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排戏
有时候吧, 叶龄仙觉得,她嫁给程殊墨,简直就是嫁给肚子里的蛔虫。
心思藏不住, 叶龄仙只好把马师傅请她去公社唱戏的事,一五一十了出来。
“其它倒没什么,就是这次出门的时间有点长,因为要排练, 可能要在公社住一星期左右……”叶龄仙越声音越。
程殊墨缓缓放开她的腰,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行啊叶龄仙,你心虚什么,还真觉得我娶了你, 就离不开你了是吧?”
叶龄仙急忙拉住他,“不是的, 程大哥,其实……是我离不开你!”
就硬肉麻,但为了唱戏, 面子嘛, 有时候真的可以放一放。
程殊墨顿住,语气还是凉, “离不开我?你都答应别人了,现在才回家跟我、你的丈夫?”他重点强调“丈夫”两个字。
叶龄仙装傻, “那怎么办呢?要不,我跟戏班请个假, 回绝了。就这次不去了, 因为我爱人太紧张我, 不让我出大队?”
程殊墨气得想咬她, “真当我是老封建、不支持妻子事业的独-裁丈夫啊!”
叶龄仙扑嗤一笑,“不不不,程大哥,你最好了,我要是能把戏唱好,绝对离不开你的支持!”
“少拍马屁。”程殊墨把她拉开,继续洗起碗,“具体,什么时候出发,怎么解决住宿,还有……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是同意她出差的意思了。
这人,嘴上不情不愿,心里还是很关心的嘛。当然,叶龄仙不能表现出来,大男子主义奇奇怪怪的自尊心,偶尔也该被适当照顾。
所以,夫妻俩提前透支了一夜法式仪式之后,第二天,程殊墨心不甘情不愿地推出二八大杠,骑着送她去了红丰公社。
他先安排叶龄仙在招待所住下,然后和她一起去人民剧场,给龙虎班的每一位师傅、学徒都发了喜糖。
所有人都震惊,叶龄仙居然过了个六一儿童节,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要知道他们这行当,唱戏的,尤其是姑娘家,很多都是晚婚晚育,就怕太早生孩子影响身段。
蒋峥云更是直接问:“龄仙,你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妇联发的计生手册,你都看过了吗?”
这时候已经开始宣传计划生育,计生手册上有不少生育、避孕知识。不过,避孕用品不好买,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叶龄仙怕高考前怀孕,所以干脆和程殊墨“约法三章”。
蒋峥云其实是想,结婚归结婚,生孩子可得悠着点。戏曲演员有时候表演动作大,推拉、翻筋斗是常事,万不知道怀孕就上台的话,也是有风险的。
叶龄仙脸上一红,“我都看过了,大伙放心,我们暂时没有那方面的算。”
蒋峥云松了口气,又感慨:“上次黄麻子敢摸你脸,你就狠狠给了他一剪刀,这么抵触,我还以为你完全没有男女方面的想法呢。”
叶龄仙:“不一样的,因为我遇上了对的人。”
蒋峥云:“也是,你丈夫真好,还亲自送你过来。黄麻子那种垃圾,怎么能跟人家比?”
“那种垃圾”黄麻子,在旁边瑟瑟发抖。因为他看到,程殊墨听到蒋峥云的话后,盯着他的目光,已经像在盯死人了。
“别、别,同志别误会啊。”黄麻子急忙展示自己的右手,上面一条狰狞的伤疤,就是他手贱付出的代价。
“我要是知道叶师傅结婚了,哪敢招惹她呀!啊,不对,不管有没有结婚,不管什么姑娘,我以后都不敢再惹了!”
黄麻子着,一头扎进后台,再也不敢出来了。
蒋峥云却笑了,“叶知青,你果然没有嫁错人。”
他就怕叶龄仙年纪,什么也不懂,怕她被别人骗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新婚丈夫还真是宝贝她。
叶龄仙推推程殊墨,意思是人也送到了,你该回去了。
程殊墨语气闷闷:“嗯,过几天我来接你。”
程殊墨骑着二八大杠,离开公社,却没有回老树湾大队,而是在附近几个大队转悠。
他展示自己的工作证,从老乡手里收购上来不少农产品,然后再送到镇供销社去报账。供销社也没规定,只许他收老树湾大队的货,不许他收别的大队不是?
每次他收上来的东西越多,得到的补助也会越多。
程殊墨掏出账本简单地算了一下,每天多跑几个地方,也就多赚几块钱。累积下来,离自己想买的东西还是有些距离。可是除了这样加班,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从老虎嘴里夺食,去西岗大队看看。
只是,雷彪是个大麻烦。
人民剧场。
排练之前,叶龄仙把秦婵君奶奶改过的戏本,展示给马金水和蒋峥云看。
马师傅和蒋师傅看完之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感慨,“碰上行家了!”
