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置之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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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青霄正从裴庚魔爪里护着自己的衣衫。外边传来一阵粗哑干涩的喊声, 像粗粝的沙子辗着耳膜,“柏青霄,尔在何处!”
两人动作俱是一顿。
透过船窗, 可见外头河水暴涨,有东西从河底钻出,盯着河面起身。黑水滚滚从天而降, 露出那山高的骨头人。
可算找着雪里红了。柏青霄想, 那百晓生诚信,或许正能跟着雪里红找到沈魔尊。
裴庚盯着他放松下来的脸, 眸色深如漩涡,泛着金红, “那人是谁?”
柏青霄拉起滑下肩头的外袖, 好整以暇,“老相好。”
便见裴庚通体火焰暴涨,眸色似火, 身上笼着团黑气。
柏青霄面不改色量着,估摸着他的猜想没错,裴庚可能的确是有了心魔。
心魔一事, 可大可。据他观察, 裴庚应当还没到失去理智的地步,只是可能被影响情绪,还算不得什么麻烦。
可哪怕有心魔这层原因在,也并不影响柏青霄对徒弟的恼怒。尤其是这些天来被囚被逼迫的不满,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这么多天了, 柏青霄难得心情那么好, 甚至戏谑道, “我老相好来了,你快让个位,床上没你位置了。”
裴庚抿直了唇,看看窗外,又看看柏青霄的笑脸,理智似乎在刹那烟消云散,他绷直了上身。飞快弯腰在柏青霄唇角亲了一下,“师尊在这等等,我这就去杀了他!”
柏青霄还没什么,眼见裴庚身上冒出火焰,一声清脆的鸟叫,火焰中间展开金红的翅膀,冲出木窗。
那团火焰烧得越来越大,冲出船舱后,更是从拳头变成半山大。
柏青霄抬袖擦了擦嘴角,起身去甲板一看。
河水翻滚,金红的巨鸟与山高的骨头人成一团,火焰与白骨四飞,携带着两位元婴的力量扩散开去,天地变色,连同河水翻滚不止。
他抓住栏杆险险稳住身形,身边擦过一截灰白的手骨,咕咚落入河面。
柏青霄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雪里红依旧是元婴修为。
曾经柏青霄还被他追杀过,现在雪里红就只能和他徒弟个平手。柏青霄心里感慨着,裴庚果然不是人!
这也是他头一回见到裴庚长大后的原型。
瑰丽的身姿,细长的脖颈,五彩的眼线顺着弧度往后,是天然的装饰。
而头上的翎毛与尾羽几乎有两个身量那般长,每片赤金的羽毛中都溢散出火星,以一己之力照亮了冥河上的天空。
这样强悍美丽的神兽……
柏青霄心跳的有些快。他想,若叫他与那么一只‘凶兽’相,恐怕未必能赢。
更别与裴庚同阶的雪里红了。
要知道灵兽开灵智极难,可一旦开始修炼,同等修为的情况下,人类修士是比不得妖修的。
更遑论裴庚不是普通的灵兽。
在还没有出现人类的历史前,天地间凶兽相斗极为猛烈,后来凶兽逐渐消亡,出现了弱的人类一族,人类为了追求强盛,开始修炼,从天地间取得灵气修炼成自身法力。
诸如凤凰、龙族等凶兽曾庇佑过人类族群,由此才被尊为神兽。
就如他所想,在两者相斗不知多久后。山高的骨头人战败,被击碎,白骨漫天落下,簌簌回到黑河中。
可不能让人这般走了!他这次来带着要事。若雪里红跑了,他再去哪里找沈魔尊出诊?柏青霄跨过栏杆,刚想跃入黑河去寻人。
一声鸟鸣响彻耳边,他浑身一震,整个人的时间就像凝固住了,以至于身体动弹不得,维持着将要跃下的姿势,只剩下眼睛可以转着。
可那有什么用呢?
直到一个热气腾腾的怀抱从后搂住他。“师尊想去寻那个人?”
血腥气不住涌入鼻腔,柏青霄面色松动了几分。
他意识到裴庚受了伤。
受伤了,神识自然也随着衰弱几分。柏青霄笑了,无可抑制地笑出了声,笑的胸腔连带着震到裴庚身上。
灵兽这一类,论血论肉论修为,近乎碾压式的力量下,修士决计不过。可若是论神识的控制,可就未必了。
裴庚抬起二指,掐着他下巴转过来,试图看他的脸,“师尊为何笑?师尊这般欢喜弟子赢吗?”
“裴庚,为师再教你一件事。”柏青霄眸色微闪,转身面向他,“你可千万听好了——”
“什么?”裴庚一愣,微微失神。这还是自那晚以来,柏青霄第一回在他面前自称‘为师’。这是不是明,师尊愿意接纳他了?
