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干涸叔祖以三城万金换我归去,王上不……
因是触怒了阔延孜汗,出金城郡后,江蛮原先较旁的囚俘们略好的待遇就尽撤了。不仅撤了,甚至在又一次被召后,连必须的食水都被夺了。
大军又行月余,过沙州后,在一片戈壁荒摊的边缘处,迎来了汉历新年。
虽然是缺衣少食,江蛮靠分食着众人的一点救济,外加此地气候逐渐干旱温暖起来,倒也是带着那六十余同伴尽数走了过来。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后头不会再有那么多冻毙伤病时,大军却是一头扎进了漫漫无际的荒漠中去。
天地高阔,黄沙无尽。
看似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领路的向导却能游刃有余地于其中穿行。这条路,过八十里荒漠直入鄯善,是百年来商旅们走熟的了。
可老马失蹄。正月末的这一日清,江蛮正裹了脏破一团的破袄子,蜷在枯树下,愈发消瘦的脸上,口唇处已然皲裂蜕皮。她正接过羊环递过来的半块硬得如石块的馕,指尖用力撕扯着。
“汗王有令!还有七日出荒漠,今日开始,饮水减半,各自知晓克制!”
这道令是由传令官骑了快马通传于各部将士的,而后又有第二道令,当众绞杀了管军粮食水的人。
第三道令,却是直接颁到了江蛮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现下大军受困,后面的七日,只会再分他们两次饮水。
江蛮蹙眉,心头凝重却是神色寡淡地同羊环等人对视了眼。
原本给的水就已是极勉强才够,清早去领的食水,大部分人都已经是吃了个一干二净。也就是她们几个,让来让去的,估摸着还总能再用上一顿。若是后头三日皆不再供水,怕是会有人挨不过去。
听了这道令,汉民们有明白过来的,有两个带了镣铐的男人,终是不堪路途苦辛,上前直接就用粟特话大声责问冲撞起传令兵来。
似是刻意等着一般,骚乱刚起,立刻就上来几个王座边的近卫,抽了弯刀,策马过来不由分地就朝那两个领头的砍去。
江蛮瞥开眼不忍去看,她认得那两个老大人,原皆是鸿胪寺权望颇重的上卿。
头颅滚落入沙,身后的几个汉民惊骇异常得纷乱而退,皆是缩避到一处,再也不敢发出任何丁点的质疑。
杀一儆百,很多时候就是这般的见效。
.
两日后,大军行至这一片荒漠的最深处。
“主上,一切业已察备妥当,入夜后必会万无一失。”参将拎着一个装水的大皮囊,正细致地将一应兵变安排复盘着。
在他面前的男人,却是始终缄默不语地听着,碧玉一般的深刻眸子里,是比头顶的耀目烈阳更浓烈的情绪。
只是一闪而过的,叫旁人觉察不着。
听着参将的密报,他只是偶有颔首,讲到最后合围的阵势时,又凝眉断,有些疾言厉色地将漏洞指出改了。
那参将也是旧日王廷的近卫,如今都三十五了,正比他的主上还要年长十岁,最是有谋稳妥的一个旧臣,此刻却额角发热,微抹了把汗去,拱手称是又将水囊递了过去。
“主上已有二日未进食水,夜里怕有好一番闹。”着,躬身抬手,把一个沉甸甸的大水囊送到了近前,既是恳请也是催迫。
提耶终是回身正视着他,缓缓接过水囊,开口却是一句:“夜里的事,押后再行。”
见参将投来惊异询问的眼神,他抱紧了皮囊,在快步出营帐前又补了句:“汗王的大王妃病重,等入鄯善后,情势有变,不必再于此地牺牲。”
这一夜下弦月明,星子如宝石般嵌缀于丝绒般的夜幕中,可是这样的大漠美景,枯杨下的汉民囚俘们却是丝毫无心去感受。
两个昼夜无水可饮,兼之行军的脚程愈发急促,每一个人到了夜里安营之时,都是早早就躺下,尽可能地存留体力。
天不过才黑下一刻,大军就静悄悄的死寂无声。江蛮却是睡不着的,支走了日常相伴的几个人,她独自倚在毡房背风处,思虑甚重地仰天望着长勺型的一带星辰。
汗王的苛待是愈发明显了,白日士兵营分水之际,她留神观察了,全没有饮水减半的样子。虽是要防备他们这些囚俘,可青壮年男子早已上了镣铐,武人也是一个未有,三日不与清水,几乎就是故意要借机渴死他们似的。
这些多有凉国的股肱,外加那些工匠,许多可都是菖都城千里挑一的能人。而这一路摧折,已然损失了十之二三。看来阔延孜汗也只是个目光短浅,凶暴强权的昏聩之主,照这样下去,就是到了王廷所在,也未必能安身立命的。
又想到昨日病倒的许太宦,江蛮忽而悲绝阖眸,猛地仰头看向墨蓝如画的天际,眼底是无可奈何的哀问,甚至起了些玉石俱焚的恨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是明早再无清水……
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她压着声长出了口气,映着远近火光,口鼻间雾气弥散、升腾又消匿。
寒冷却早已不再是最大的敌人,咽了咽干硬嘶哑的嗓子,她几乎已经看到,后面的四五日里,身后毡房里的这六十人,怕是要大半埋骨于此。
天无绝人之路。
转身握紧了拳头,江蛮暗自想明白,这些异族兵言语部族不一,如今汗王既不给他们活路,倘若汗王突然暴亡,或许情势变了,能有一线生机。
就在她思虑决心之际,背后忽的过来个喝骂不止的西域兵,似是无意路过般,随手将她朝毡房处推搡了一把才离开。
一个褐色的大皮囊被塞进了江蛮的怀里,她心口一颤,随即假意晃了身子跌倒,又故作恐惧的样子,快步掀帘回去了。
这一夜,风平浪静,一直到天光微明之时,却有从东边来的信使追上了大军的脚程,把凉国勤王诸路军的信件送了过来。
早起后,江蛮正抱着个倒悬的空水囊,竭力把最后一滴清水滴入许集的嘴里。她刚用食指沾湿了口唇,其实却是将水囊里的水尽分了众人,自己一口未饮。
才刚把水囊藏好,就有一队士兵冲了进来,开口一股生硬的汉话,语气里倒是一反常态的恭敬:
“吾等见过凉国公主,公主殿下,汗王有令,请您移步王帐一叙。”
.
