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终章回家喽
这一场衾枕潸然,是他们仅有的第三次,然而也是唯一算得上两厢情愿的。纵然提耶已是克制护念,免不得还是伤了她。
到了后半夜,江蛮已是昏睡了过去,泪痕犹自挂在鸦睫上,潜意识里揪紧了素色锦被,藕荷色的檀口现出干裂的唇纹,时而张合着,偶有紧蹙的神色梦呓着闪过,脸皱着,瞧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一头半长过耳的青丝虽短却密,每当她晃了脑袋似入梦魇时,身侧的男人就会一下下地拍抚哄慰。带了重茧的十指穿过微汗的发间,或替她掩好滑落的衾被,那力道比蝉翼还要再轻些。
就这么挨着,眷恋而虔诚地瞧着她,直到窗外天际泛起蒙蒙的光亮,有不知名的飞鸟吱吱喳喳得攀上春意烂漫的枝头。
借了着愈发明亮的天光,提耶手掌微顿,指尖灵巧翻转,落在一根清晰可见的白发上。
那是一根黑白间杂的头发。
他沉默着继续心摸索起来,于这毫厘之间的细微翻找,塌间天光愈盛,他才发现原来这些白发对于她的年纪,已经多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或许是她的发量比常人偏厚,平日里瞧时便不甚分明。
深如寒潭的碧眸半敛着,过往的一幕幕于寂静中上演回响。
本是要憩的心思也彻底没了,一刻后,天彻底的亮了。
在殿门发出极轻微的叩击声时,提耶翻身下床,躬着身撑在枕边又替她揶好了被子,在听到殿门缓缓敞开时,他收起面上的所有柔情怜惜,挥落了两边的纱幔,而后头也不回得快步走了出去。
……
月余后,六月末的盛夏,龟兹城内外一片祥和热闹,还有十日便是此地最盛大的乞寒节,街巷间的民众往来如织,已有鬼面彩绸在各家店铺前挂了出来。
然而同民间的欢欣不同,王宫内的侍从们这些日子却是谨言慎行,皆是如临大敌的肃然。
江蛮百无聊赖得困守在殿内的花架下,几十天来,她都没能踏出这王宫一步。
“姑娘,您就再吃几口吧,否则主上知晓了又要怪罪。”
“不然你替我吃些,左右你们国主也无暇过来。”
完话,她自顾自得转头靠了塌,天幕上星子如坠,她兀自半睁了眼看着花架下莹透黑紫的葡萄出神。
没留神的,就有一滴清泪滑落。
唯恐苏比见着,江蛮也没去擦,只是朝靠塌上压了下,一张脸又恢复了原样。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无端得就要落泪,叫苏比见了多次,问她怎么了,也是不出个所以然去。
就在三天前,高昌国来了信,是褫夺了萨妲的封号,高昌王却遣使来致歉明了,恳请从王室旁支中再求娶一位。
当时苏比这一段时,直是绘声绘色过节一般高兴。原以为江蛮听了能高兴一场,可她也只是安静得听着,甚至听完了更消沉了一阵。
苏比不明白,像国主这样年轻有为世间难寻的儿郎,又一无妻妾的,虽则新国初立又国事忙乱了些,可她都能瞧出来,主上视姑娘如珠如玉,恨不能捧了手心里照拂。
她甚至会犯忌得想,姑娘或许有些不知好歹,若不然就是害了什么疯病了。
苏比端着白玉粥碗瞧着她的背影,哪里瞧不出她又在消沉伤怀,苏比撇了撇嘴,心里生起些不屑麻木,可嘴里还是恭敬:“那姑娘略躺躺,我去外头问问,主上今夜也该过来一趟的。”言罢,她搁了碗,抬步就朝外去了。
尖顶宫门一开,却是两柄寒光熠熠的长刀横在了一处。
“今夜里不太平,国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听了这话,苏比有些懊恼兼不安得回来,她平日里就爱探听各宫密辛,此刻已然猜着了些痕迹,就在花架边来回踱着步,一面把可能发生的变故,啰啰嗦嗦地了出来。
哪知道江蛮听了,始终只是半卧着,仍是一毫动静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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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苏比带了人暂且去净房安置,独留江蛮一个卧在夜幕下。忽的贴墙的花架顶上起了颇大的响动,她漠然地朝上翻了下眼皮子,倒是惊得坐起了身。
一个发带凌乱的女人跌在她眼前。
女子眉目较西域人更为深阔,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张了口左右比划着,显然是不了汉语的。可她急得双目通红,花一样艳丽精致的面容上泪痕交错。
观其服饰衣带,江蛮有了些猜测,她试着用平日里听来的几句简单的龟兹话去问她,两人比划了半天,她一下张口缓缓吐出三个音节:“阿—史—娜?”