柏青霄动作飞快,抬腿,膝盖直击裴庚腹部。
裴庚回神立马抬手去挡,胸膛却被一掌击中,那一掌藏着深厚的法力,裴庚顺势急急后退几步。
师尊什么时候能用法力了?!
裴庚不可置信抬起头,喉间抽搐着,抬手捂唇,咳出一口血来。他意识到灵台受创,而自己的神识、覆在法器上的神识,被人活活掐断了。
柏青霄慢条斯理地解开无主的链子,双手一拍,把法器合在掌间,再松开手掌。洁白柔软的掌心间没有一点的伤,而坚硬的法器本身被辗成粉末,簌簌落在甲板上。
“——若本身修为没有强大到能傲视敌人,还试图用非本命的法器去控制对方。就更要加倍心,”他唇角划出一道冰冷的笑意,笑不及眼,“心被人反噬。”
他被师尊‘反噬’了?!裴庚微微睁大了眼。
下一瞬,他弯了弯眼,临危不惧,“果然是师尊,受教了。那师尊要杀了弟子吗?”
哪怕明知有可能面临逼急了被反杀的状况。可当柏青霄手中出现那柄银色双头□□时,裴庚仍旧控制不住心跳,愕然抬脸。
柏青霄的伤不知什么时候好的差不多了,竟连灵力都恢复的七七八八。
面前的人影飞快。裴庚还没看清,肩头刺痛,整个人被无法撼动的力量撞飞出去。枪尖穿透肩胛,带着血,刺入他背后的墙面,木屑飞溅。
连着整艘灵舟都因着巨大的冲撞力往后倾斜了一下。
他瞳孔倒映出柏青霄侧脸的模样,冰寒入骨。
也是第一回,他在自己这个向来笑脸待人的师父身上真切感觉到了杀意。
裴庚的喉头被坚硬的手肘抵住,不得已抬起头,右肩冰冷且痛辣的感觉极其明显。
因为喉头的桎梏,他呛咳两声,笑道,“师尊心里好点了吗?只有一个洞不对称,要不要左边也刺一个?”
柏青霄面不改色抬手拔出银枪,起身,随意一甩,枪头锃亮,几滴血液溅在地上。
他不紧不慢地抬起□□,戳在裴庚脖子上,从喉结上滑过。甚至还故意翻转枪尖,让那冰冷的一点落在他脖子上。
好像下一秒就会戮穿他的喉咙。
这次可不是玩闹了。
那么尖锐的枪尖,危险地点在他喉上,随时有把他脖子戳穿的危险。
生与死就在这一刻间。他感知到自己的性命就如此被柏青霄握在手中。裴庚喉结微动,一种惧怕和兴奋的情绪同时充斥着脑海,眼眸金红。
柏青霄转动着手柄,眼眸幽深,“掏过蜂窝吗?”
“为师手艺不好,戳的不均匀。但肯定每一洞都能要你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裴庚咀嚼着轻飘飘的这几个字,咳了几声。
伤口在空气暴露下,右肩本能地发抖,裴庚却还能笑着接上他的话,给他出主意,“如此,师尊泄愤完,还可以顺手丢进冥河里,保管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下。”
柏青霄眯了眯眼,“裴庚,你当真是个疯子。还是你觉得,我杀不了你?竟一点反抗都没有,该你足够愚蠢还是狂妄?”
