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你说,这个世界是真的吗?”
赵近诚很快同意了柳若松的提议。
他们开了两次会,权衡了一下信息公开的尺度,最后决定在元旦那天正式开始血样采集工作。
柳若松前后做了几次实验,确定了艾琳的影响范围,最终决定将血样采集的地点定在实验楼一楼。
为了防止出现样本遗漏和信息过渡外泄的情况,到时候会以十人为一组,分批让群众人员进入实验楼。
赵近诚他们商量之后,最后决定不将特殊基因的事公之于众,只在保密范围内进行传播,除了军区内部的相关责任人之外,就只对筛选出来的药剂改造者公开情报。
军区外的安置区人员不少,想要成批进行样本采集和筛选特定人群是个大工程,除了柳若松手下的研究员工作压力倍增之外,安保工作也得慎之又慎。
为了把控知情者的范围,赵近诚最后把安保工作交给了傅延负责。
实验楼被紧急改装,一楼的开放式区域加装了严密的安保设备,并关闭了二楼和地下室的常用通道,防止到时候人员太多,导致意外发生。
元旦前半个月,柳若松忙得脚后脑勺,他一边要保证银丝鱼的培育足够供给艾琳的使用,一边要为了这次“筛选”做准备。他跟着赵近诚白天黑夜地开了好多次会,可算是体会到从前傅延他们执行任务之前的紧迫感了。
他这种陀螺一样地赶场最后停留在元旦前两天,实验楼改装完毕,安保方案正式敲定,外面的安置区群众也做好了沟通工作,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筛选计划的启动。
实验楼沉在夜色里,因为第二天就要公开使用,所以为了保障室内安全,研究员们难得放了个假。
但实验楼还是灯火通明,无须旁人看管的材料器械和样本保存仪器依旧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在静谧的夜色里发出嗡嗡的低响。
傅延捏着一张薄薄的权限卡,站在实验楼门口的台阶上,抬头看了看楼上。
他刚回军区时,跟柳若松一起来过这里一次,但那时候实验楼人来人往,他被悦悦征用成“临时保镖”,柳若松又在他身边陪他,一心分成好几用,于是一时间没来得及想自己什么。
现在他一个人重新“故地重游”,看着里面冰冷明亮的照明灯,心里难免会闪过一点什么。
比如他曾经走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傅延一只脚迈在台阶上,一只脚踩在地面上,他的心率比平时稍快一点,捏着权限卡的指节有些微微发白。
针扎一样的细密疼痛顺着他的四肢蔓延开来,傅延抿了抿唇,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强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然后迈步走上了台阶。
实验楼电力储备充足,各处都开着灯,但却空无一人,颇有点世界末日的气氛,傅延从一楼大厅穿过,用权限卡刷开去往机密区的门,顺着楼梯走到了地下室。
冬日的燕城气温颇低,地下室泛着阴冷的气息,傅延把手里的权限卡插进监控区的卡槽中,开了地下室的主灯。
为了确保安全,在银丝鱼储备足够的情况下,柳若松的阻断剂给得很足,都在饱和状态下。这让艾琳看起来更像个“人”,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暴怒发狂的人形杀器。
艾琳看起来像是不需要睡眠和休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动也不话。研究员人来人往,她不肯跟任何人沟通交流,也不对外界的活动有反应,看起来就像研究所中的那尊雕塑一样沉默。
但傅延知道,她不是一尊死物。
柳若松心里有忌惮,不肯让他跟艾琳过多接触,但傅延自己还有问题想问。
他反手关上监控区的门,启动了反锁装置,然后谨慎地、一步步走近了隔离区。
艾琳垂着头,眼神有些涣散。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细瘦脖颈勾勒出骨骼线条,突兀得像是随时会刺破血肉冲出来。
傅延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直走到隔离区前,才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玻璃。
艾琳耳尖和鼻尖同时动了动,然后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傅延。
“我有话问你。”傅延。
艾琳犹豫了一瞬,缓缓地站起身,脚步艰难地往前挪了一点。
“乔·艾登有受过药剂改造吗?”傅延问。
艾琳又往前走了一步,没有话。
“你能找到他吗?”傅延。
这次艾琳摇了摇头。
傅延看得出来,在涉及乔·艾登的问题上,他很难从艾琳这里获得什么答案了,于是他转换了思路。
“你上次的话是什么意思?”傅延问:“结束一切的关键在你我身上吗。”
艾琳睁大了雾蒙蒙的眼睛,一步步地靠近玻璃,她似乎在用自己独特的认知模式在确认面前这个“人”的身份,她在脑海里勾勒出傅延的影子,从他身上确认到了相同的味道。
“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太久没有话,艾琳的语调非常奇怪,尾音听起来有一种诡异的扭曲感:“离开他,我迟早会枯萎。”
傅延微微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傅延问:“他那里还有别的维持你活性的手段?”
