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圆满
“雷彪, 你们有什么事冲我来,别动我媳妇儿。”
面对西岗大队的人,程殊墨冷冷地警告。
叶龄仙却想着, 这地方紧挨着澄河,如果实在喊不来人,她和程殊墨大不了双双再跳一次河。
可问题是,现在天气太冷了, 河面还结着薄冰,万一跳下去,恐怕没几分钟,人就冻僵了。
气氛正紧张,雷彪却冷笑了一下, 语气讽刺,“程大少爷, 你看不起谁呢,咱俩认识这么久,我什么时候过女人?”
程殊墨顿了一下。
的确, 雷彪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鬼见愁, 他父亲在他出生那年就病死了,接着赶上三年天灾, 他母亲想去农村挖野菜,结果在汽车站被人骗了, 再也没有回来。
他是被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或许因为这个缘故,雷彪以前再混蛋, 为了争“地盘”, 连老师和同学都, 但还真没欺负过女生。
叶龄仙不知道这些, 心里还是紧张,严肃地质问:“既然你不是来闹事的,你带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工具,到底想干什么?”
雷彪听出来,去年三八节那晚,就是她喊了一句“公安来了”,把他几个弟兄吓得团团转。他没好气道:“丫头片子懂什么,别以为你考个女状元,就高人一等,对哥几个指手画脚。”
“喂。”程殊墨皱眉,“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雷彪明显不忿,却也没再多什么。
这时,王支书和几个干部从大石桥走下来,一看这架势,赶忙过来劝,“祖宗诶,你们怎么又怼上了?”
王支书对程殊墨道:“程,你先消消气,别冲动。我知道你和雷彪有过节,但是这一次,人家西岗大队的人,还真不是来闹事儿的!”
原来,这次县里的人来老树湾,协助处理秦奶奶的后事,公社的领导趁机反映了老树湾大队和西岗大队过去,为了争水源,闹得头破血流的事。希望县里能从根本上,解决一下两个大队的矛盾。
县里的人当即考察了澄河两岸,回去后报到水利部门,领导果然非常重视,和专家研讨后决定,在两个大队交界处,挨着澄河的地方,建一座型的水厂,由公社单独管理。
等到水厂建成,在挖通地下管道,不止西岗大队的人有水吃,老树湾等其他大队,也能喝上干干净净的自来水。
几个大队回去一动员,村民们都非常支持。
尤其是西岗大队,今天一听县里的工程师到了,立即抽调青壮年,带着工具过来,是要帮忙挖渠道。
“原来是这样啊。”水厂的水是净化过的,叶龄仙心里也为老乡们高兴。
老树湾大队虽然不缺水,但是吃河水、井水,哪有“自来水”干净健康,这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最重要的是,如果水源的问题解决了,老树湾和西岗这对“老冤家”,自然就没有什么世仇了。大家携手共建促发展,难道不香吗。
程殊墨看了眼雷彪,也是服气,“你他妈多几句会死啊?”
雷彪挑眉:“我干嘛要跟你解释,大少爷不会自己看吗!”
“别理这神经病。”程殊墨拉住叶龄仙,继续往村里走。
“喂,姓程的!”雷彪突然叫住他。
程殊墨顿住,转身,“叫你爷爷干嘛?”
雷彪的表情有点复杂,“听你考上了外交学院?什么时候去报到?”