王帐的毡房足有六丈方圆,哪怕只是宿歇一夜,也颇费功夫的用黄藤条编搭出了内外三重隔间。其中暖炉澡池,安寝的绒毯熏香,在这空旷荒漠里,显得异常奢靡。
所有的从人都被挥退了,阔延孜汗是在毡房最正中的虎裘卧榻上,接见的她。
是接见,概因江蛮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如此耐性温文的一面。
“信件也给你看过了,如今大王妃病重,你我二人联姻,待本汗彻底扫荡了西疆,就立你为国母。”
阔延孜汗勾唇浅笑,甚至亲自提了银壶走近了为她满斟,那双鹰目里满是踌躇大志。
干渴了数日,江蛮定了神色,端过透亮的玛瑙杯,等闻到这是酒液时,面上却是哂然一笑,毫无惧色地淡然看了眼矮桌旁的男人。
她仰头一饮而尽:“叔祖以三城万金换我归去,王上不受,却要娶我为妾?”
胸腹里干涸得就要裂开,她素来嗜酒,而此刻,面前的烈酒便成了解渴的良饮。
一杯接一杯,到了后来,已经是独自抢过银壶,对着壶嘴自饮。
阔延孜汗哼笑了声,因了崔昊的信,却是愈发看这女孩儿顺眼起来。
他虽已三十有九,却时常还觉着自己同年轻时候没什么两样的。男人的面孔同汉人无一丝相似,最具特色的一双鹰目,正灼灼生辉地瞧着眼前的女孩儿,这个比他女儿娜依力还要一岁的姑娘。
“公主意下如何?”倾身上前,阔延孜汗扯去了那方帽,竟是出奇温柔蛊惑地抚了把那绒毛新生的头顶。
汉家女儿原就生相偏年轻些,而眼前的女子,樱唇平眉,瓜子脸便是清瘦到了极致,也依然在颊侧略显丰润。光洁额头上,生了半寸的短发,摸起来,却是软的可人。
或许是有了那三座城池的许诺,便是这样破衣烂衫的短发模样,江蛮瞧着却只是稍显殊异。一张脸喝的渐渐染了些红晕,就像个落难的年画娃娃般,竟是丝毫不损往日的贵气。
尤其是那眼底历经磨难,却愈发坚毅犹自良善的光韵,让阔延孜汗莫名想到了两个人,一时又忆起了些过往。
十二年前,他本是朅末王廷的一个过继子,家族在混战中被灭,是朅末的老国主给了他庇护之地。名义上,他是提耶与阿合奇的王叔,实际上,上溯四代,却也只是与阿合奇有些远亲罢了。
老国主于起居用度上待他甚好,却始终与他不大投缘,甚至多次斥责过他身上的杀伐戾气。
朅末亡后,阔延孜便娶了突厥公主,十余年来,倒是得了突厥汗的重用,他对汉人偏见甚深,虽明知不可能,却依然立志有朝一日,也要侵入凉国复仇。
此次共灭凉都,实在是天下震动,虽是可永载史册的功业,然阔延孜自己也明白,其实也多是侥幸罢了。
早听了凉国公主是崔氏的后人,却不想江都王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管控好诸侯,又会以三城之力来保她的安危。他向来野心泼天,自然不满足于眼前的利益,若是能借此联姻,等统摄西域诸部与突厥,或许有朝一日,真的能肖想中原汉地。
“听闻当年朅末国难,汗王是受了大王妃的庇佑,才得以脱身立命。”
对着逼近过来的陌生男子,江蛮酒意上涌却是无比清醒地继续发问:“如今就要与发妻天人永隔,难道竟不伤怀?”
这一句像是刺到了阔延孜心里,男人哼笑了声,坐正身子为自己也倒乐杯水酒:“哦,公主是嫌本汗寡情,不愿联姻?”
决定早已做下,不过终归是江蛮并无多少女色,阔延孜也只把她当个猎物来逗引罢了。
每当他摆出这样的浅笑架势,身边人都是畏之如虎,便都知道他是要杀人了。
然而面前的女孩儿却是又饮一杯,倏而抬眉直视于他,目光清明矍铄,就好像根本忘却了自己囚奴的身份一样。
江蛮饮尽杯中酒液,只觉腹内干涸得愈加厉害了,她一下摔了杯盏,退开半步,言简意赅地笑道:“生既无欢,死亦何惧。许我子民活命,与我天下皆知的婚事,让我做西北一人之下的大王妃,否则,死亦难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