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当年真相、香魂断 院中只剩一片低泣。……
灿烂的金桂喧闹地盛开, 反衬着满院寂静。
神色各异的几人中,唯有萧屹还算冷静,正在娓娓讲述十三年前那个不为人知的雨夜。
“魏娘子拼命挣扎, 萧大闯一时未能得手, 他恼羞成怒——”
萧屹停下,看了一眼刘春花。
与关潜重逢的喜悦已经从她脸上褪去,自听明白萧屹就是那夜的郎君,她的面容就被恐惧所扭曲。
她毕竟是忠心守护了阿鸢身体原主十年的人啊。
萧屹心有不忍,况且当时那般危急的情况……也确实不能怪她。
于是他改了口风, 自己背了锅。
“萧大闯恼羞成怒,冲过来从我手里把孩子抢走……扔进了河里。”
他观察着刘春花,见她神色一滞, 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狭船舱之内太过混乱,又很暗。”萧屹微垂下头, “我的记忆可能也有出入。”
他撒了谎。
其实那一夜的情景,刻骨铭心。
第一次救人,第一次杀人。
那也是萧屹第一次发觉,敏锐的五感可算是一种诅咒。
河水的腥气和浑浊的酒气, 痛苦的表情,绝望的嘶喊, 乃至每一朵无辜的浪花的温度……
所有这一切都像是被撕裂天际的闪电照亮, 永远炫烈如白昼。
当时真实的情况是, 萧屹奋力将船停住,把孩子塞到黑斗篷娘子——也就是刘春花手里之后便去拉萧大闯。
萧大闯被魏珊儿的抵死反抗激怒,正对她拳脚踢。
刘春花没有像魏珊儿方才维护她那样挺身而出,而是缩在原地根本不敢动。
凭瘦弱的萧屹一人之力拉不住萧大闯,几下就被他凭着疯劲儿狠狠甩在船板上。
随后萧大闯趁着其余两人都动弹不得之际, 狠声威胁刘春花交出孩子。
被吓破胆的刘春花没有一丝抵抗,她甚至没有去抱抱那正哇哇啼哭的孩子,就那样让他将孩子拎走了。
孩子被发疯的萧大闯扔入了河里。
关鹤谣猛然一抖,仿佛这具身体还记得那深秋河水的冰冷。
见状,萧屹轻揽住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紧紧靠到一起,一如那个风雨飘摇的秋夜。
“我欲去救……阿鸢,却被萧大闯拦住,便与他厮起来。”
萧屹记得很清楚,就是在那一刻,天边雷电交加,风云突变。
本来还维持着表面平静的河水就像忽然孕生出巨龙,骤起狂浪。
与岸边不到一丈远的船,仿佛被卷进海啸一般猛烈地晃动。
那声惊恐的嚎叫又在他耳边回响。
半晌,耳中轰鸣消散。
“我把他推下了河。”
萧屹平静地道。
关鹤谣蓦然捂住震颤的心口。
“然后我入水去救阿鸢,幸好很快就抓住了她。”
着,他下意识紧紧握住关鹤谣的手。仍是难以想象自己少时的举动,在经年之后得到了怎样珍贵的善报。
只是接下来的话,越来越难开口。
看着义父赤红的眼睛,萧屹恻然心痛。
逆着水流,他抱着娃娃拼命往回游。奈何风浪太急天太暗,根本不能视物,唯耳边是两位娘子的焦灼哭喊。
“孩子——!我的孩子!”
“大娘子,您慢点!”
“郎君,快!快抓住我!”