程殊墨没回答,不耐烦道:“正事儿,大老爷们儿别磨磨唧唧。”
雷彪噎了一下,怨忿地扔过来一个布袋,里面都是零零散散的钱和票,还有几张大团结。
“这些钱,你帮我赔给那些被我举报过的老师,或者他们的家属吧。”
雷彪低着头,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表情,“还有我奶奶,她前段时间住院,我想麻烦你……”
程殊墨断他,“老师们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自然会有人管。至于你奶奶,等我回城,我会去你家看她。不过,这点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多买几本书看吧。”
程殊墨把钱票布袋砸回去。
雷彪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弯下腰,抡起锄头,卖力地干了起来。
第二天,程殊墨的父母来电话,已经帮他们订好回城的火车票,出发日期是正月十三。
他们坐两天一夜的火车,等到了京市,刚好正月十五,全家人还能坐在一起过元宵节。
叶龄仙和程殊墨一一应下。
确实不能再拖了,吴俊和朱红霜考的大学都在南方,他们需要先回京市转关系,再南下去学校报到。时间来不及,所以几天前,这两个平时一见面就斗嘴的活宝,居然搭伴买车票,一起先回了京市。
叶龄仙留在这里,一直在为秦奶奶的事忙活,也就这几天,她才有空收拾东西,点行李。
老树湾大队,过去觉得一天也不想待的地方,现在真到了离开的时间,叶龄仙反而有些不舍得。
相比之下,程殊墨就理性多了。
他冷静地分析:“家具、床褥,京市那边都有,我们带不走,可以送到学校,放在宿舍用。剩下的书,一半捐给学校,另一半可以送到知青点,让侯学超他们继续复习,准备明年的高考。”
“当然,这本书是我的,谁也不能给。”程殊墨着,抽出了那本《牛虻》,放到行李箱最底层。
想到过去,叶龄仙扑哧一笑:“你现在倒是宝贝,当初是谁死活不要,害我回去哭了半天。”
“怪我,你那会儿流的泪,可能就是我后来掉进澄河喝的水?以后,我再也不那样了,好不好?”程殊墨投降着,亲亲她的眼睛。
叶龄仙躲他:“什么话,我才没那么爱哭呢!”
她收拾着自己最心爱的戏本,还有唯一的录音磁带,里面有她唱的《木兰》,也有师父唱的《目莲》。她会带去京市,等到时机成熟,就会让师父的绝唱大白于天下。
突然间,她又想到什么,“殊墨哥,京市的家里……还有录音机吗?”
程殊墨想了想,“当然有,爸妈知道你会唱戏,早就准备好了,比咱们现有的这个还要大一些。”
“那这台录音机……”叶龄仙犹豫着。
程殊墨替她了,“这台录音机,带上火车也不方便,我们把它留下来,也送给学校,让孩子们听课文,怎么样?”
这正是叶龄仙的想法。
今天白天,马冬霞主动找到叶龄仙,她已经向大队申请,愿意留在学校,接替叶龄仙当班主任。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现在高考刚恢复,知青们虽然还在大队代课,但是谁还有心思留在这里,真正能沉淀下来的,也只有本地人了。
“冬霞,你一边教课一边学习,以后还有机会参加高考的。”叶龄仙鼓励她。
马冬霞有点失落,笑容却很灿烂,“明年的题不定只会更难,我是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也许我以后教出来的学生,或者生出来的孩子,可以考上大学,考进你们城里呢!”
叶龄仙也笑了:“肯定会的。”因为下一代的八零后、九零后们,很快就会遇到高校扩招,以及轰轰烈烈的农青进城。
叶龄仙继续对程殊墨道:“所以,我当时就想,如果能把录音机留下就好了。可是这个录音机,是你辛辛苦苦才买下来的,我怎么舍得啊!”
她为难地看着程殊墨。
程殊墨揉揉她的脑袋,“看你男人不是?等回京,我买给你的东西,可比这些多得多。但是仙儿,你记住一点,我送给你了,就是你的。无论你怎么处理,我都不会有意见。你只要把我放在心里就行了。”
“殊墨哥哥,谢谢你……”叶龄仙激动地扑过去。
然而,投怀送抱的代价就是,夫妻俩睡前进水房洗刷刷,又一次擦枪走火了。她被殊墨哥哥按在淋雨下面,紧贴着墙壁,切身感受了一把“站”栗的刺激。
出发前一天晚上,王支书组织大家,在食堂又吃了一顿好的,算是给叶龄仙和程殊墨饯行。
因为修水厂的事,大家对叶龄仙都存着感激。戏迷班的人,以及有孩子的家长,甚至从家里带来了不少好酒。
不过,全场唯一喝高的,只有侯学超侯知青了。
喝醉酒的猴子,抱着程殊墨呜呜哭着,“程哥,你要回城了,吴军师也回城了,咱们大院司令部算是解散了。我知道自己笨,学习差,就没你聪明,也没吴俊勤奋……可是最后,你们都走了,我他妈一个人留在这儿,算什么事儿啊!”