这三个音节一落,面前的异族女子点点头,下一刻竟是突然跪去了地上。
联系方才苏比所的,江蛮眉心凝重,很快便明白过来,原来阿史那所嫁的龟兹贵族真的生了叛乱之心,而今日宫中的夜宴,就是要擒杀她的丈夫。阿史那久闻凉国公主的为人,惊慌下才闯入了此地。
新国初立又生这样的变故,对江蛮来,其实是早已经厌烦了。
她本不欲多管,然而阿史那公主那凄然欲绝的样子,实在是叫人看了伤怀。当阿史那比了比花架边的宫墙时,似受了蛊惑般的,她忽然就想着,或许可以跟出去看看。
阿史那身材高挑,又似是习过武,她先是原路爬上藤架,只是稍费了些力就带着江蛮翻过了殿墙。而后,她曳着她,一路心惊胆战地避开宫人侍卫,听得观星楼那处有动静,二人飞一般地朝那处跑去。
是观星楼,实则是王宫宫墙的最高处,等两人从马道一侧爬至楼外,远远的正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周身浴血的,执了刀抵靠在城墙外,而他面前,是十余个弓箭手拉满了弓弦。
跑了这一路,又爬了这足有十丈高的城墙,江蛮喘得蹲靠在暗处,只觉着肺腑间痛的话都不的了。
阿史那回了头满目哀求地看向她,因远处实在危急,她比划了两下,也顾不得什么,发足狂奔着就朝弓箭手的方向跑去。
耳边传来惊呼声和略为熟悉的喝骂声,江蛮蹲着身子喘息着抬了头,扫过湛蓝如墨的无垠夜空,再朝前看时,就见那满身是血的男人竟反手扼住了阿史那公主的脖子,作势朝城墙的豁口处倒去。
夜风里,两边皆是高声呼喊着,声调愈急皆是她听不懂的言辞。
眼见得男人半个身子都歪了出去,江蛮一边靠近,心头忽而痛的厉害,这一幕,八个月前,在菖都皇城上,熟悉到让她有些魔怔。
弓箭手都站在观星楼的匾额下,火烛如昼,却一星半点也照不到她那一侧。
等江蛮贴着墙根,已然摸到了最近的城垛边,都无人发现她。
彼时她离着那处豁口仅有数步,阿史那移目看见了她,反是沉寂着摇了摇头,不再乞求了。
江蛮紧张起来,回头偷眼去瞧那些弓箭手,在瞧清楚领头人竟是阿合奇后,未待她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忽的一声箭矢破空,入肉钉骨之声近在耳侧,一箭贴着阿史那侧脸正中男人肩膀。
有滚烫血沫飞溅在江蛮额边,观星楼下传来阿合奇大声斥责放箭者的喝骂,她刚一起身,正对上那男人绝望疯狂的凶狠双目,心知活不成了,他目眦欲裂得啸了声,收紧胳膊仰面朝豁口处倒去。
电光火石间,又有凌空一箭,直钉入男人面门,然而还是晚了,男人手臂渐松,阿史那未及挣开,随着他一并朝城下摔去。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反应,江蛮猛地一扑,最后关头堪堪拉住了阿史那的右臂,她整个人被拖着朝墙垛上跌去,本以为能拉住人,可冲力实在太大,“砰”得一声,她脑袋在石墙边重重磕了下,而后一并从豁口边飞了出去。
“蛮儿!”腾空之际,耳边传来撕心裂肺得大喊。
求生的本能让她反手抓住了墙垛外的粗藤,睁开眼,暗沉冰冷的石墙外青苔遍布,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成了血红色的一片,她脑袋里晕乎乎的,抓着阿史那的纤细左手似要断了般,却本能得像铁钳一般牢固。
