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松针烤鸭、榆钱饭 关鹤谣和掬月一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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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场地和工具受限, 春日野餐却自有乐趣。

    鸭子烤好了,几个人就在草地上铺一块旧布席地而坐,又摆了带来的果子糕饼。

    新鲜的野菜加了醋酱随手一拌就成, 荠菜嫩, 灰菜软,蒲公英苦,马齿笕酸,好一盘有滋有味的群英荟萃。

    两个娃娃嫌蒲公英苦不愿意吃,于是关鹤谣连哄带骗, 蒲公英清热明目,吃了对眼睛有益,以后好读书中状元。他们便开始挑着蒲公英吃, 就连烤鸭都不管了,看得几个大人好笑又心酸。

    关鹤谣反省自己怎么又起反效果, 可见她其实不擅长带孩子,不定一直以来是掬月让着她呢。她给康郎和珠娘一人拆了一只鸭腿,又把鸭子夸成海陆空第一禽,终于哄着两个孩子吃了起来。

    这一吃, 可就停不下来了。

    那亮澄澄的鸭皮光泽诱人,不是咬开的, 而是牙齿往上一磕, 便自己裂开了似的, 酥脆酥脆的。可再一嚼,鸭油便在齿间滋滋沁出,口感又变成软糯的,直接就化在了舌头上。鸭肉又嫩又肥,颇对得起这鸭子的丰满体态。蜂蜜被烤过就生出一种甘美的焦香, 又被熏上的松香巧妙地中和,未显甜腻。

    两个孩子何曾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鸭肉?拿着鸭腿往嘴里塞,松脂一般的鸭油顺着手往下淌,染脏了衣袖也浑然不顾。嘴吧唧吧唧拼命嚼着,半张脸都沾了油,吃成了花猫。这般可爱天真的现场吃播最谗人,看得大人们也猛咽口水。

    于是在另外三人的炯炯逼视中,关鹤谣不敢耽搁,三两下将鸭子切块分了。

    她自己也馋得紧,马上埋头苦吃,风卷残云把手里的肉块剔得只剩骨头,一抬头,却发现盛娘子有点奇怪。

    盛娘子正一丝一丝地扯着那鸭肉,抿着嘴细嚼慢咽,吃得很慢。

    难道不合她胃口?关鹤谣暗忖,可见她两眼放光,分明是极爱这鸭子的模样啊。

    关鹤谣正要发问,就瞧着盛娘子将自己那块鸭肉递到珠娘嘴边。丫头刚消灭鸭腿,正意犹未尽呢,忽又来了肉,手只顾一抓,捧着阿娘这份鸭肉就大快朵颐起来。

    盛娘子慈爱地看着女儿,她舔舔唇上油花,捡起筷子来够地上的拌野菜。

    关鹤谣慌忙低下头,沉沉落下眼帘。多看一眼,都是一种唐突,也是一种折磨。

    是啊,无论在何时、何处——母亲,都是一样的。

    自穿越而来,关鹤谣争取每天都活得积极向上,五讲四美三热爱。

    但其实,她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怨气。

    人家穿越都贼有排面,怎么轮到她就是这么一个深渊难度开局?爹不疼娘不爱,天不应地不灵。

    这股狡猾的怨气平时不显,却会在某个炭火烧尽的冬夜,在某个生意不好的清聚散成形,偷偷化作一层阴翳蒙住她的眼睛,让关鹤谣不知不觉中忘记——她,已经是幸运的。

    有个院围着她。

    有个掬月陪着她。

    她与之交道的,是吕大娘子那般的殷实人家,是有钱来她摊子牙祭的食客,更别提现在又见识了国公府的富贵。

    但当她真正走进陌生的世界,当她真正走近他人的生命,当这个被精致有趣的、电视剧、甚至她自己的想象美化的时代一点点剥落了艳丽朱漆,露出里面腐朽、陈旧的木胎时。

    关鹤谣惊醒。

    这才是古代。

    不是芳菲锦绣的金明池,不是雕梁画栋的国公府,不是车水马龙的庆丰街,甚至……不是她那个破旧、但起码能遮风避雨的院。

    这才是古代。

    是两个瘦弱的孩子,是他们父亲粗糙又骨节突出的双手,是他们母亲强忍着咽下的口水,还有泪水。

    这才是古代。

    是一个可以被随意处置的厨婢,是挑着沉重扁担叫卖的老妪,是因陋习冻饿而死的祖父,是无数个没有故土可归,没有故人可祭的百姓。

    史册间,一笔书,万民哭。(1)

    如此渺,如此虚弱,她关鹤谣算什么,竟也敢对他人心生怜悯?