这次艾琳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问题已经超过了她的思考能力。
她“看”着傅延,眸子里泛起一层水光,像是在怜悯他,也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其他的什么。
傅延伸手按住了冰冷的玻璃,跟她的距离拉得很近。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傅延的表情很平静,语调也没什么起伏,似乎在他眼里,面前的艾琳并不是一个具有沟通障碍的半人生物。
傅延知道,不管是因为艾琳只想跟“同类”交流,还是他们之间有某种特殊的基因相同点能帮助艾琳理解他的意思,她都一定能听懂自己的话。
“如果你能提供信息,最好还是现在。”傅延:“如果你不想被剖开割碎的话。”
艾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探过身子,隔着玻璃凑近了傅延。
她离得很近,近到只要傅延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瞳孔中的絮状物。
“……我已经死了。”艾琳:“你也会。”
傅延的心脏短暂地停跳了半拍,他抿了抿唇,看起来异常平静。
“人都会死。”他。
傅延不准备继续跟她哑谜下去了,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他伸手从卡槽里取下自己的权限卡,监控区的主灯随之关闭,黑夜骤然笼罩在这个地下室里,把一切都阻隔在了原地。
光源彻底消失的那一秒,傅延听见艾琳给了他最后一句“忠告”。
“听从他。”艾琳:“或者远离他。”
傅延脚步微顿,但没有回头,径直从楼梯间走了。
他将一切恢复原状,刚迈出实验楼的大门,忽然见到不远处的花坛旁边,正站着个挺拔的人影。
对方站得很直,侧对着实验楼,楼里的灯光从干净的玻璃铺洒出去,落在他身边一米远的地方。
傅延脚步放缓,叫了对方一声。
“邵秋。”傅延。
邵秋像是正在出神,闻言一个激灵,转头看向了他。
“队长。”
“你半夜来实验楼干什么?”傅延从台阶上走下去,疑惑道:“有事?”
“……我是在这等你的。”邵秋:“实验楼地下室的门开着,我猜是你在这里,于是就等一会儿。”
傅延听出了他言语里的破绽,但也没追问他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实验楼干什么,只问他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邵秋大半个身子都隐在阴影中,神色显得晦暗不明:“我听柳哥需要志愿者,想问问他需不需要报名。”
“志愿者会在筛选出来的改造者里选。”傅延:“你已经证实了跟培养皿没有感应。”
“是吗。”邵秋舔了舔唇,低声:“但是,之后总是还要管普通人的。改造者是少数,普罗大众才是研究重心,所以如果柳哥需要个普通志愿者,我也——”
“邵秋!”
傅延难得冷下脸,语气颇为严肃地断了他。
邵秋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知道自己把傅延惹生气了。
“队长——”邵秋轻声:“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办了,我不知道我该做点什么才能跨过这一步。我之前以为,只要我给他报仇,我就能从噩梦里解脱,但现在看来,我什么都做不到。”
邵秋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但他无法控制。到了这个地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困于那些深埋在他身体里的药剂,还是困于自己的心。
遗憾和痛苦造就了牢笼,把他整个人兜头罩在里面,似乎噩梦做多了,人就也会变得混沌起来。
傅延不知道怎么开解他,横着条人命,谁也没法轻轻松松地不在乎。
他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等真正给他报了仇再。”傅延。
邵秋垂着头,在他面前像个刚入伍的新兵,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傅延捏了捏他的肩膀,决定给他一点时间自己静静。
“队长。”离开前,邵秋忽然轻轻叫住他,茫然地问:“你,这个世界是真的吗?”
傅延脚步一顿,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