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因果
◎纵然少不相识,死亦茫然,终于红豆生发,缠绵几榻。◎
庆伯纠结了一二刻, 还是让人去禀告李衎。
前些日子因为圣上遇刺,京中便开始宵禁。
一两个人偷偷上街行走倒还能遮掩过去,但要大张旗鼓的提灯寻人, 便不得不思虑再三。
庆伯是侯府的老仆,他原是老侯爷身边的贴身侍从, 知晓轻重缓急。
他生怕因为一个姑娘,而让李衎被同僚抓住错处,参上一本。
因此他私心里并不想让李衎去当夜寻人。
随着庆伯的叹息, 芍在府内急得团团转, 眼见就要哭起来的时候, 齐论终于领着久不露面的世子殿下赶了回来。
身后还跟了一队手持火把的禁卫。
李衎读完那封祝清圆留下的信, 立刻脸色阴沉地下令, 让禁卫去各家客栈搜寻。
众人都能明显察觉到李衎心情不佳,遂噤声屏气,什么都不敢劝。
祝清圆还不知道自己把淮阳侯府搅了个天翻地覆。
她正双手紧握住灯笼的提手, 夜烛幽幽, 偶尔有树影招摇都能将她的心霎时惊起。
其实祝清圆已经开始有一丝丝的后悔了,闯荡江湖真没话本里那么潇洒。
但若此刻转身回府, 能不能叫醒门房都是个问题, 更何况此时她距离城门客栈已是更近。
姑娘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突然,前方的草丛中传来窸窣的响动,祝清圆立刻僵住,脑海中杀人越货、采花贼人的故事轮番上演。
下一瞬, 两只野狗走了出来。
祝清圆欲哭无泪,她忽然觉得还不如脑中想的情况, 至少来个人她还能话转圜片刻。
这两只狗身上尽是癞斑, 有一只微微跛足, 另一只面中深疤,一看便是犬中丐帮,凶残得很。
祝清圆两股战战,如今是敌不动我不动。
但还未等她转身逃跑,其中一只已经按捺不住,往她这边冲来。
姑娘本能尖叫,手中的提灯朝那野狗挥去,“啪嗒”一声,提灯断裂倒地,挡住了野狗的前进,但也将唯一的光亮摔灭。
烛火一灭,野狗凶狠的眸光愈加明显。
祝清圆背紧贴在巷墙上,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野狗收缩头足,准备新一轮的进攻。
然而就在此刻,巷子外传来了整齐有素的脚步声,声势浩浩,两只野狗听觉灵敏,再次按捺住。
祝清圆也往巷尾看去——
只见转角一过,火把如龙,将大半个巷子照亮,身穿软甲的红衣禁卫排了两列。
李衎黑着脸负手站在前头,不话,也不上前来。
此刻可谓是前有“狼”后有狗,祝清圆心虚地咽咽喉咙,内心还想挣扎一下。
那两只野狗察觉出危险,转身潜逃。
但它们一动,祝清圆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她心想着果然还是恶犬更可怕!便本能地往郎君那边冲。
于是众人便瞧见那姑娘闭着眼睛往这边跑来,他们家世子殿下上一瞬还黑着脸,下一刻立马张开手接住了姑娘。
郎君挑眉,呵气轻笑,任她把头埋进自己肩窝:“不是算云游四海相互冷静?”
怀中人一声不吭。
“还走吗?”
姑娘带着鼻音闷闷开口:“不走了。”
顿了顿,她又揪住郎君的衣襟,恶狠狠地抬起头来:“谁叫你都不回家!我还以为……”
着她鼻子一酸,眼泪又委屈地涌出来,又软又凶:“我还以为你其实根本不喜欢我……”
李衎到底是拿她没办法,抬起手轻轻地抹掉她的眼泪,叹道:“怎么会。”
“那你抱我回去,”姑娘化身黏人精,理直气壮,“我腿软走不动了。”
郎君无奈,自己的姑娘自己宠。
他瞥了一眼齐论,让他别话。
先前事发突然,齐论闯进推勘院时李衎正脱衣欲眠,他的伤口也暴露在了齐论眼前。
就这么的,姑娘离家出走一事半路完结。
守在侯府门口的庆伯心情复杂,终于还是在侯府起居注上记下:七月初三,皓月当空,世子又抱着那位祖宗回府了。
-
翌日,祝清圆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她恰巧看到齐论从李衎院子里走出来,于是抓住他问道:“李衎还在府里吗?”
齐论有些不自然地躲闪,低头回答:“殿下……进宫去了!”
这很不对劲。
祝清圆不由眯起眼睛量齐论,往常近身服侍的都是齐物,齐论性子大咧,只会给他安排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但昨夜跟着李衎来寻人的也是齐论。
盛夏里,齐论被祝清圆盯得心虚,不由抬起袖子擦汗。
正是这一抬手,一股清凉的金疮药气味幽幽飘来。
这味道祝清圆很熟悉,这是李衎常用的金疮药,千金难得,齐论不可能自己用。
“你站住!”祝清圆喝止住想要溜之大吉的齐论,霎时间气势大涨,直把齐论逼得节节败退,贴在柳树树干上,动弹不得。
“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李衎受伤了?”
