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无人帮忙、生死劫 于是回应关鹤谣的,……
肯定在厨房的。
踏着满地的火灰, 躲过无数倾倒的砖头和燃烧的草木,关鹤谣颤着腿往前跑。
胜养了一只猫咪。
因为厨房有灶火余热比较暖和,所以晚上他会将猫锁到竹笼子里, 安置在角落。
他第一个跑出去是为了救猫!
跌跌撞撞, 关鹤谣终于来到了厨房。
一旦靠近建筑,烟雾骤浓,熏得她什么都看不清。
这间昔日满载她和孩子们欢笑的屋子,此时已被浓烟占据。
炙热和更炙热的空气交替回旋,眼睛被这急速的波动欺骗, 门口的石磨都好像蠕动着融化了似的。
半开的木门爬满火舌,被关鹤谣死死盯着,愈发嚣张得张牙舞爪。
她迈开腿, 又在下一瞬定住动作。
不敢进去。
不敢验证。
不敢承受猜测错误带来的后果,也不敢去见证可能已经发生的惨祸。
眼眶又湿, 可她必须去做。
关鹤谣深吸一口气,冲过了迸射火花的木门。
一进门她就捂住口鼻剧烈咳嗽起来。
屋内浓烟的密集程度和外部,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
刺鼻的烟雾如同粘稠液态,肆无忌惮地入侵, 让她几近窒息。
“萧屹!胜!呀——”
视物不清,她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 牢牢抱着木鱼摔倒在地。
她下意识去摸, 被烫得缩回手, 意识到这是房子的大梁。
顺着这条一丈多长的粗重房梁看过去,关鹤谣看到了令她呼吸卒然停止的画面——
房梁砸在备餐桌上,而桌子下压着一个人。
是萧屹。
关鹤谣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桌下的人被整个压住,只露出正在流血的头和半个肩膀,悄无声息, 双目紧闭。
桌子在承受大梁冲击的同时,也把碎裂的木片刺进后背,逼出他唇边的血沫。
关鹤谣想开口叫他,但是紧绷的声带发不出半点声音,轰鸣的大脑也丧失了所有功能,只有手胡乱地拍着他的脸。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萧屹怀里有个孩子,被他护着压在身下。
是胜!
两个人都还有气息!
“五哥!”
关鹤谣终于呛出噎着的那股浊气,大声喊叫。
她看到萧屹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中盛满了茫然看向她。
关鹤谣叠着声叫他。
“五哥,你怎么样?”
“胜呢,受伤了吗?”
萧屹眼中的茫然,慢慢变成了享受一个美梦的恍惚和眷恋,又伴着他咳嗽两声,变成了极致的惊骇。
“阿鸢?!”
嘴唇上下碰撞,却没发出声响,他只发出了一丝嘶哑的气音。
关鹤谣的泪水失控滑落。
啊,他不出话来了。
怀中的孩子口鼻蒙着半湿的布巾,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喉咙被灼伤了。
“是我。”关鹤谣压着哭腔。
“你不要动,我现在救你。”
萧屹使劲地摇头。
“走——!”
他嘶声力竭去喊,只能看着关鹤谣晃悠着起身去挪那大梁。
大梁已被火焰侵蚀,蕴着火星,手一放上去便如入油锅,她疼得直抽气。
可是,就算她用尽全力去搬、去挪,大梁依旧纹丝不动。
最结实坚固的木料才够格被上成房屋的主梁。
这条足有几百斤重的大梁,她甚至无法合抱。
她知道萧屹一直在叫她,从最开始破碎的气音,直到完全发不出声音。
可关鹤谣不为所动,执拗地一次次尝试。
灼浪带着可怕的威压,一下下将她拍向地面。
更沉重、更可怕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
原来木头这么沉。
搬不动。
她哭喘出声。
她自己根本搬不动。
再来一个人,哪怕再来一个人,也能想出办法。
袖口着火,她慌乱地扑腾着卧倒,正对上萧屹通红的眼睛。
“……搬不动!”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委屈得如同稚童,“我搬不动!”
