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来救我吧。”
柳若松呼吸一滞,几乎不敢深思下去。
他推己及人,只觉得如果换了他自己,他是做不到傅延这样滴水不漏的。
——不对,柳若松忽然想,也不是全无端倪。
傅延有几次状态非常反常,会重复地、机械性地向他询问一些往事,追问他自己所不知道的那部分。
柳若松之前还以为他是想从那些回忆里汲取一些力量,但现在看来,他压根死想从这些细节中来判定结果。
如果一切都是他的幻觉,那对于他不知道的事,细节应该是模糊不清,难以自洽的。
怪不得,柳若松想。
他的心仿佛被人凭空拧了一把,又酸又疼又涨,他艰难地抽了口凉气,侧身坐上床榻,把傅延整个上半身都搂在怀里。
他抱得那样紧,像是怕一旦松手,傅延就会从他怀里消失一样。
柳若松忽然明白了,在傅延“一切顺利”的时候,他心里并不欢喜,不定还会觉得恐慌——因为这好像会变成“幻觉”的佐证,就仿佛一切难题都顺着他的潜意识在发展一样。
柳若松回忆了一下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觉得傅延应该也挣扎过,他在真实和虚幻中摇摆不定,所以死死地拽住了一根蛛丝,硬是在这二者之间蹚出了一条路。
但最后去往乔·艾登老巢时,那个巧之又巧的线索或许给了他最后一击,让他毫无抵抗地往其中一个方向倾斜而去了。
是因为上次太痛苦了吗,柳若松想,而我没发现他的痛苦,还觉得他恢复得很好。
他忽然心眼里产生了一种不称职的自责,自从重启以来,傅延那样顾忌他的心情,几乎从不跟他分开太久,时时刻刻都在他眼前,源源不断地给他安全感,让他从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错位被害妄想症患者变得正常许多。
但他却没发现傅延的不对劲。
也没发现他在这样痛苦的不安和怀疑中度过了这么久。
柳若松兀自咬紧了牙关,他侧脸绷出近乎凌厉的线条,眼眶通红,看上去无端端多出了几分坚毅来。
我不能再依靠他了,柳若松想。
柳若松曾经想起上一次,傅延还没来得及重启时,他跟傅延曾经有过一次闲话。那时候他状若无意地起过或许惨烈的未来,傅延也不知道是了解自己,还是似乎在冥冥中预见了自己未来的崩溃,于是给了他一句启示。
“如果是那样,那就换你来撑我吧。”傅延。
柳若松至今还记得傅延这句话时的表情——他那时候还没重启这么多次,于是整个人看着还是意气风发、充满希望的。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把这句话当戏言,得很认真。
你得对,柳若松想,那现在就换我来。
于是他没再哭,而是咬牙把傅延搂紧了,伸手在旁边摸索了几下,拉过滑落的外套,紧紧地裹在傅延身上。
他从所有问题里挑出了一个最紧要的,然后用掌心摩挲了一下傅延的侧颈,抹掉他身上的冷汗,让他染上了自己的温度。
“你现在还觉得一切是假的吗?”柳若松轻声问。
傅延咬着牙靠在他怀里,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傅延现在心里很乱,仿佛脑子里有个混乱的天平,正在左右摇摆。他一边觉得自己经过了上次重启以后,潜意识里绝不会给自己找乔·艾登那样的假想敌,但一边又无法确定,那次死亡是不是已经烙在了他灵魂里,于是他不自觉地恐惧,不自觉地回忆。
柳若松没要求他现在就出个一二三,他抱着傅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是你之前不知道的。”
傅延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眼。
柳若松没有话,他一手搂着傅延,一手解开了自己作训服的外套。
很快,他把身上的作训服和防寒服全脱了,身上只留了一件材质轻薄的底T恤。
傅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重启之初,他整个人还混沌着,手臂上的伤裂得很厉害,血已经浸透了纱布,他失血过多,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他察觉到柳若松短暂地离开了一瞬,但很快又回到他身边。下一秒,一床略厚的被子兜头罩过来,同时罩住了他们两个人。
紧接着,柳若松调整了一下姿势,换到了傅延另一边,避开了他受伤的手臂,拉着他另一只手,往自己身上贴去。
傅延的手被柳若松拉着,顺着他的T恤下摆钻进去,然后覆上他精瘦的侧腰,缓缓向腰后滑去。
柳若松身体温热,傅延下意识缩了下指尖,怕自己的体温冰到他。
“嘘——”柳若松:“别动。”