“谁帮你改的戏?”马金水激动得不行。
叶龄仙答应过秦奶奶,绝对不能提“秦婵君”这个大名,又不敢居功自傲,只好随口胡诌:“呃,我们大队有几个老戏迷,这些都是群众的力量吧……”
马师傅狐疑,“我看你们大队不是有老戏迷,而是有老戏骨!”
叶龄仙哈哈:“不管戏迷戏骨,会唱戏就是行家。您就,以后我就这么唱,行不行吧?”
“行,怎么不行?就你鬼主意多,快跟我去排练!”
排练区在剧场西侧,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乐器师傅们早早坐在台上,正在和其它戏曲演员排练磨合。
台下有不少观众席地而坐,有戏迷,也有同班的师傅、学徒,大家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
“今天不是排练吗?怎么临时戏台,也有这么多戏迷?”叶龄仙不解。
蒋峥云告诉她:“现在不是农闲嘛,戏迷们都知道龙虎班重组了,他们在家坐不住,就过来先睹为快。门卫拦不住,只能放他们进来。”
蒋师傅还提醒她:“所以呀,一会儿好好表现,你可是第一次当上正经师傅,别丢龙虎班的脸。”
叶龄仙:“……”这哪是排练,这根本就是型公演嘛。
上次进班时,关长生本来发话,叶龄仙只能在戏班杂,或者唱没什么意义的送客戏。
不过,《庆丰收》是前两天才定稿的新戏,因为缺人,叶龄仙也破天荒地分到了一个角色。
但叶龄仙毕竟是新人,分配到的唱段非常短,只有几分钟。主角不用,还是关长生和蒋峥云他们。
叶龄仙在戏里演的角色,是个农村宣传能手,能文能武的,角色作用是介绍公社的粮蔬种类、丰收情况。是个鸡肋一样的工具人。
她看了几遍戏谱,很快就记住了词和调,就算清唱,也唱得有模有样。
因为学得太快,原定下午才登台排练的她,自告奋勇,干脆上午提前上场了。早点排练完,还能学点新东西不是?
然而排练的过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庆丰收》是新戏,乐器师傅也才刚拿到戏谱不久。叶龄仙上去唱了两句,很快发现,她和乐器班的磨合,还有很大问题。
很奇怪,她唱得快了,鼓点就慢;她唱得慢了,锣声就快。一段戏别别扭扭没唱完,别是她觉得不对劲,就是台下的戏迷也听出来,曲不合拍了。
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戏迷们都笑了起来,就看唱家和敲家,谁能赢过谁了。
叶龄仙借着尾腔,做了个回旋,快速看了一眼台侧的乐器师傅。好家伙,坐在九龙口敲鼓的彭师傅,也在憋着笑呢!
叶龄仙这下意识到,乐器班的老师傅们,是故意给她使绊子呢。
她心里委屈,却也没工夫想这是为什么?人在台上,戏就是天,她得想办法,找回自己的节奏,把主场圆回来。
于是,叶龄仙也开始了抢拍。
锣鼓快了她就更快,锣鼓慢了她就更慢。反正有功放,唱戏的声音,总是盖过伴奏的声音。戏好不好,观众听得是唱词,而不是敲。
乐器师傅先是一愣,似乎也叹服叶龄仙对音律的敏感。他们吹了一会,总归没再捉弄她,中规中矩做起了伴奏。
老戏迷都是人精,立马看出来台上的交锋结果,也都佩服叶龄仙临场不乱、游刃有余的气魄和胆识!
“嚯,这不是上次唱《厨娘记》的十八仙儿嘛!”有眼尖的认出来。
“对,是她!”紧跟着,好几个观众都鼓掌、喝彩起来。
叶龄仙谦虚地鞠了个躬,谢幕后一转身就变了脸色。
她心里不服气,凭什么那帮老师傅不配合她唱戏,胡乱节奏,专门挑她一个人使下马威呢!
台下 ,叶龄仙可怜巴巴,向马、蒋两位师傅告状。
然而,两位师傅非但没有帮叶龄仙出气,反而一个个乐不可支。
马金水:“我就问你,你正式进了戏班,今天第一次上台,有没有给乐器班的人一声‘师傅发财’?”
叶龄仙傻眼,“戏班里还有这个规矩?”
“不然呢?班里的乐器师傅都是从艺几十年的老行家,我跟老关、蒋都得敬着他们。你什么招呼都不,人家凭啥认你的人?”
马金水又问,“还有,刚刚没轮到你排戏,你自个儿先上去了,有没有跟师傅们一声‘劳驾’?”
叶龄仙:“……”
是啊,排戏插队,也是乐器师傅的忌讳,不客气一点,人家凭啥为她一个人乱顺序呢?
她乱乐器班的节奏,就别怪人家师傅乱她的“节奏”了!
