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红粉骷髅、蕈油面 五哥,做个人吧!……
关鹤谣之前并不确定此处的“松蕈”到底是哪一种蘑菇。
毕竟松树林最出蘑菇, 从价值千金的松茸,到漫山遍野的松树伞,还有鲜黄巧的黄蘑, 黑松林里才有的黑松蘑……种类繁多, 难以计数。
就是同一种蘑菇,各地叫法也不尽相同,更别提这千年之前的大宋。
直到昨日收了这一篮子松蕈,才知此时的松蕈,其实是现世那种学名为“松乳菇”的蘑菇。
这种蘑菇必与松树根共生, 于是朴实的东北人就叫它“松产蘑”“松树蘑”,响亮又好记,和它的口感一般“肉头”。
东北著名硬菜——那道“姑爷领进门, 鸡吓断魂”的鸡炖蘑菇,就必须用榛蘑或是这松树蘑。否则就不算正宗, 食客便是当场掀了桌子跳下炕,摔门而去都占理。
东北人守着丰饶的高山林海,吃遍了山珍,能让这里的丈母娘拿来招待新姑爷, 其鲜美可想而知。
而这种蘑菇到了温婉江南,便有了两个诗意的名字:二月春燕筑巢时所生者为“燕来蕈”, 九月秋雁归来时所生者为“雁来蕈”。
江苏一带将其熬成蕈油, 煮面、蒸蛋时加上一勺, 马上鲜掉人舌头。
是做肥美的鸡炖蘑菇,还是清鲜的蕈油?
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关鹤谣当然是全都要。只是鸡要晚些再炖,她先熬蕈油。
清洗过的松蕈直接下锅加热逼出汁水,另起油锅, 下姜片、花椒爆香之后加入蕈子大火翻炒,而后火熬.
最后起锅前她再加一点糖、盐和酱油调味,这道万能的蕈油浇头就做好了。
关鹤谣有心做一碗与之相配的苏式面,可惜条件太不允许,要细面没细面,要蒜叶没蒜叶,更别提那文火炖了几个时辰的高汤。她只能以棋子面和香葱对付一下,好在松蕈析出的汁水极鲜,调作汤底也算别具一格。
关鹤谣吃面喜欢直接浇上浇头,却不知萧屹什么喜好,毕竟“盖浇党”和“过桥党”的党争也是异常激烈。便给他盛了清汤面,单用一碟装了蕈油。(1)
一碗蕈油面,一碟酒烧螺,竟占尽江南山川之鲜。
“我没有顺手的钳子,否则把螺尾剪掉,用嘴一嗦,螺肉就出来了。”关鹤谣拿针挑螺肉,倒也方便,而且清明时节以针挑螺肉吃,叫做“挑青”,与吃青团叫“尝春”一样,都很别致。
只是关鹤谣仍觉得不过瘾,毕竟吃螺的精华还是在这一个字——“嗦”。
“我以前也总在江边啜螺肉。”萧屹道。
这是他幼时为数不多可享的美味,也许正是因此他至今喜爱这一味,只是如今无论是宴饮还是在酒楼,都有人专门挑螺肉放在碟里,确实没有以前吃得有滋有味了。
但这道酒烧香螺仍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螺蛳。
此时螺的鲜肥且不论,关鹤谣炒得也入味,齿间嚼着劲道多汁的螺肉,香烫热辣的酱汁又在舌尖弥漫开来,余味中还有一丝酒香尾巴。
“用的酒是清风楼的玉髓?”
萧屹闭眸细品,关鹤谣瞪眼惊呼,这也能吃出来?!茶酒司送她的,可不正是清风楼的玉髓!
“原来你是个酒鬼!”
萧屹咧嘴一笑,“酒还有吗?”
“呵呵,”撇一眼他右腹,关鹤谣态度坚决,“你想都不要想。”
“阿鸢,”他伤口是真的好了,此时倒是腹中酒虫作祟,“我自来这院子,就没喝过酒了。”
“谁的?你受伤那日就喝到了。”关鹤谣挑眉,“喏,就是郎中给你缝伤口时让你喝的。”
“……”
萧屹仍不放弃,“香螺美酒,本就相配,我们共饮一盏,岂不妙哉?”又讨好地挑了一块螺肉放她碗里。
得好有道理,但是——“不行。”
关鹤谣不为所动,专心与螺蛳缠斗。她放弃了优雅的吃法,直接嗦了起来。
因怕自己心软,她索性埋头不去看萧屹,便没发现萧屹忽然怔住,汤也不喝了,螺也不吃了,就呆呆地盯着她。看那沾满螺汁的白腻指尖,被她又舔又啄。看那被辣得微肿的红唇轻启,随后一嘟,餍足地吸上螺壳,啧啧作响。
她面颊沾了汤汁,唇上浸着油光,吃得毫无形象。可在萧屹心里,却比那些拿着玉箸的矜雅贵女们好看百倍。他从未见过吃相这么豪放的娘子,也从未见过吃相这么…诱人的娘子。
萧屹慌忙低头喝面汤。
松蕈特有的鲜浸到油中,融到汤里,润到喉头,正是能涤人心神的味道,喝一口就仿佛倚在浓松下乘凉,清爽淡泊。可他的心如今不在松下,而是在春日艳阳下被炙烤。
直接捧起碗,喝干了汤汁,萧屹仍觉心火难消,委屈极了。
勾得他想喝酒,还不给喝。
不喝就不喝吧,却又勾得他羡慕起这些螺……
*——*——*
一整个下午,关鹤谣都泡在厨房。
今日不仅要制好寒食的饭菜,还得为三月三做出许多豆沙馅来,若不是她新买了个炉子,这点设备都捣腾不过来。
她手上利索地剪着鹅掌老茧,心中却想着这几日萧屹越来越缠人,一双眼和手就长在她身上似的。要不是定了规矩,因厨房里无处藏身,他白日里不可进来,他必定是要跟过来的。
分别在即,她自然理解萧屹的心境,想要尽可能待在一起。只是铺子和国公府都步入正轨,又赶上这些忙碌时节,实在分身乏术。
况且关鹤谣亦有私心,想要一些独处的时间。
若是整日腻在一起,她便没有精力认真思考将来之事。三月三一过,萧屹就回归王府,之后两人又当如何?
