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佛不语【二更】 若有来生,你还来找爸……
临近年关, 霖州最冷的时候。雪花貌似憋在阴云里,要下不下的,整整阴了好几天, 也半分没有放晴的意思。
乔映雪穿着灰白色高领毛衣, 套上黑色羊绒外套, 驱车去了清凉寺。
最近爸爸的主治医生已经询问过她好几次了, 关于是否放弃治疗的决定。医生乔悟的器官已驱近衰竭, 完全是在靠着药物和营养液维持着他植物人的状态。还, 若没有医学奇迹,父亲的情况无论好坏, 是否插管, 最多也就是月内的时日了, 让她准备好身后事。
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可真的要面对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了。乔映雪最近都不大好,压抑的情绪挥散不掉,整个低落极了。她时时在想, 父亲每天都躺在病床上, 身上拆满各种各样的管子,负责维持着身体的机能, 他不能感受生的快乐,亦感受不到死亡的可怕。世间的酸甜苦辣咸,不论味觉上的,还是感情上的, 他都感受不到了。
到底是插着各类管子,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而毫无尊严的活着,还是, 安乐平和的去面对死亡,这是近年来对于临终关怀和生死课题里,最受争议的一个选择。
乔映雪也不例外,她心里受着煎熬,不知自己要如何抉择。
毕竟,只要病床上还有人躺着,那她就还是个有爸爸的孩子。可一旦拔了管子,她就是个没有爸爸、在霖州没有家的人了。
她从前是个不信苍天不问鬼神的人,可她在接到爸爸的主治医生几次电话询问后,她就想着来清凉寺,问一问佛祖,她可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只是佛祖睥睨众生,也看破众生,用着一双慈悲目望着她。
佛祖不语。
大雄宝殿门外的莲花蒲团上,乔映雪跪在上面,虔诚的为父亲祈福。她睁开眼睛时,就见身边有人递过来了,三柱燃了的香,“虽心诚则灵,可香火不妨碍你心诚。”
“霍阳羡?”乔映雪侧头看了一眼,起身站起来,接过燃着烟的香火,起身朝着大殿外的紫铜香炉走去。她将线香插在香炉的香灰里面,退后一步,拜了三拜。待霍阳羡也拜完,两人退到大雄宝殿的一侧,她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穆穆你今天会来清凉寺,我想着若是有缘,也许我们能遇见。”
他今日的状态看起来平和的很,乔映雪:“你倒是坦白。”
霍阳羡:“佛教圣地,不能妄语。”
“我拜完了。”
霍阳羡快一步跟上她,“正好一起下去,观音殿,一起吧。”
乔映雪眼中有些不解,“一起?”
“嗯。”霍阳羡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半分感情色彩来,“和你有些关系的。”
这时她才看到,霍阳羡手里还拿着一个黑漆的竹编篮筐。
路过偏殿月老祠,乔映雪怔了一怔,这里当年她和霍阳羡一起来过,他还开玩笑,要帮月老把两人间的红线成死结。她想着,可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婚姻的失败,而影响了月老的公信力才好。
跟着霍阳羡走到了观音殿,就听他:“我从前不信神佛的。”他把手里提着的三层漆盒,放在殿前的桌子边上。从第一层里,拿出一盘黄橙橙的柿子,从第二层里拿出一块草莓蛋糕,一一放到了供台上,淡淡的笑了一下,“后来我信了。”
“为什么?”乔映雪问。
霍阳羡抬手指了指观音殿偏殿里的莲花灯,“因为心里有了牵挂,哪怕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我也愿意拥有。”
粉红绸缎的莲花灯,被高高挂在观音殿偏殿的房顶上。绣了经文的经幡,如花灯的流苏一样,垂在莲花灯的下摆,有红色,有黄色,原本是非常热闹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挂在空档的殿前,显得无比静谧。
听闻清凉寺观音殿里的莲花灯是长命灯,祈福祝寿,可长久不灭。偏殿的菱花窗户本是关着的,不知怎么的,一阵风吹来,“咯吱”一声开了一条缝隙,冷风穿过窗户吹到了经幡上,经幡摇摆着。
山上的暮钟响了,提示着山寺里的信徒门,要入夜了。
正在此时,中间的一条经幡被风翻了个个,乔映雪赫然看见迎风飘摆的一条经幡上写了三个字——“霍忆甜”。
她一脸惊讶,带着不敢确定的目光,转头看向霍阳羡。