有炽亮的闪电劈过,萧屹隐约看见魏珊儿探出大半个身子来抓他。
近了,很近了。
他抱紧已经晕过去的孩子奋力蹬水。
可又一个激浪迎面来,他猛呛几口,再出水时却只听见刘春花一声“大娘子——”的尖叫。
相同的、带着哭腔的嗓音重叠着,断了萧屹艰难的讲述,也将他带出回忆。
刘春花忽然嚎啕,本已被扶着坐好的她又伏到地上,转眼泪如雨下。
“我的大娘子啊——!将军,当时、当时船颠得太猛……都是奴婢的错啊!都怪我没有拉住她呀!她一时没抓住,就、就——”
剩下的话自不必再,了也只是生生撕开伤口,落一个血肉模糊。
关潜闭上眼,热泪滚滚。
听着刘春花的哭诉,萧屹握紧了拳头。
他将关鹤谣送回刘春花手上,转身要去救魏珊儿,却只是徒劳,而他自己也耗尽气力被水流冲走。
他没有想到——他没能救起的,是他心上人的娘亲,也正是他义父心心念念,为之肝肠寸断之人。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他苏醒时看到的救命恩人明明那么年轻英俊,却有着一双仿佛失去一切的、死气沉沉的眼睛。
萧屹沉默着跪到关潜身边,哽咽着想要开口。
十多年光阴,在这一瞬全部倒转。
他又成了那个刚被从水里捞出来的男孩,委屈又懊悔。
关潜明白了义子还未出口的话。
“松澜,怎么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怎么能怪你?这么多年,为父只知你是救人掉到河里,却不知……这也是我们的缘分。”
他沉声完,又看向仍在哭泣的刘春花。
“春花,你也没有错。”
关鹤谣眼眶通红,终于理解自己见证了一个怎样令人心碎的故事。
她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
她静坐在秋日斜晖中,听着关潜从灵魂深处剜出一个又一个带血的字。
“都是我的错。”
“是我轻率鲁莽,急于求成,反倒害死了珊儿。”
“可怜她最后还遭逢那些磨难……我……”
他再难承受一般捂住脸颊,关鹤谣看到他额角暴起的血管,破碎如同他的语句。
院中只剩一片低泣。
忽然,关潜转向萧屹,眼中光芒期期,“她看到、看到你救下……”
那泪波一转,流转到关鹤谣这里。
萧屹慌忙点头。
他急切地仰头解释,他当时抱着关鹤谣已游到离船很近,船上人必然能看到的。
“刘娘子。”萧屹轻声促请着另一个证人的支持,以求义父安心。
刘春花也点头,“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看到娘子被郎君救下了。”
两人都没有忍心的是——最后的最后,那位母亲挣扎在冰冷的波浪中时,她确实看到了自己的孩子被萧屹送到了乳娘怀里。
关潜静默良久,低低了一句“那就好。”
就是这三个字,让关鹤谣终于没忍住,潸然泪下。
“别哭,好孩子。”关潜叹息着看向她。
那张与心爱之人相似的脸哭起来,让他心如刀绞。
好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慰藉。
“没想到你与松澜能有这样天造地设的缘分,合该高兴才是。你不仅尚在人世,还能与我儿结百年之好,珊儿也可瞑目了。”
关鹤谣一时不知该些什么,只低低叫了一句“……关将军。”
她声音中有动容,也有一丝困惑。
自己的娘亲就是眼前人立誓终身不娶的原因,这让她难免有了某种不便明的猜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关潜苦笑,虚望着天际流云长长叹气。
“我与你娘亲虽然两情相悦,但是从没有逾礼之举。你确实是关旭亲生。”
关鹤谣一瞬间觉得万分可惜。
为他和魏珊儿可惜。
可是关潜接下来的话却消了她的可惜,他们并不需要这份过于世俗的怜悯。
“你虽非我亲生,可我向珊儿保证将你视如己出。”
“那你就是我们的女儿。”
“当年那个雨夜,本该是我们三人团聚之时。”
从关潜的口中,关鹤谣和萧屹第一次知道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伤痛——
十八年前,在魏家南迁途中,将他们从山匪手上救下的那队军士,正是关潜所率。
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和家里别着一股劲儿,如同威风凛凛的幼虎一般巡山剿匪。
机缘巧合之下,他从山匪营寨里救回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娘子,然后把自己的心丢在了她的身上。
那段时日,他所有部下的都应该暗中纳闷过:这个整日到处疾驰,只顾着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翻找匪徒的少年郎,为何心甘情愿地一路护送一族商户抵达金陵?而且还将行军速度压得很慢?
