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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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奕珩。”

    “情书”开头第一行, 简简单单三个字。这字随主人,跟圆润秀气不搭界,棱角分明,凌厉张狂,像是自己生出了骨气般冷硬地撑在那儿,那一撇一捺, 笔锋如匕首,直戳人的心窝。

    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 书写出的,又是顶温柔的话。

    “早安,我的傅老师。”他这么, “醒来看不见我, 别慌, 也别哭, 我马上就会回来。”

    傅奕珩腹诽:我信你才有鬼。

    “别骂我, 听我。”那人似乎有读心的本事,“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太久,最后的选择跟四年前如出一辙,躲开你,去别的地方自我建设。这样看来,我还真是一直没什么长进,总是把你一个人抛下。但我没办法。

    许多人,爱情是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大风大浪得一起扛,艰难困苦要共同承担,如此才是灵魂伴侣——我不认同这个法。

    我的爱情不是这样,我舍不得你受一点风浪,舍不得你遭一点苦难,如果你在我面前流泪,那我的爱情一文不名。这会让我痛苦,比得知自己疯得没边还要痛苦。

    我只希望能找个地方躲起来,独自承担一切。这也本就是我的问题,实在没必要拉你淌进浑水。

    得冠冕堂堂,离开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私心——我怕在你面前变得狼狈。

    抗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是你所不能想象的,服药期间它会霸道地切断你所有的感知,感觉不到快乐,也感觉不到痛苦,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孤独。失眠不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也醒不过来,一天能睡十八个时,即使醒来也浑浑噩噩。因为大脑受到阻碍,无法思考,所以无法想你,指挥不动手脚,所以无法拥抱你。当我成为一具目光空洞的行尸走肉,失去可笑但宝贝得要命的尊严,我将不再是我。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狼狈,跟以往故意装出来博你同情的那种可怜完全不同,比在萍阳被你目睹我那支离破碎的家庭更让人无法忍受。而当你看到如此狼狈脆弱且冷漠的我,你会是什么感觉——恐怕比我更难过吧?

    与其绑在一起受罪,不如分开各自坚守。

    请成全我的自私,也请最后再相信我一次,这只是一场短暂的分离。我回来之前,照顾好自己,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烟不是好东西,上瘾之前务必戒掉,糖也不是好东西,爱美的傅老师如果不想看到自己加速衰老,现在开始,也得尝试着戒糖。

    你可以的,对不对?我知道我们都能做到。

    最后,这是一封情书,怎么能少了那三个字?我爱你呢,我爱你,傅奕珩,我爱你就像爱生命。不要哭,让人看见了,红着眼眶不体面。

    ——魏燃。”

    视野被氤氲的水汽遮蔽,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抖动的纸上,使页面变得斑驳,使字迹逐渐模糊,墨水洇开,字的周围镀上一圈炸开的毛刺。

    该死的骗子。的好听,你爱个屁的生命。

    心肝肺腑都在疼,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爱惨了之后活该的,这一整套不争气的东西都像是被扔进了轰隆作响的绞肉机,翻搅得肉沫横飞,支离破碎。

    傅奕珩浑身无不处不在抖,他抹了抹脸,腮帮子两侧的咬肌硬梆梆地鼓着,捏着信,极尽所能地睁大眼睛。枯坐良久,直到眼眶酸疼,肌肉僵硬,他忍无可忍地蜷起手指,动了动眉,躺下去,弓腰屈腿缩成一团,蒙上被子。

    被子里,他信手揪过身下的床单,粗暴地塞进嘴里,牙关紧咬,呜咽声带了股狠意。

    这样就没人听见他哭得像条狗。

    出了这个房间,他还是体面的人。

    来时一双佳偶,去时形单影只。

    张旭参加完婚礼,顺便回国探望父母,受周傲花娆的嘱托,不容分非要跟傅奕珩同行。

    “你看我像是谈个恋爱遇到一点挫折就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人么?”下了飞机,傅奕珩推着行李,戴着墨镜,拒绝张旭还想继续车送他回家的无理要求,“三十好几的人了,哪儿来那么多富余的感情?再——我一没丧偶,二没分手,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而已,你操什么心?”

    “我不操心。”张旭今天又换了条靛蓝底子大红波点的领带,配色清奇,刺眼得很,话也扎人,“你先把墨镜摘下来我看看?阴天,祸不单行,你也不怕一出去再摔个跟头?”