    可若是对同胞悲苦视而不见,若一个吃不饱饭的孩子尚不能触动其心弦,那——起码不能再算做人。

    *——*——*

    要这金陵城里的车马租赁,那真是种类繁多、价格低廉,居然还能异地还驴,震撼关鹤谣一整年。

    她在南城门附近一家门店还了驴车,赶走了非要送她的毕二一家,便和掬月背着几大袋松花穗往家走。掬月一路上吞吞吐吐,临到家才最后终于把话问了出来:问关鹤谣攒了多少钱,够不够立女户。

    关鹤谣知道,她每天拿着那点钱得瑟,给这个给那个的,掬月这是替她着急了。

    看着那皱成一团的脸,关鹤谣便先给她上一节思.政课,“掬月,咱们虽穷,但也不能只顾自家门前雪,遇事就高高挂起。事平自然要锱铢必较,但事急则钜万可捐。而娃娃想上学,就是这世间最紧急的事情了。”

    又带着她做数学题,“多亏你赢的芍药卖了十两,咱们银钱现在攒下将近十六两。每日油焦面净利有两百文左右,扇贝和银鱼加起来三百多文,国公府那边我也能得不少钱物,就算刨去平日花销和毕二哥的工钱……你算算,是不是下个月就凑齐三十两了?”

    掬月听了马上眉开眼笑,直道太好了太好了。只要能赶在关鹤谣六月生辰之后马上脱离关府,她们就自由啦!

    成年就可以立女户,却不会马上被嫁出去——起码要等一年。

    关鹤谣的就是这一年的时间差。

    此世女子是十六岁及笄,却衍生出一条颇有深意的风俗——女子及笄后要至少在家中留一年,过了十七岁再正式定亲、嫁人。

    而这风俗,最早还是源于宫里。

    近两百年前,有一位庙号“顺宗”的官家,膝下有八位皇子,却只得了一位公主。这位生母早逝的晋成公主,竟由官家亲自鞠养,特所钟爱。所以官家什么时候看自己这颗明珠,都觉得她还是个娃娃,哪里舍得将她匆匆嫁人。直到公主年满双十,才风风光光出降,一生与驸马琴瑟韵合,终成佳话。

    恰好顺宗朝有一位参知政事,在长女及笄第二天马上为其举办婚礼。

    此事被帝国头号女儿控顺宗知晓,对着自己这位副相就是一顿无情嘲讽,大意就是“你如此着急嫁女,是卖女求荣啊?还是家里没粮啊?是为父不慈,对此女毫无怜爱之心啊,还是此女或有隐疾,要趁人不备骗婚啊?”

    这番诛心之话,实是与当时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利益纠错有关,是借题发挥敲这位意图靠姻亲结党连群的副相。但不论初衷如何,都不妨碍这位副相羞愧难当以致急病,险些让他那女儿婚服丧服无缝衔接,直接为他守孝哭丧。

    从此,官员和世家嫁女时免不了更谨慎些,起码……起码别显得那么迫不及待啊!

    这般流传下来,上行下效,如今只要不是山沟沟里的草昧蛮民,都会把女儿多留一两年。那些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效仿顺宗,把女儿留到十八、九,乃至二十也不在少数。

    诚然,并非所有人都是一片真挚舐犊之情,晚嫁女多半仍然是为了家族的面子里子,不想被人以顺宗那番灵魂发问直戳心窝子。但是就结果而言,这确实让女子喘息的空间多了一点点,让她们身上的枷锁轻了一点点。

    不用身子尚未成人就被迫成人,不会自己还是孩子却怀了孩子。因为有更多时间留在相对自在的原生家庭,女子们读书识字、学习技艺、外出做工等也成为可能,甚至和离再嫁也稀松平常,也就是,这里并不是那个由节妇牌坊搭出来的宋朝。

    所以这个宋朝才能逆天!改命!续存这么久啊,妇女能顶半边天,知道不?