霍阳羡望着那盏莲花灯,微笑着:“甜甜,爸爸和妈妈一起来看你了。”
乔映雪忽就忍不住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下散开来。她整个人站在观音殿前,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了,不知该些什么,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当——当——”暮钟的声音在山里盘旋,哀伤悠远,不肯离去似的。
“爸爸祝你新的一年事事如意啊,如果真的有往生,你还来霍家,找爸爸妈妈,好不好?”霍阳羡看着莲花灯问道。
乔映雪从来都觉得,霍阳羡一定会是个好爸爸。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时,这两三年来所有痛苦的回忆和快乐的回忆纷至沓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脑海里闪着过去的各个画面。乔映雪哭的有些抽搐,原来难过的情绪可以在两年后,还拥有着排山倒海的架势,让她以为痊愈的城墙,再次坍塌。
只见霍阳羡将草莓蛋糕上的一层透明膜拆掉,又从篮子第三层里拿出一个带着粉色蝴蝶结的叉子,搁在蛋糕盘子的边上,:“妈妈爱吃草莓蛋糕,我猜,你也一定喜欢。”
完这句,霍阳羡眼眶忽就红了,他转头看着泪流满面的乔映雪,低唤了一声,“乔乔。”而后,他的双手虚虚的展开在空中,不太确定的,想给她一个拥抱,如果乔乔还需要的话。
乔映雪呜呜哭出声来,她需要一个熟悉的肩膀,可以和她一起承担悲伤,就靠在霍阳羡怀里哭了起来……
暮钟不再响了。整个山间都要入睡,偶尔只有倦鸟归林,扑腾着翅膀,刮掉了几片老早已经干枯、却一直在树上坚持着的树叶,而后,无声,落下……
夜幕里的清凉寺并没有点很多灯,一片古老寺塔间,昏昏暗暗,信徒寥寥无几。两人并肩走出寺门时,天已大黑,圆月以缺,再少几分轮廓,便又是一年。
清凉寺在山上,沿着寺门一路下山,过了山门,再走一段才是停车场。
乔映雪哭了一阵,心里空落落的,什么话都不想。待两人去香火处捐了香火,她的心里更难受了。
因香火簿上有霍阳羡单独的一页记录,显示着,他每年都会来清凉寺几次,就连他在英国那两年,他都会在乔映雪流产那天,还有过年的时候来上香。
乔映雪心里五味杂陈,她忽然觉得长久以来,自己把霍阳羡想的太过无情了。再或者,是自己陷入了一个哀伤的境地,不肯出来,还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摊到霍阳羡身上。乔映雪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误会霍阳羡了。
山路不好走,只凭借着山下停车场立得很高的远射灯照出一点路来。乔映雪满腹心事都写在脸上,终究还是开了口:“你回来过?那两年?”
霍阳羡在黑暗中轻轻点了头,“我知道每年的那天,你都会在清五点半的时候出门,去公园里喂金鱼。”
乔映雪一惊,他怎么知道?脚下没留心,踩了一块山石,一个不稳,摔倒了!霍阳羡伸手时,只拉住了她的胳膊,“乔乔,心!”
“啊。”乔映雪故作坚强:“没事,脚崴了。”她一手按着碎石,一手被霍阳羡拉着,想努力站起来。乌漆墨黑间,她瞧不见脚腕情况,可疼痛让她清楚知道,一定肿了。霍阳羡蹲在她身前,“上来,我背你。”
“不……”不用了吧,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已经毫无关系,那就是两个单身男女了。
霍阳羡没有动,还等着她爬上他的背,“你自己不是走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若是平地,勉强还可以跳着走,一路下山的石头路,若是没人搀扶帮忙,确实她走不了。乔映雪不再扭捏,两只手伸到霍阳羡肩膀上。
“你一抬眉毛,我就知道。那表情,一定很疼吧。”霍阳羡起身,背起乔映雪,慢慢朝山下走去。
“……”乔映雪不自觉的圈住了霍阳羡的脖子,当自己的双手交织的时候,才发觉,这样的动作过于亲密了,就松开了一些。
“抱紧一点吧,毕竟也是你占我便宜。免得我还要顾忌你,咱们一起摔了更麻烦。”
“嗯。”乔映雪心上一紧,若是心脏会哭,那一定是在流泪,她想。“你以前,回来过?”她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多余,他的行动已经明他回来过了。可她就是想再确定一下。
“是啊。”霍阳羡音调淡淡的,似在着极平常的事情:“偷偷跑回来,偷偷去看你。”
“那怎么不告诉我?”