“我明白了……”叶龄仙脸红,总算找到症结所在,原来是她自己不懂规矩在先,难怪老师傅们生气。
蒋峥云安慰她:“瞧你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气!还好你刚刚够机灵,也够专业,我看那帮老头子一个个都服气得很。不过奇怪了,咱们才两个月没见,你的水平怎么精进了这么多?就是跟咱公社的老戏骨比,我看也差不了多少!”
叶龄仙当然不能承认,她的进步,都是秦婵君奶奶用藤条教出来的。
“蒋师傅,您过奖了!我能有进步,还不是您和马师傅上次指点的好?”
叶龄仙把问题推回去,找了个借口,又溜回了前台。
这一次,等到中午,几个演员都排完了,叶龄仙大大方方走过去,朝几个坐九龙口的老师傅,深深鞠一躬,歉意道,“各位师傅,恭喜发财,劳驾您们了!”
领头的彭师傅明白她的意思,乐呵一笑,重新开场,“叶师傅,您请着——”
就这样,冰释前嫌,叶龄仙开启了她今天的第二遍彩排。
这一次彩排默契十足,对台下的戏迷来,无疑是一次视听盛宴。
结束之后,不少人喊叶龄仙的名号。叶龄仙看见几个眼熟的戏迷大姐,便干脆跳下台,和她们简单聊起了戏。这个时候,戏曲演员和戏迷之间没有什么等级,三人行总会有自己的老师。
聊着聊着,叶龄仙注意到,前排侧面,坐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大概五六岁,一直眨巴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非常可爱。
叶龄仙好笑地走过去,“你是谁家孩?刚刚姐姐唱的戏,好不好听?”
男孩有些内向,害羞地点了点头,慢吞吞答:“好听的。”
叶龄仙的虚荣心感到巨大满足,“那姐姐是不是整个戏班,唱戏最好的?”
这次,男孩却皱起了眉,摇摇头,“你没有我爹唱的好?”
“嘿,你爹是谁?孩子话要诚实哦,撒谎的话,会长不高的!”叶龄仙以为他是哪个戏迷家的孩,故意吓唬他。
像是害怕自己以后真的长不高,男孩提了一口气,就要咧嘴哭。
这时,背后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哼,谁我家虎崽长不高?”
叶龄仙转身,看见“红脸王”关长生,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正冷冷地瞪着她。好像她是个欺负孩的大坏蛋。
“关、关师傅……原来这位虎崽朋友,是您儿子呀!”
叶龄仙一脸生无可恋。
劳动节的时候,关长生虽然默许了叶龄仙进班,但是并没有认可她的唱腔实力。
如果她唱不好,随时都有可能被这位大师否决,并踢出戏班。
叶龄仙急忙找补,“刚刚,我一看这孩,就觉得他诚实友善,聪慧可爱……他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得高高的!”
“哼!”关长生昂起鼻孔,转身抱起儿子,迈着八字步,不悦地回了后台。
旁边有戏迷向她科普,“这关大师身世坎坷,前半辈子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四十多岁才老来得子,他能不宝贝嘛?”
叶龄仙:“……”好吧,她好像又得罪这位关大师了。
得罪是显而易见的。
下午,所有的单人戏彩排完,戏班组织大家,又开始了第一轮的连排。
叶龄仙在结尾部分有一段戏,是和关长生对唱的。
二胡弦子拉响,叶龄仙一开口,关长生就变了脸色,抬手喊了暂停。
关大师慧眼如炬,面色不豫:“叶龄仙,龙虎班这么多师傅,包括我关长生,唱的都是东调。你的西调唱腔,到底是谁教你的?”
糟糕,秦奶奶的影响实在太深,叶龄仙刚刚唱戏时,竟然不知不觉用了她教的西调唱法。没想到,关长生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啊,什么东调西调的,我只知道,按照戏谱把戏唱好。关师傅,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叶龄仙心虚,希望就这样蒙混过去。
关长生显然不买账,“哼,东调嘹亮,唱的都是男人戏。西调凄婉,唱的都是苦情戏。两种唱腔,出现在一个戏台上,不伦不类。东调容不得西调,你今天要是不改,就别留在龙虎班,趁早回你们大队去!”
叶龄仙没想到,即使同一种地方戏,因为曲目不同,风格不同,唱法不同,戏班与戏班之间,竟然也会有这么多隔阂。
马、蒋两位师傅注意这边的争执,也暗地向叶龄仙使眼色。
他们在,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按照关长生的,改了唱腔,把戏排下去,留在戏班才是关键。
毕竟,关长生是活招牌、是台柱子,而她一个角色,就算戏被拿掉了,也不影响大局。
万一被砍戏,她很难再有机会出头。
可是,如果叶龄仙改戏,就等于要她否定和放弃,秦婵君奶奶所代表的西调唱腔。
叶龄仙真的做不到。
于是,因为他们的僵持,整个联排不得不停滞。
这一刻,叶龄仙真正感到了委屈与无助。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