    关鹤谣正在心中吐槽,就听掬月感叹一句,“娘子心肠真好,总想着去帮别人。你在金明池要硬买咱们花的那个娘子,明明长得和你挺像的,性子却差那么多,真是的!也太蛮横了……”

    “啊?和我像?”关鹤谣拧着眉仔细一想,脸色越来越嫌弃。

    还真是如此!

    因那花冠娘子像是有什么大病,让关鹤谣只想拉着她手亲切关怀“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纵她着实美貌,关鹤谣对她也没什么兴趣,又怎会闲着没事拿她与自己比较?

    可有了掬月这句话,关鹤谣在脑海中给花冠娘子卸了妆,发现她们虽穿着扮差距太大,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但眉眼脸型之处确实有几分相像。

    不是吧不是吧。

    本就不受她待见的魏玄霎时评价糊穿地心。

    强取豪夺的表哥表妹戏码都不够你浪的了,还玩起替身梗了是吧?

    她气得脚步都加速,很快就回到了家。

    *——*——*

    关鹤谣在山下农户家取驴时,正见那户人家在挑拣榆树钱,当家娘子是起在村头树林摘的,新鲜得很。关鹤谣便买了一些,用来弥补这收获惨淡的挖野菜之旅。她出价大方,那人家惊喜不已,就又还有榆皮面,问她要不要。

    这次轮到关鹤谣惊喜了。

    此世面粉自还没有筋性、灰度那些分类指标,只能碰运气买来。关鹤谣试着包过几回饺子,有时是成功的,有时面皮却软塌塌的,令她这个深爱饺子的北方人十分失望。

    而取白嫩的榆树皮晒干、碾碎得到的榆皮面有一种黏性,将其掺到面粉里,揉成的面团就有滑韧之感,非常适合包饺子。有了榆皮面,再也不用担心买不到合适的面粉了!

    她买了一些榆皮面,宝贝似的收起来留着包饺子,只是那榆树钱还要趁新鲜吃。

    年年春光铸榆钱。

    榆树钱本是果实,却先于叶而生。初生时鲜嫩可爱,又轻又薄,像莹莹浅绿的一串串铜钱。关鹤谣先将清洗好的榆钱拌上少量油,如此可最大限度保住那碧汪汪的颜色,再一点点往里加干面粉,直到每一枚榆钱都均匀地沾上一层面粉。

    这是穷苦人家的救命菜,没什么讲究,直接上锅蒸就成。

    同时蒸的还有一道“咸肉蒸笋”,孟监司给的那条咸肉切了薄片,只加两勺酒和一撮糖蒸。直蒸得瘦肉粉红,肥肉晶莹,滴滴油脂浸到下面的笋片里,一揭锅就是满屋咸鲜。

    清香扑鼻的榆钱因裹着薄粉,并不粘连,可每一枚都被蒸得软烂。

    关鹤谣剁些蒜蓉拿香醋、香油一拌,往那榆钱饭上一淋,腾腾热气一瞬间蒸出蒜香,她险些把自己口水也一起淋上去。再配上肥而不腻的咸肉,又美味又顶饱。

    榆钱,余钱,不禁饱口福,还可讨口彩。

    关鹤谣和掬月一人吃了两大碗。

    虽然没有家财万贯,却能日食万钱呐!(2)

    关鹤谣吃得开心了,计上心来,把剩下的榆钱加了面粉和咸肉丁捏实,蒸成了窝窝头,给掬月明日带着,“你和毕二哥再买碗汤羹就妥了。”

    从这一日起,遇上合适的食材,她便会做一些给掬月、毕二带去当昼食吃。自家吃食可口一些,也能稍微省一些钱。

    毕竟关鹤谣“下个月就可以凑够三十两”这话,是有安慰掬月的成分在。

    过了清明,银鱼和扇贝的数量和质量都将直线下降,再想享受这味鲜甜就要等秋风起了。而她又绝不愿以次充好,砸了这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所以势必要再换菜品,好在她当前倒是有了大致想法。

    且先试一试吧,这般想着,关鹤谣就把新买的糯米泡上了。就算新品利润没有水产高,只要按部就班出摊挣钱,又有国公府那边兜底,六月之前还是能攒够钱的。

    此时她也是忘了——这世界上,向来计划赶不上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