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