泪水将眼前火光晕成一片血海,又马上被此间炙热逼退,似是连眼泪都不允许他们流。
就像她看到一滴泪自萧屹眼角渗出,转瞬就被蒸腾的火气带走。
萧屹朝她伸出手,关鹤谣握住。
摇晃的火光中,金指环诡丽惊人,像是吸收了这里全部的热量,要烫到他们血肉里。
“莫哭。”萧屹做着口型。
他费力地扭动着,把身下的孩子托出来,“快走。”
别关鹤谣根本不可能移动大梁,就算她做到了——可胜昏过去了,而他自己两条腿被砸得毫无知觉。
在这样的火海中,仅凭她一人,根本无法同时将他们二人带出去。
关鹤谣垂眸,静静看了看昏迷的胜。
彻底失去意识的孩子神色平稳,恍若熟睡,全然不知自己在见证怎样的锥心别离。
也许有一辈子那么长,其实只有一瞬间那么短,关鹤谣将孩子接了过去。
她明白的。
从一开始见到他们,她就明白的。
抱着这孩子抓紧时间逃出去,才是更理性的那条路。
这是她该选择的。
也是她将选择的。
但是没人,她不能再选一次。
“我马上回来救你。”
“……别回来。”
“你过一会就开始敲木鱼。”
关鹤谣无视他恳求的口型,脱下外衣捂住他口鼻,再将木鱼放在他手边,锤塞到他手里。
就算火势再大,地形再变——
“我会听到的,会找到你的。”
她猛地扳住萧屹仍在摇晃的头,看进他的眼睛。
“五哥,我很后悔。”
情况何其紧迫,因此她的语速飞快,快到几乎没有融进情绪的空间,但却抓住了萧屹全部的情绪,让他努力仰着头看她。
“真的很后悔。”她。
后悔那些弯弯绕绕的胆怯。
后悔那些虚虚实实的试探。
后悔被毫无意义的羞涩和矜持掐住喉咙,以至于——
“没有和你过一句很重要的话。”
没能在花间,没能在月下,没能在那些耳鬓厮磨的良夜里……
最后只能在这里,在掉进生与死的间隙时,在要被泪与血的激流冲垮时,草率而仓促地。
为什么平白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
这明明是最自然的一件事。
就在刚才,当她和李嫂子将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我遇见了这世界上最温柔最勇敢的人,他待我好,从未薄我负我。”
所以啊,这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萧屹,我爱你。”
外墙轰隆倒塌。
万丈尘嚣中,她悄声表白。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关鹤谣不会忘记萧屹现在的样子。
亿万年外的星光,置身其中的火场,所有这一切的光亮加起来,都不及他眸光一分。
萧屹不能话,关鹤谣便替自己、也替他,问出一个彼此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爱我吗?”
萧屹凝视着她,就好像他可以保持这个姿态,直到永远。
而那个木鱼锤,轻轻地、轻轻地在关鹤谣手上敲了一下。
比这一下敲击更轻的,是关鹤谣尽力扯出的一个笑容。
她最后看了一眼萧屹,蓦然转身离去。
*——*——*
火场内外,像是两个被隔离开来的迥异世界。
清新空气重新入肺,关鹤谣大喊:“快来人,有个孩子!”
周围的居民忙围过来把孩子抱走。
见她身上几处火苗,头发也烧着了,惊呼着连着往她身上泼了好几桶水。
“救命!里面还有人!”
似有人来查看她的手,关鹤谣却什么都顾不得,只冲着人群大声呼喊。
“里面还有人!我家郎君还在里面!”
被熏哑的嗓子如一把钝刀,在每个人心上来回剉过,磨出血珠来。
众人无不动容,可是熊熊燃烧的屋舍如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餍足的火舌已然吞噬一切。
来不及了……
于是回应关鹤谣的,只有沉默。
沉默像冬日惊雷一般炸开,炸得她浑身发麻,几乎站立不住。
“他被房梁压住了,再来一个人帮我,我们就能把他救出来!”
水珠沿着衣摆成串滴落,刚经历过阳炎炙烤,关鹤谣此时却觉得每一寸血管都淌着寒冰。
“一个人,再一个人就好!”
她踉跄向前,一一看向众人,低声恳请,“我自己搬不动他,求求你们……”
一字一句宛如泣血的哀求,令人不忍卒听。
众人被震得下意识后退几步,不敢直视她,只纷纷叹着气开口劝导。
“娘子,不是我们不帮忙,可、可是——”
“你也不能去啊!进去就是白白送死!”
“是刚才救人那个郎君吗?这么长时间了,怕是不成了……”
“火势这么大,连路都看不清了。怎么找人?”