“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我真心爱慕珊儿,幸她待我亦是如此。”
“都怪我年少轻狂,既想成家,便更着急建功。适逢两浙西路鸣幽山山匪猖獗,我自请前往,想着回来便去魏家提亲。未曾想那一次却冒冒失失受了重伤以至昏迷,再被抬回金陵城,已经是五个月之后……”
那时,魏珊儿已经被魏家卖进了关家。
“她若安康顺心也就罢了,可——”
关潜咬紧牙关,似是努力在关鹤谣面前给关旭保留着最后一丝体面。
“她被困深宅,我则奉命随军辗转各处。整整五年,我们只能于街市上匆匆见过几面,通得几封书信。”
“直到那年黄河决堤,官家下急旨命我率部从金陵乘船至建州与当地水军统领汇合,再共同北上治水。是日城中兵马混乱,官民皆无心他顾,我以为这是一个带你们母女逃离关府的好时机。”
最纯粹的感情,最简单的愿望。
占尽了天时,算尽了机关,又加上无数勇气和幸运才勉强拼凑出的前路——这就样在漆黑无光的河面上,全部毁于一个卑劣肮脏的恶徒。
做过无数次的梦又碎了。
关潜的声音低下去,“军船随时可能奉命开拔,我左等右等,却只等来……”
他不下去了,只看向关鹤谣,迷惑中混合着庆幸。
“可是当时明明这孩子也……”
刘春花抹着泪,“关家追来时,娘子确实也……可是不知怎么的,回程时一颠簸就吐出一口水缓过来了。”
只不过同样的奇迹当晚没发生第二次。
连带着魏珊儿的尸身,关府的人把刘春花和关鹤谣抓了回去。
*——*——*
“掬月正煎鱼饼呢,一会儿就送来。”
又一指“咕嘟咕嘟”作响的砂锅,关鹤谣道:“给您就着那神仙粥吃。”
嘴角扬起的弧度仿佛有一瞬间变化,刘春花终是笑着点点头。
“只是昼食别用太多了,夕食可有许多好东西,我都备在厨下了。”
关鹤谣开开心心数了几样,什么八宝鸭、山药炖羊排、蟹黄豆腐,全是金秋时节的佳味。
“这么些好吃的,给您好好过个节!掬月自己要留在家陪您呢。下午毕二哥家妻儿也会过来,那两个孩子可爱极了,大家伙一起热闹热闹。”
“我也会尽量早些回来,咱们再一起赏月。”
刘春花赶紧道:“国公府的中秋宴,哪能早早就走,你千万不用管我们。”
关鹤谣却摇摇头,只你们也很重要。
这位乳娘虽然和她没有真正的感情基础,但关鹤谣渐渐开始学着去接纳她。
尤其是知晓当年之事后,更是觉得刘春花也算是值得关潜怀念的故人。
避着关潜,萧屹将那夜的真相告诉了她,关鹤谣和他意见统一。
同为女人,她也更理解刘春花当时的举动。
在那样差点被侵犯的可怕情况下,如何要求每个人都能像魏珊儿那样勇敢?像她那样拼命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呢?
哎,都是苦命人罢了,何必苛责。
她心中哀叹,又温声陪着刘春花了好一会儿话。
刘春花静静看着眼前皓齿明眸的娘子。
她话时,发冠上的珠串悠悠晃动,玲玲盈耳。
刘春花忽然问道:“这发冠也是关将军送来的?”
关鹤谣答“是”,不自觉抚上发间的冠子。
还是第一次戴冠子,挺新奇的。她和掬月两只土狗戴了半天没戴明白,最后居然是胡看不过去了教的她们。
这是一个巧的云月冠。
纤薄的玉竹篾扎成型,再用素影纱绷上,朦朦胧胧的柔光浮动,映得那些珍珠越发莹润。
就连关鹤谣这样不通此世佩饰的人,都看得出这轻飘飘的一个冠子,得用沉甸甸的银钱才能砸回来。
刘春花很是欣慰,“将军真是拿你当亲女儿疼。”
两世没爹的关鹤谣有一点点没适应的尴尬,却还是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她是关潜爱人唯一的女儿,又是他儿子要娶的娘子,buff叠加,关潜爹属性直接爆表。
而萧屹有了长辈名正言顺的撑腰,也不装了,野心昭然若揭。
是什么“择佳期行三书六礼”,结果明明连草帖子都还没过,信国公府那边已经整日往这院里送好东西,排场赶上了下聘。
关鹤谣开始还扯两个谎话糊弄左邻右舍,现在已经解释累了。再有人问起,直接神秘一笑。
不回避,也不回应。
不否定,也不肯定。
深谙现代公关套路。
想着想着,关鹤谣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刘春花又看向她的红唇,“你这口脂的颜色也好。”
“这个倒不用人送,是我自己捣了花汁子瞎做的。”
因为听古代化妆品有铅、汞这些重金属,惜命的关鹤谣便从不化妆,唯一那点胭脂也是自己做的。
她去妆台拿来一个核桃大的扁瓷盒给刘春花看,狡黠笑道:“对了,今日过节,乳娘也该扮下。”
刘春花摆手,“我一把年纪了,还扮什么?”
“您才多大呀?不是才三十多吗?我瞧着好看着呢。”
刘春花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关鹤谣并非哄人。
刘春花被好吃好喝地调养出红润气色,这两日精神头也特别好。现在穿上精致的新衣,戴了些钗环,渐渐能看出原有的几分颜色。
胡在院子里喊“东家娘子——轿子来啦!”
关鹤谣闻声将瓷盒往刘春花手里一塞,“不了乳娘,我得走了啊。”
刘春花笑着嘱咐几句,目送她步履欢快地跑出了房门。
关鹤谣的身影一消失,刘春花就看向了手里的瓷盒。
她低着头,静静地看,看了许久。
而后不疾不徐地下了塌,坐到了妆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