就在右臂渐渐滑脱的瞬间,一只大手从城墙上伸了出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上臂。
她仰起脑袋,看进了提耶惊骇慌乱的眸底,还有他头顶上方,星辰如织的浩瀚夜幕。
……
半个月后,江蛮顶着脑袋上的一块膏药,依偎得挽着萧滢胳膊,看着韶光、羊环等人将行囊装车。
伤好的过程中,她脑子里浮浮沉沉的,夜里做梦乱象一片,直疼了好几日。到某一天起来,看见了萧滢她们,江蛮的脑袋顿时才不疼了。
可是她的脑袋还是出了些问题,就只是勉强记着自己是汉人,连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
“闷死了滢姐姐,不是再不回这地方了嘛,索性你再陪我去逛逛嘛。”
这些人里,韶光苦相羊环话少,她就是看温柔的萧滢觉着亲切。
“坏姨姨!你又抢我阿娘了。”
韶光一脸肃然地抱走了孩,又朝萧滢点点头,对上江蛮时却有些吞吐地嘱咐道:“别走远了,也别乱买不该喝的,车队巳正就走了,快去快回。”
“姑姑真好!”江蛮高兴得欢呼了声,拉着萧滢就朝集市而去。
其实这地方蛮荒的很,她总觉着饭菜吃食每一个合胃口的,只是有一样,那沁甜的乳糕好吃的很,走前怎么也得多带些才好。
到了集市上,本该是人声鼎沸之处,人都不见了似的,空着的摊子前货物倒是都在。
这景象怪的很,又行两步,萧滢见远处一堆人围着看张告示,遂指了卖羊乳糕的摊位,让江蛮自己去称取,只时辰来不及了,她去前头问问哪个是摊主。
到了人堆前,就听得众人议论纷纷。
往那告示上一看,写的竟是王城易主之事,还特特用汉文附译了一遍。
“哎!前头的别挡着呀,好不容易太平了,不会又要兴兵了?”
“胡咧咧个啥!咱国主让贤族弟,新主复与阿史那部结亲,又择女入高昌……”
“那国主自个儿呢?他去哪儿了?”
“我看看啊,诶!写着剃度皈依了。还写着新王大赦呢,允囚俘自行择地安居,归国亦可。”
江蛮远远地见萧滢带了摊贩过来,面色有些异样,她称了两大油纸袋的乳糕,正要相问,就听韶光站在街口喊了起来。
她立刻胡乱塞了两口乳糕,曳了萧滢的手,一下跳上了马车,却并不进去,只是晃荡着脚,将纸袋抱得紧紧的,来回好奇地量城内风貌。
“外头晒得那么厉害,坐那日头底下好玩儿么。”离着城门愈近,韶光心里免不得有些不安,只怕那人要出尔反尔。
江蛮不以为意,一撇嘴朝她晃晃纸袋:“这里到处是土墙土楼,灰蒙蒙的,我从未见过。姑姑,我就外头坐坐,保证不偷吃的。”
想起前两日她一口气吃下去半袋子羊乳糕,而后腻着肠胃上吐下泻了好一阵,韶光欲言又止地半掀着帘子,想了想,还是一并出来,让车夫歇了,自己费力地挽缰也好看着她。
“姑姑,你我是江阴一户行商的女儿,那这回咱们贩了多少货物?”
“崔家门户,也就百八十两土产皮毛一类的。”
“咦?那怎么才装了一车货呢?好生奇怪,我数了数,护卫咱们的部曲倒是有三十四人,这路上不太平?就贩那么些货物,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么?”