“能找到的!”
关鹤谣喊:“我让他敲着木鱼的,他敲着木鱼的……木鱼……”
火场里又是一声木材倾倒的巨响,将震颤传到每个人脚下。
关鹤谣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恐惧,无力地跪倒在地。
根本没有木鱼声。
这也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他们互相对视着摇摇头,再不话,沉默再次降临。
木鱼声本是清越到用来沿街报时的声音,即使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
方才关鹤谣在里面敲,外面都能听到。
可是现在,这里有风声,有燃烧声,有她的喊声,有幼儿的哭声,有搬水的号子声……
也许有一千种,一万种声响。
就是没有木鱼声。
“他该敲着木鱼的……”
她跌跌撞撞跑出火场用了不少时间,萧屹该开始敲木鱼了。
可能只是又昏过去了,可能只是锤脱手了。
关鹤谣想着各种可能的情况安慰自己,牙齿却止不住地颤。
她蜷缩着抱住肩膀,烫伤的手糊在浸了冷水的衣衫上。
“哎呀,你看你都烫伤了!”
有细心的大娘子见到,忙拉住她的手不让动,扭头叫郎中过来。
确实好疼啊,但关鹤谣也不在乎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好像听人过,烧死是最痛苦的。
烧伤带来的剧痛能超过分娩,但更可怕的,是心理上的痛苦。
动弹不得,喊叫不得。
在最深沉的绝望中,清晰地感到热气一点点灼伤气管和腑脏,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那如朗松一般的郎君,她心爱之人,现在就身处这无间地狱,独自承受着无尽折磨。
他很疼吧?
有一位一直在现场帮忙的老郎中,听到呼唤跑了过来。
他抓住关鹤谣的手,开始给她抹药。
关鹤谣呆愣地看着。
但她看的不是刚刚烫的那些伤,而是前些日子吃烧烤时,她被篦子烫的那一下。
水泡早就消了,只留下一块嫩粉色的伤痕,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可就是这么黄豆粒大的一块伤,每次见面萧屹都要查看,心疼的样子像是关鹤谣断了手。
而关鹤谣就借着这机会撒娇耍赖,真断了手似的骗来无数的安慰和亲吻。
现在,谁去安慰他呢?
李嫂子早在围观的人群里,实在看不得关鹤谣这样,哭着过来扶她。
关鹤谣却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开她和郎中,径直朝着火海奔去。
*——*——*
“鹤姐姐,你去歇一会儿罢,这里我守着五哥。”
关鹤谣摇摇头,拒绝了关筝的好意。
对方叹一口气,陪她坐在桌边,“那我陪着你。”
“阿秦不去陪着太夫人?”
“婆婆那里有二伯伯呢。”关筝听着她的嗓音就揪心。
关鹤谣嗓子也灼伤了,出的字一个轻一个重,像是淅淅沥沥的雨。她手脚也都有烫伤,脚上还好,起码有鞋子护住了。
关键是那双手烫得不轻,被绷带层层包裹起来。
关筝进门之前好不容易压下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
要不是二伯伯以为五哥和鹤姐姐闹了别扭,带着九出门找人……
她不敢再往下想,赶紧低头擦了擦泪。
“人救出来了,”关鹤谣慢慢地:“这就是万幸,阿秦不要难过。”
怎么能不难过呢?
自昨夜,关筝已经哭得眼睛肿成核桃了。
家里正欢欢喜喜准备婚事呢,结果一对新人差点葬身火海。
尤其是五哥……
耳中是关筝的啜泣,关鹤谣想着自己不能再哭,竭力忍住眼泪。
她只能起身走到床边,用被包成拳击手套的手,笨拙地抚摸爱人的后颈。
木板带来的刺伤和烧伤主要都在背上,整个后背伤口嶙峋没有一块好地方,他们只能让萧屹这样趴着。
腿也砸断了……
关鹤谣的眼泪还是没忍住。
关筝也跟过来,从关鹤谣受伤的手,看向床上仍昏迷不醒的兄长。
“前几日和婆婆去大报恩寺,分明求到极好的签,家宅平安,万事随心。”
她边哭边,语气不无怨怼。
“你们、你们怎么就赶上这样的事?”
大报恩寺。
关鹤谣泪眼一闪,回想起萧屹得救时自己和老僧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