程殊墨显然是个没耐心的,不爱听他唠叨,雪上加霜道:“行了,大男人哭哭啼啼像话吗。课本都留给你了,有哭的工夫,还不如回知青点,多读一会儿书。”
然而,猴子哭得更伤心了,“哥,我也想回城,不想跟你分开……”
程殊墨抖抖鸡皮疙瘩,拽住侯学超的外套,走到叶龄仙面前。“仙儿,我先送这子回知青点,让他醒酒。 ”
真是事无巨细都要向老婆大人报备了。
叶龄仙估计也怕猴子再出什么基情四射的话,赶紧挥手,“咱家药箱里,还有醒酒药,你记得给他拿一些。”
“嗯,晚点过来接你。”程殊墨把“醉猴”拖出食堂。
叶龄仙好笑,大队食堂距离石屋又不远,哪还用他接。
她和几个女知青又聊了一会,收了不少家书,答应帮她们给家里送信。
大家又抱在一起,哭着笑着,相互加油气,约定明年高考后,等回城再见。然而最后,夜深了,时间到了,总归是要散场的。
欢送会结束后,叶龄仙帮忙收拾了食堂,一出门,就看见高进武站在树下,沉默地等着她。
这会儿食堂里还有大师傅,叶龄仙倒不怕高进武,但也不算和他话,想绕道从另一个方向走。
“龄仙。”高进武却叫住她。
高进武声音苦涩:“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现在,你在大队这么有影响力,就算为了我们高家人的前途,我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今晚,我只想为过去的行为,向你道个歉……”
道歉,恐怕是鳄鱼的眼泪吧。
“高进武,无论你什么,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叶龄仙一针见血道,“但凡你有悔改的心思,就不会把李青荷的举报信送到公社,害我差点失去高考资格。”
心里最肮脏的秘密暴露无遗,高进武像是被点到哑穴。
叶龄仙继续道:“李青荷不敢见我,很正常。但是,不管你和李青荷现在是什么关系,我最都奉劝你,不要伤害任何女同志,害人终害己。女人,永远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好欺负的。”
她完,冷漠地转身。
“所以呢,叶龄仙,这就是你之前突然改变态度,拒绝我的理由?因为你已经先入为主,把我预想成一个会欺负女人的坏人?”高进武不死心地问。
难道不是吗,叶龄仙想,因为有前世的记忆,她可太清楚高进武这个渣滓了。
“当然不是!我不是你想的那样!”高进武表情痛苦,提高了声音,“龄仙,以前我没想过要伤害你,如果我们处对象,我会和其他伙子一样,好好爱你,珍惜你……”
叶龄仙快听吐了。
也许,她对这辈子未发生的事,一直过于敏感了。而所谓的“重生”、“上辈子”,可能是个平行宇宙,也可能只是她那天在水边,看到的一场幻想。
毕竟人生如戏,人生也如梦。
可现在,她非常确定,高进武所谓的珍惜,不过是建立在她的“鸟依人”上,一旦自己想回城,无法掌控,这一世的高进武,还是会和上一世的高进武一样,走向极端。那封举报信,就是最好的例子。
至于李青荷,叶龄仙已经提醒过这个“前闺蜜”,高进武不是好人,未来她怎么选,就自求多福吧。
不过可以肯定,李青荷有一点比叶龄仙强,那就是,李青荷还有一对会接受她的父母。等她的父母刑满出来,总会想办法接她回城,不会让她委屈太久。
而他们的一切,都和她叶龄仙无关。
叶龄仙神情冷漠:“高进武,我丈夫马上就要来接我了,还有什么话,你是想直接和他沟通吗?”