齐论实在没办法,只得把昨夜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祝清圆。
姑娘听后,整个人像一朵开败的花,萎靡低落。悔恨、内疚、担心、自责各色情绪一齐涌来。
齐论生怕她下一刻就哭出来,猛然想起了昨夜殿下让他带回府的那只鹦哥。
于是他赶紧道:“祝姑娘,探花回来了!但它一直不吃不喝,要不你先去看看它吧!”
祝清圆成功上套,她一愣:“探花不是在禅元寺么?它自己飞回来的?”
齐论摇摇头:“是我们昨夜从推勘院把它带回来的。”
推勘院?祝清圆心中疑惑,她道:“你带我去看看。”
探花连鸟带笼挂在门房檐下一整夜,恹恹地窝在杆上。
直到它嗅到熟悉的女儿闺香,看到祝清圆前来,才强起一些精神,脑袋在祝清圆掌心蹭了蹭。
祝清圆将探花从鸟笼中捧出来,吩咐下人送上些鸟食和一碟泉水。
探花简单啄了几口,慢慢恢复过来。
齐论见鹦哥成功地牵绊住祝清圆,内心狂喜,正欲悄悄退下,却见那鸟儿飞回笼子里,从干草中扒拉出一张笺。
“这不是禅元寺的信纸吗,”祝清圆一面接过,一面对探花笑,“你把这个偷来作甚?”
探花扑棱着翅膀,很是着急。
祝清圆好像终于明白了探花的意思,赶紧开查看,入目墨字圆润端方,似是慈恩方丈的手迹——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缘未齐则果不成。
是佛家的因果论,祝清圆想起自己昏迷时曾听见的梵音,以及醒来时的钟声。
虽然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信。
真相呼之欲出,祝清圆站起身来,叫住即将成功溜走的齐论。
“齐论!你回来。”祝清圆神色比方才柳树下更加严肃,“你昨夜有没有瞧见李衎的伤在哪个位置?”
齐论也不禁正经起来,怔怔回忆道:“我闯进房间的时候,殿下正在换药,伤口大概在……”
他比划了一下:“左胸心口上。”
祝清圆脸色一白——那是前世李衎被赵后刺死的伤口位置。
她顿了顿,捏紧手帕继续问道:“那……你可看清了伤口形状?”
“啊这个,的确奇怪。我昨日一时心急扒了殿下的纱布,倒是近距离看见了伤口,不像刀剑伤,圆口的模样,就像是……”
齐论沉吟,一时想不出比拟之物。
祝清圆开口接上:“玉簪。”
“啊对!”齐论抚掌,“是挺像簪子尖的!”
祝清圆没再话,烈阳拂身却面色惨白,宛若游魂般回了自己的房间,甚至连探花都忘在脑后。
“姑娘,你怎么了?”芍见祝清圆这般,上前问道。
“芍,你去把祖父送我的白玉簪找来。”
“好。”芍忙去祝清圆的妆奁盒子里翻找,但久久未果,“怎么没有?”
芍大惊失色:“姑娘,簪子不见了!”
祝清圆咬着嘴唇,心中更加确定。
她因为与前世吻合的伤口,而陷入生死之间的幻境,无法苏醒。李衎只得铤而走险,用她的玉簪再次刺入自己的心口。
二人前世同死,如今因果相连,要解果,只能回归最初的因。
此言听来无稽,但一切从他们重生起,早已不符俗世间的规则了。
她随口诌道:“芍,没事,我想起来是我把簪子收起来了。”
又问:“你先前买的药膳食材都还有吗?”
芍愣愣点头。
“多做一份,顺便吩咐膳房,今夜我与李衎一同用膳。”
“是。”
-
酉时一刻,芍在侯府门口守株待兔。
李衎甫一进门,便被芍忽悠着往祝清圆院里走。
他本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桌晚宴,然而芍一个转身便把他关进了房间。
祝清圆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看着他,语出惊人:“衣服脱了。”
郎君挑眉。
可姑娘不为所动,难得没有羞红脸,神色严肃。
李衎大概猜到,她知晓了。
他叹了口气,坐了过去:“是齐论的?”
“是我逼问他,不必责怪齐论。”祝清圆拉开李衎的衣襟,露出里头白色的层层纱布,视之心惊肉跳。
“疼不疼?”
李衎握住她的手带离:“不疼。”
“疼就要疼!不许骗我。”姑娘还染了几分薄怒。
郎君轻笑:“真不疼,我有分寸,刺得不深。”他从袖中将白玉发簪掏出来,“原本不敢还给你,怕你生气。”
祝清圆低头看,原来簪尖沁了一抹淡淡的血色,擦拭不掉。
她一点儿都不生气,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疼,不敢再看李衎的伤口。着转的眼泪终于跌落在手背上。
“对不起……”祝清圆想起自己先前的任性,低着头无地自容。
李衎原本就不把她的任性放在心上,自然没有什么原谅一。
他顺势道:“那你亲我一下。”
“啊?”话头转得太快太突然,姑娘挂着眼泪抬起头来,神色愣愣。
但便是这一抬头,两人都跌落进对方的眼眸。
又一寸香灰融入铜盘,情意在此间蔓延。
李衎压低视线,缓缓俯身,终于轻轻衔住她的唇瓣。祝清圆闭上眼睛,气息渐乱。
大魏千万里,临窗眺江南雨,跋山远望西蜀云。纵然少不相识,死亦茫然,终于红豆生发,缠绵几榻。
相思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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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