枪尖往前进一步,脖颈便破了皮,那冰凉的一点抵在裸露出来的红色肌肉上。
滚烫的痛意一点一点泛开。
裴庚的心跳并没有他的脑子那般冷静,他的身体也不如他面上的神情平淡。
“师尊尽可放心,您要杀我,容易的很。弟子永远不会对师尊刀剑相向。”裴庚嗤笑着,空手握上锋锐枪头,像抚摸着情人。
手掌渗出血液,滴答落在地板上。
“只是师尊,弟子还想赌一回。”他的眸中萦绕着黑气。
从柏青霄挣开锁仙链开始,他自始至终都没反抗过,若全力挣开,未必不能从柏青霄手底逃命。
可他偏偏这样以退为进,偏生这样逼迫着,却还眸情似水,轻柔询问,“弟子就用一命来赌,赌师尊这几年来的爱护并非伪装。就赌师尊心里还是有裴庚,师尊不会杀了弟子。”
他着着,眼看柏青霄面色沉冷,反倒笑了出来,坦言道,“师尊,您没想错,弟子就是在逼您,可难道您不也是在逼着弟子吗?您甚至,没有给过弟子一点的选择机会。”
“既然我们陷入彼此都不肯妥协的僵局,弟子愿大胆赌这一回。”
“您要么不留一点念想,直接杀了弟子。”
“师尊都了这辈子不会考虑裴庚。那下辈子,弟子再来找您,只望您那时候多加考虑几分。”
“要么,给弟子留下一命。只要今后还有一丝机会,您还是会被永永远远困在弟子身边。”
柏青霄心下一跳,他不得不承认,裴庚对了。
他们在僵局里徘徊,谁也真正奈何不了谁。
起先是柏青霄用身份力压裴庚,单方面宣告斩断情愫。可现在,却也是裴庚在用囚禁、用性命来逼迫柏青霄。
思绪都被这不按规矩的盲冲直撞给撞成豆腐渣。偏偏是这样的直球和猛烈追击,他在其中简直败的毫无还手之力。
每一次委屈、每一次示弱、每一次强硬、每一次这般紧逼,他都在名为裴庚的深渊里越坠越深。偏偏每一次,都教他心甘情愿。
柏青霄抿唇。明明只要他心够狠,这一切想要解决并不难。可裴庚就是能如此准确地捏住他软肋,叫他放不下,斩不断,也无法坦然接受。
当真是孽缘。柏青霄睫毛翩飞若蝶翼,沉声道,“你若死不悔改,为师只能清理门户。”
“弟子便是死不悔改。”裴庚看出他的犹豫,更是仰起头,闭眼道。
柏青霄清浅的眸色微动,拿着武器的手却始终很稳。
那银枪的枪头尖锐发亮,这是他的本命武器。
若直入心脏,怕也是渗透脾脏的冷意。
若一击下去,他这些时日来的喜悦与酸涩,那些迷惘和羞恼,都能得到彻底的解决。
可他真要这般对他的七吗?他们师徒二人到底为什么要走到这非生死决一不可的地步?
他做的难道不对吗?明明登仙途才是所有修士永恒不变的目标。
柏青霄下颌线收紧,在两方极度矛盾的思想交锋下,锐利的枪尖从喉头落下,似乎是放弃了杀他的念头。
裴庚还没松下半口气,那枪头往前一送,准确地直入胸腔,抵着鲜活跳动的心脏。
漆黑的衣袍上,心脏处晕出湿黏的血花。
银枪枪尖直入左胸腔部。裴庚当真没有丝毫反抗,除了受伤时那不受控制的一抖。他面色发白,抬手抓住枪杆。
柏青霄自是再清楚不过修士的命脉不在躯体的生死,而在神魂之上。
那□□携着那本该温和的法力,直入心脏那一刻,锁住四肢百骸的法力运转。叫他如个凡人一般,神魂被锁在肉身之中,被躯体的存亡所左右。
柏青霄嗤笑着,“你以为我能这般轻易放下?我平生最恨人威胁了。”
看出来了。
裴庚瞳色渐渐溃散,已经无法聚焦在面前的青色人影上。
昏昏沉沉里,裴庚听见自己血液往外流动的声音,听见心跳在胸腔里蹦跳的声音,发白的唇一张一合,“师尊……”
“濒死的滋味如何?”摇摇晃晃的虚影里,裴庚听见对方在话,“若是现在反悔,为师还能留你一命。”
裴庚意识清醒了一瞬,“……不。”
“真是死不悔改。”柏青霄抽出银枪,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溅出血花,□□散做光点回到丹府。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如千斤,裴庚心脏紧缩。难受了,反倒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柏青霄看也不看裴庚,一抬手,法力召来房中的外袍披在肩上,路过他,翻身走去船栏处。
柔软的衣角滑过裴庚的手臂,他抬手想去抓,却只触碰到边沿,很快从手里滑走了。
就像它的主人,抓的越紧反倒离开的越快。
“真是死不悔改啊。”柏青霄感叹着,是在裴庚,也是在骂自己。他单手翻过栏杆,朝底下滚滚的冥河一跃而下,溅起漆黑的水花,人就不见了。
裴庚定定地看着,想,师尊心真狠啊,比他狠多了。他只不过想要得到师尊垂怜,怎么反倒要赔上一条命了呢。
血液越流越多,他身躯渐渐冰冷,靠着柱倒下,蜷缩着身子,只看到木板上一滩自己的血迹。
要死了吗……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眼前却恍惚看到柏青霄和他人并肩谈笑的模样。心头忽然排山倒海涌上一股后悔:我要是死了,师尊以后忘了我,找了别人怎么办?
若不是现在爬不起来,他真想、真想直接把师尊也一并带走算了。
可无济于事,他刚爬起来一点,浑身抖动不止,又摔了回去。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不甘地握紧了拳头,抬头遥遥往柏青霄跃下的地方看了一眼,哪怕什么都看不到。
最终思绪消散,手指松了力气散开,意识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