傅延果然不敢再动,他整个身体都僵成一块木头,只能任柳若松拉着他,在对方后腰处细细地摩挲。
柳若松这个角度不太好动作,也被他摸得有点痒,轻轻笑了一声,腰后紧绷成一条弧线。
过了片刻,他才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领着傅延的指尖落在某一点上。
傅延一头雾水,但仔细地感觉了一下,才模糊地发现指尖下的皮肉触感有点不对劲。
好像有点凹凸感,但又不明显。
他习惯性地皱了皱眉,指尖顺着那倒痕迹上下一探,才发现那真的是一条伤疤。长度约莫能比得上他整只手,很浅很细,如果不是有意这样一点点辨认,很难看得出来。
傅延脸色一变,本能地有点急了。
“怎么弄的?”他问。
“在深山老林里踩空了。”柳若松。
他也没把傅延的手从衣摆下抽出去,而是就着这个姿势贴近了他,轻声:“重启这么多次,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多少年前了——有一次我去北部的无人区深林里采风,结果不心踩空了,掉进了偷猎者的陷阱里。”
傅延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腰。
——这件事柳若松从来没跟他过。
“其实陷阱里没什么,就是高而已。”柳若松:“但巧的是当时坑壁上有一节凸起的木枝,所以我掉下去的时候不心被划了一道伤口——就在这。”
柳若松着,轻轻在傅延手背上拍了拍。
“不太深,但流了很多血。”柳若松:“我怕你担心,后来没有告诉你——我不想你在出任务的时候,心里还要分心想我是不是在无人区里有危险。”
柳若松着笑了笑,轻声:“起来,你在这种事上那么敏锐,我怕你发现,还涂了好久的祛疤膏。”
好在傅延是个很好骗的爱人,在家里的时候,柳若松什么,他都能轻而易举地相信,然后不去深究背后的事。
“这很危险。”傅延的声音紧绷着:“万一陷阱里有尖刺或者刀片呢。”
“对啊,很危险。”柳若松出乎意料地没有安抚他,而是顺着他道:“你会在你的幻觉里让我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吗?”
傅延忽然被他问住了。
那当然不会,他想。
他或许会因为恐惧在幻觉里折磨自己,但他绝不会独自置柳若松于危险之地。
归根结底,傅延的认知里不存在这种概念,他觉得作为一家之主,他天生有保护伴侣的义务和责任,如果这是他的幻觉,那掉进陷阱里的一定是他自己,而不是柳若松。
正如曾经的无数次那样,傅延轻而易举地听进了柳若松的话,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他本身不是个软弱的人,但在外界压力太大时,傅延也难免需要人拉他一把,才能从粘稠沉重的沼泽中脱身出来。
“……不会。”傅延好像要保证什么一样,低声道:“永远都不会。”
他话音将落,好似才从一场漫长的大梦中脱身而出,一脚踩在了实地上。
一瞬间,那些刻意被“梦境”隔绝的痛苦重新变得鲜明起来,神经痛来势汹汹,傅延痛苦地皱紧眉头,靠在柳若松怀里发出一声闷哼。
柳若松紧张地搂紧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这办法究竟有用没用,他没修过心理学,纯粹是凭着对傅延的了解在对他对症下药。
“其实……”柳若松心软了一瞬,他握着傅延的手腕,轻声:“就算你分辨不出来也没关系,起码我是真的,对吧。”
傅延摇了摇头。
他骨子里不是个会后退的人,就算把他摔在冷硬的砖石上碎了,他也绝不是那种会退却的人。
傅延终于从柳若松身上获得了最后的答案,他的判断不允许他再次逃避回“幻觉”的安稳里,强迫他面对真实世界里迟来的痛苦。
有那么一瞬间,傅延只觉得烈火焚身。
神经痛细密如网,尖锐又绵延不绝,仿佛那场火从万里之外烧到了弗兰格尔岛。
他好像慌不择路,用伤的那只手攥住了柳若松的领口。
血把他的手腕和指尖染得通红一片,在柳若松白色的领口上留下一个突兀的痕迹。
柳若松勾着他的肩膀把被子拉高,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抖。
“你想哭吗?”柳若松:“想哭就哭。”
但傅延不擅长这种解压方法,他眼圈通红,不像是要哭,倒像是要沁出血来。他攥着柳若松的领口,看着他的脸,心里天人交战了半晌,终于放任自己在这种痛苦下低了一回头。
他吃痛地喘息着,声音都是破碎的。
“……来救我吧。”傅延低声:“我没法再一个人面对了。”
“好。”柳若松。
他话音刚落,傅延就像是骤然松下了心里那根弦,他浑身一沉,坠在柳若松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