“你删了我的微信,不接我电话,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气我那天没有去医院陪着你。我就想等你气消了,等你什么时候肯原谅我了,我再出现。”他又:“你知道么?我特别怕你藏起来,不让我找到。我总是心翼翼的。可后来,你还是藏起来了。找不到你,我……”霍阳羡的话没完,就感觉到脖子里滴落了几颗湿哒哒的眼泪,还带着她身上的温热。“那你哭吧,阿霍哥哥陪着你。”
乔映雪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霍阳羡脖子上的眼泪,一手搂着他脖颈,一手攥成拳头在他后背上,“霍阳羡,你不是人。”
“嗯,乔乔什么都对。”
清凉寺山下的停车场里,霍阳羡放下乔映雪,伸手在她面前:“车钥匙给我,我来开车。”
乔映雪问:“你的车呢?你怎么来的?”
“我让司机回家了。”霍阳羡停顿了一下,“若你不想看见我,我让司机来送你回家,我把你的车开到你家车库,我就走。”
乔映雪听他这么话,好难过,她发觉自己可能对他太过残忍了,不对,也许是自己今天状态太过心软,没办法正视他。就:“麻烦你开车吧,我确实开不了了。”
霍阳羡结果乔映雪的车钥匙,开驾驶门,发动汽车,将车内室的灯开。
乔映雪瘸着脚,朝副驾驶走去,霍阳羡快走一步,搀住了她的胳膊,开副驾驶的门,扶着她坐好,却不关门。
乔映雪看着他:“怎么了?”
霍阳羡弯下身,伸手去脱她的鞋,“我看看你的脚。”
乔映雪的手攥紧裤腿,“别。我,我觉得只是扭伤,回家涂些药就好。应该不严重的。”
霍阳羡抬眸看了她一眼,她忽然不敢话了。那眼光中有股神奇的力量,明明是一股震慑,可还带着值得信任的感觉,让她愿意去相信霍阳羡。他脱了她的鞋,褪去袜子,将她如嫩笋的白足握在手里,借着车里的黄色灯光,看了看脚踝处,“有些红,估计要肿的。先去医院看一下,拍个片子好不好?”
“不用,我十分肯定,骨头没有伤到。”乔映雪哪里都不想去,她知道自己眼下最不好的地方,不是脚腕,而是心。她想躲起来,躲到自己房间里也好,躲在被窝里也罢,她只想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如个受伤的兽,偷偷的躲到洞府里,舔舐伤口。
“好。”
乔映雪拿过脱掉的袜子,“我自己穿,你开车吧。”
乔家的别墅里,乔映雪把外套丢在沙发上,换了拖鞋,觉得身心疲惫。她足足愣坐在沙发上了半个时,才恢复过意识来,自己应该去洗澡。
她走到洗手间,开水龙头,听着哗哗的水流声,哭了起来。她一边流泪,一边用冰凉的水冲着自己的脸。她抽了两张纸巾擦了脸,抬手关了洗手间的灯。她一点都不洗澡,因她这一日,已经精疲力尽了。她决定放过自己,将那些庞杂的记忆都甩开。换了睡衣,准备睡觉。
门口传来门铃声,是去而复返的霍阳羡。
乔映雪从内开了们,只开了一条缝隙,全然没有让霍阳羡进屋的样子。她额间碎发都湿漉漉的,哭红的眼睛微肿,面无表情的看着霍阳羡。
霍阳羡手里拿着药酒,递给她:“一天抹三次,三天如果不见效,一定要去医院的。”
乔映雪她接过药酒:“谢谢。”
“乔乔。”霍阳羡看着她。
“嗯。”
“从新认识一下,好么?”霍阳羡问。
乔映雪抬头,迎上他的眼睛:“嗯?”
就听霍阳羡:“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今日在清凉寺初次偶遇,你崴了脚,我路过帮了你。”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低沉,可又充满温柔,“我叫霍阳羡,可以交个朋友么?”
霍阳羡的眼神里满是清澈,让人多看一眼,就愿意相信他,乔映雪点点头,如被蛊惑,“你好,我叫乔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