他是将军义子,亲王心腹,而她到底占着个侍郎府出身。忆起萧屹提及关旭时的复杂神色,关鹤谣估摸着,这里可能还有点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什么的,真是麻烦。
但若两人真心相许,什么党派、身世、门第,关鹤谣只当浮云。她唯一想确认的,是自己的心意。
她是喜欢和萧屹在一起,和他聊天,和他用餐,享受他看向自己炙热而真诚的视线。可是,若她只是一时被这好皮相所迷呢?若她只是被寂寞裹挟,以他为慰藉呢?
这渣女,可不能当啊。
她立身异世,再乐观,再坚强,心底到底还有一丝惶恐孤寂。
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俊俏英挺的郎君,朝夕相伴,温柔相待,是个人都顶不住。
回溯过往,她第一次意识到萧屹作为异性的吸引力,就是他赤.裸着上身任她抹药的时候,宽肩窄腰,结实又流畅的肌肉,整个人像一把刚由滚烫铁水铸成的利剑,用惊人的热度蒸得她面红耳热。
生为颜狗,斯密马塞。
难道她经历了一次魂穿,自己都换了替芯,却仍没参透,还是被皮相所困吗?
锅中水开,咕嘟咕嘟冒泡,鹅掌焯熟了,被关鹤谣浸到冷水里。
“哎,”她捏着刀剔鹅掌骨,呢喃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只觉得这两句佛语既应此情景,又应她心境,但是她此时所为,毕竟坏了佛家慈悲。便摇头一笑,不再瞎想,细致地处理起鹅掌来。
比起鸡爪、鸭掌,鹅掌最显著的优点就是“大”。
天下美食,唯大不破,看着就招人喜欢。鹅掌肉多而厚,咬下去满口滑韧。饶是如此,在真正爱这一口的人看来,仍嫌不够吃:
五代时有位僧人谦光,放荡不羁,嗜食酒肉,犹爱鹅掌和鳖裙这两味。
他有一句大鹅听了想骂娘的名言——“愿鹅生四掌”(2)。
吃人家就算了,还要人家生四掌给你吃,大师,夺笋呐。
关鹤谣笑着吐槽,就又加了些笋,咕嘟咕嘟一起卤。
她炖鸡、烙饼、调酱汁、准备炸物食材……凡此种种都做完回到屋里时,萧屹早完成了今日KPI,正在桌边看书。
他本仰起笑脸相迎,却一扇鼻翼,随后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关鹤谣不觉大难将至,自顾去看凳子上的豆沙盆。
往常都是掬月在家炒豆沙,她这是第一次见萧屹刚洗好的豆沙胚,确实又细腻又干爽。
她正要夸赞,眼前忽一暗,原来是萧屹闪至她身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下一瞬,他一手拨开桌上书册,一手把关鹤谣搂起,稳当当摁到桌上坐着。
有了桌子加持,关鹤谣视线比平时略高。事出突然,她只满头问号看着萧屹。
“阿鸢,”那郎君双臂撑着桌沿,似笑非笑,“你偷喝酒了。”
关鹤谣马上双手捂嘴,枉枉然不自招。
都怪他什么香螺配美酒,引得她也馋起酒来,她又一直想那些有的没的烦心事,难免就要杜康解忧。
况且宋人嗜酒,她这、这不是入乡随俗嘛!
此时虽已有高度的蒸馏酒,但还是发酵的低度数米酒、果酒更受欢迎,也更宜日常饮用。她心地尝了那坛玉髓,果然很柔和温厚,应该只有十几度,于是偷偷喝了一盏。
就那么一盏淡酒!
又吃了几口点心糖果,怎么还会被闻出来?!
关鹤谣悔不当初,她早该想到,这人既然长了狗耳朵,如何没有狗鼻子?
五哥,做个人吧!
萧屹缓缓俯身,关鹤谣渐渐后仰,待她终于意识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要控诉她喝独酒时,为时已晚,整个人几乎被萧屹笼在身下。
身子和桌子形成一个颤颤巍巍的锐角,她再支撑不住,只能松开捂嘴的手向后去够桌子。如此得以又往后撤了两分,却也到了极限,再无处可逃。
万缕情丝摇人魂魄,萧屹清朗的眸子难得迷濛起来。皆因倾慕之人与他咫尺相依,又是这般惹人恣意怜爱而不自知的姿态。
“你偷喝酒,”凝视那红润菱唇,萧屹口干舌燥,“我也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