    傅奕珩的神色有点不自然,好在超大一副墨镜挡着,旁人也看不出来。他抿了抿唇,不再挣扎,在张旭半看管式的押送下回了家,期间还被迫接受了一次职业咨询师的心理疏通,没要钱。

    回去后日子照过,备课上课,批改作业解疑答惑,除了上班越来越早,下班越来越晚,百万缺乏照料被送去爸妈家,周傲度完蜜月回来拉他出去喝酒喝得更勤快了,隔壁邻居家空了,书柜上心理方面的专业书籍越来越多,笔记本浏览器里新收藏的心理学网站层出不穷以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他没主动联系魏燃。

    魏燃也一样。

    像是之前两人早就商量好似的。

    三个月后,魏溪来了通电话,魏燃在国外最先进的疗养院里表现良好,情绪稳定,服药后幻觉没再出现过,但自己还没察觉到潜意识里的自伤倾向,负罪感依旧存在,需要进一步住院观察。

    “嗯。”傅奕珩点头,语气有些清冷。

    通话最后,魏溪:“傅老师,我哥他昨天睡醒起来,第一句话就,他很想你。他现在很少话了,医生是药物抑制了一部分表达的冲动。我想他是真的很想你,不出来会憋死的那种。”

    傅奕珩在这之前都忍得很好,听了这话突然就有些忍不住了,嗓音都不太稳:“你等等,我发张我的照片给你,他哪天想我了,你就拿给他看看。”

    “咦?你不知道吗?”电话那头的魏溪很是惊奇,“魏燃他有好多好多你的照片啦,每天一到探视时间,就让我捧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翻给他看,巡视江山似的,一张都不肯漏过。”

    “是吗?”傅奕珩满心酸胀,“我还真不知道。”

    都是什么时候拍的?他怎么从来没发现?

    “呀,原来是偷拍。”魏溪有心表现得轻快些,话总加些大惊怪的语气词,“等着啊,我给你看几张,别的不,拍照技术是真不错。”

    傅奕珩于是挂了电话,过了几秒,微信叮叮叮一通乱响,且有没完没了的趋势。

    听动静,丫头的几张可能是几百张。

    上完课口干舌燥,傅奕珩转身倒了杯茶,一直等提示音消停了,才重新拿起手机。点开第一张,手一抖,差点没端稳杯子。

    那是正在上课时的他,四年前的。

    照片里,他挽着袖子戴着眼镜,手里把玩着一支画辅助线时惯用的黄色粉笔,他倾着身子笑得从容,竖起一根食指,看样子是在强调什么必考知识点。傅奕珩从不知道,站在讲台上的他眼里是有光的,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自信和活力。这可能也归功于拍照的人善于捕捉闪光点。

    再往后好多张,都是同样的视角。

    合着这位魏同学上学期间不好好听讲,每天就窝在角落里偷拍老师!

    傅奕珩气笑了,摇摇头。

    后来,镜头从正面转向了背面。是魏燃回到学校当老师期间偷偷记录的那段时光。好多张里就只是一个背影,傅奕珩开会时端坐的背影,早操时站立的背影,走在校园路上时行走的背影,偶尔会有一个侧面照,但也冷着脸蹙着眉,表情寥寥。

    哦,原来那时候他这么冷漠。

    魏燃拍下这些照片时是种什么心情?如果一辈子得不到原谅,他是不是就守着这些冷冰冰的照片过一辈子?

    有些事情不能深想。

    傅奕珩突然有点后悔,他应该对魏燃再好一点。

    划到最后,那几张照片就活泼多了,显然是在一起以后拍摄的。无一例外,都是近距离放大了的傅奕珩的睡颜,趴着的仰着的,被子遮住一半脸的,嘴巴微张头发乱糟糟的,除了很有生活气息呢,还有点丑陋!

    “……”

    傅奕珩的脑子被分成两半,一半在温水里泡着起落沉浮,感动得只想哭,一半又在疯狂吐槽,这个偷拍狂魔不经我允许,居然私藏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照片!简直过份!

    魏溪:“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不心发多了!傅老师你睡觉的样子太可爱啦!”

    傅奕珩很冷漠:“给你时间撤回。”

    魏溪:“不行,已经过了撤回时间了(委屈.jpg)这样,为了补偿,我给你拍几张我哥的照片?”

    傅奕珩心念一动:“成交。”

    魏溪于是发来一张魏燃的近照。

    照片里,蓝天白云,阳光正好,魏燃乖乖地坐在草坪的长椅上,穿着疗养院的病号服,表情呆滞,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出神。

    傅奕珩的手指缓慢摩挲着屏幕上魏燃的侧脸,心里想着,嗯,这就是我的男人,真帅。

    头发好像长了一点,盖过了眉毛。胡子拉碴的,瞧着有些落拓。腿也太长了,坐着的时候病号服的裤脚都缩到腿了,也不知道那座城市冷不冷,这样会不会着凉?嘿,帅哥,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傅奕珩特别想问。

    可问了,意义也不大,因为没人能回答得上来。

    “他不让我给他刮胡子。”魏溪,“嫌我笨手笨脚,要攒着回来让你给他刮。”

    “好。”傅奕珩发送语音,笑着,“我等他回来。”

    魏溪:“对了,你知道他在看什么吗?他每天都这样盯着天上瞧。”

    傅奕珩顿了顿,嘴唇有点抖:“他在看太阳。”

    他曾,我是他世界里的阳光。

    作者有话要:  我写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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