高进武噎住,程殊墨最近看他的眼神很凶狠,他对自己,恐怕只会用拳头来沟通。
而高进武身上落下的病根,会永远提醒他,他是个弱者,也是个失败者。
“龄仙,对不起,以后……保重。”
高进武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程殊墨从知青点赶过来时,恰巧看到了高进武离开的背影。
他盯着那个影子,沉默了许久。
“殊墨哥,你怎么了?”叶龄仙发现他的眼神不对。
程殊墨的眼底一片阴霾。
“仙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弄死他。”他用最平常的语气,着最狠厉的话。
叶龄仙心里一惊,慌地从背后抱住他,“殊墨哥,你别冲动,也别管他。我们明天就要回城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看见那个人了。”
“嗯,我们不管他。”程殊墨闷闷回应。
可是,叶龄仙明显感受到,程殊墨的心情非常糟糕。回去的路上,他安安静静,一语不发。
叶龄仙也一路担心着,生怕程殊墨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那么,她苦心经营来的希望,全都会付诸东流。
然而,程殊墨回到石院,再也无法克制,横抱起妻子,把她推倒在床上,压上去,狠狠地亲她,吻她……
似乎只有最激烈的动作,才能宣泄内心那股没来由的嫉妒和愤恨。
“哎,你别这样,太快,太重了……”
叶龄仙像是水做的星球,在他们独创的伊甸园里,包容了丈夫的一切男人力,还有孩子气。
也包容了他所有的爱与欲。
直到她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再也无力解锁新姿势。
太“包容”的后果就是,夫妻俩第二天差点误车了。
幸亏王支书安排农场司机,开着三轮车,一路把他们送到县城火车站,程殊墨和叶龄仙紧赶慢赶,总算在发车十几分钟前,踏上了属于他们的绿皮火车。
父母给他们订的是卧铺票,好处就是空间足够宽敞,不用像站票那么拥挤。
一上火车,紧绷的弦松下,昨夜放纵的后遗症就凸显了,叶龄仙全身酸痛,再也受不住,蔫蔫地躺在下铺,只想一觉睡到京城。
偏偏有人很不识趣,在她耳边唠叨着——
“仙儿,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喝点水?”
“仙儿,别睡太久,晚上会失眠。”
“仙儿,起来陪我话吧……”
她都这样了,罪魁祸首居然还不让她好好睡觉。
叶龄仙气得牙根痒,拉住程殊墨的右腕,又附赠他了一块“手表”,耳边这才清静下来。
不过,程殊墨得没错,到了后半夜,真·夜深人静时,叶龄仙的确睡不着了。
想起火车上供应热水,她迷迷糊糊起身,拿着保温杯去接。
她刚走到阴暗的车厢交汇处,就被程殊墨从身后接过了保温杯,“天太黑,心烫,我来。”
叶龄仙急了,“你怎么也过来了,咱们的行李还在车厢里呢!”
火车上人来人往的,这年代车票又没有实名制,一不心行李被偷,那可太正常了。
“放心吧,戏本,磁带,书信……这些珍贵的东西,我都带着呢。”程殊墨拍拍书包。
叶龄仙抓狂:“可我们的衣服,还有吃的,用的,也很重要啊。”
程殊墨却紧紧抱着她,“那些东西,哪有人重要。”
要知道,没有手机,没有监控的年代,妇女一旦被拐失联,那才是灭顶之灾。程殊墨要是连媳妇都照顾不好,真的可以以死谢罪了。
“所以,你要乖一点,不准再单独出来,就算去卫生间,也要叫我。”程殊墨补充。
听起来有点夸张,她一个大活人,还能被人骗走不成。但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叶龄仙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嗯,殊墨哥哥,我答应你。”
两天之后,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早上,绿皮火车如期抵达京市火车站。
这是新中国最大的铁路客运站,很多年以前,叶龄仙从这里离开。很多年以后,她终于重新站上了故土。
看着广场上悬挂的巨幅伟人像,叶龄仙激动得热泪盈眶。
广场出口,程父程母的车子就停在路边,二老都过来了,一见到他们,就热切地挥手。
很快,有警卫员走过来,帮夫妻俩提走行李,程殊墨这才牵着叶龄仙,缓缓走出车站,奔向他们期盼已久的团圆、圆满。
五湖四海,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们当中,一定也有很多知青,和叶龄仙一样,通过高考、通过其他方式,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家乡。
人群再汹涌,行人再匆忙,叶龄仙和程殊墨都紧紧交握着彼此的双手,稳稳地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
生命很快,生活却很慢。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彼此扶持着,去践行白头偕老的诺言。
他们不会再分离,他们不会再有遗憾。
他们不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