韶光握缰的手渐出了薄汗,寻思着到了地方,还得将这一套身世编得像样些。江蛮见她沉着脸只是随口答两句,觉出那缰绳的分量,她犹豫了下,不忍得将纸袋子递进车帘后,扭了下屁股,挨挤到韶光身侧,帮着她一道去扯缰。
“哎呦!祖宗,您快歇歇,也不看伤好没好,就来拉着粗绳。”
被她这一喊,江蛮翻过右掌,对着那些纵深交错的伤痕出神,冷不丁的,只觉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她一下子站起身,攀着马车顶盖,犹疑地逆着日阳朝后看去,但见城楼上一个人影闪过,莫名得心下悸动,直到身侧响起韶光关切紧张的呼唤声,她才闷闷得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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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江南隆冬,大梁乾熙元年第一个腊月。
江阴一处三进的宅院,在这一带承平百年的富贵风流地,也只是普通商户的门第。
然而白雪红梅黛瓦青墙,内宅的暖阁院却是颇为豪奢的,早早的引了地龙,就连院的八角亭里,也是时刻备了暖炉,内置顶好的无烟银丝炭。
江蛮只穿了两重单衣,颇为惬意得仰躺在亭子里的美人榻边,抱着册时新的话本,正看到有趣处,忍不得夸张笑了两声,就有一旁丫鬟翠儿,吹凉了红枣莲子羹,用匙舀了递到她嘴边。
“怎的又是这个?拿开拿开。”
“姑姑这个养胃暖身,离家前嘱您最少也得喝一半。”
放了话本,杏眸转了转,她猛地起身薄肩嶙峋:“呀,大夫昨儿开的新方子没煎来?姑姑也嘱过的,你快去外头瞧瞧,她们可是忘了不成。”
翠儿信以为真,放了碗就快步朝外院去了。她前脚还没出月洞门,江蛮就从美人塌上跳了起来,动作迅速得翻出藏着的一套粗布男装,只用了瞬息功夫,变戏法似的,就整好了衣带塞好了头发。
自羊环陪着滢姐姐是北上寻亲后,她在此地也没个相伴的,先只是养着病,到后来,成天价地就是朝外头去玩,江南地方灵秀繁华,就连吃食百戏都精巧,她如鱼得水般的,若是没有韶光的管束,恨不能日日扎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去才好。
翻墙出院,循例还是先去了城东的清凉庵,这两日有几个媒的上门来,她晓得自己过了年就要双十了,却奇怪得对这事抵触得很,故而也就去找那老尼话。
出的庵去,她觉着老尼的颇对,或许自己浮游无定的,是可以试着觅个郎君成个家了。
这么想着,就沿着城内河道走到了一处酒肆林立的热闹处。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在北人是年的日子,时近酉时,天边染过大片罕见的彤云,火烧似的艳丽壮阔,街市上采买筹办年货的人川流不止,混杂的叫卖声,孩童的喧闹玩耍声,一派流年烂漫浮世若幻。
肚子应景得叽咕叫了声,江蛮哎呀一声,正自埋怨脾胃忒差,不敢饿也不敢吃撑,鼻尖忽的就闻到了一股子油酥香气。
闻香而动,她脚下不停,一直走到了街市没落的尽头,停在了一处巷子边。
这是一处极为局促的铺子,简陋窄的像是仅有单进,是那种店堂同住人处合在一起的。然而正在门前案板上揉面的店主,倒是生得高大异常,同这窄寒酸的铺面总有些格格不入。
临风的数九天气,他只穿了件半脏的灰袍,头上倒是带了顶灰褐色的兜帽,铺子生意极好,已经有六七人连着排了队,那店主也就一个人,遂一会儿去炉子里夹烘好的饼,一会儿又回案板前反复揉面。
看着焦香金黄的烤饼,江蛮愣愣地走上前去,愈是近了,她饿着肚子,眼风反愈是朝那店主身上黏去,只觉着这人生得不错。
等她走近了,那人手下一顿,有所感似的,一下子抬了头,直直地朝她看来。
彤云似火,染得他殊异面容一派温色,江蛮倒抽了口气,只觉心口都被人掐住了似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尤其是那双碧眸深若寒潭,在日暮中渡上了人世最温柔的颜色,让她有种溺死其中的错觉。
明明知道不该这样直视外男,可她着了魔般地就是移不开眼。
江蛮走到摊子前,等那几个买饼的离开后,她竭力作出平常的样子,开口道:“我姑姑就爱吃这儿的烤饼,这位……阿郎…额…贵姓?往后可否每日去我府上送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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