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落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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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九霄怎么会看不出嵇远寒的紧张, 可他就是不愿再一个字,哪怕他如今有强大内力傍身,听力极佳, 将隔壁两人的对方听了个大概, 明明可以一声“我听到了些许”,看到嵇远寒后却不出口了。

    这人对同门都可出自己是他的珍视之人,可以除了他,谁也不放在心上, 面对自己, 却这般无言以对,真是叫他焦心万分。

    但他又怕这非恋慕之语, 是他殷九霄想多了,毕竟这些话套在对主人忠心耿耿的侍从身上,也无多大违和。

    这亦是殷九霄不敢求证的原因, 他怕急于求证之下, 嵇远寒会吓到,将两人之间刚刚萌芽的友好关系给破坏殆尽。

    长久的沉默后,嵇远寒终于开了口:“并无丝毫欢喜, 他出口污蔑你,我知你并未做那些事,可他言之凿凿,我又一无所知, 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他一步步走过来, 走到殷九霄面前,单膝着地凝视殷九霄的眼睛, 浅棕的眼眸下的泪痣好似又带了委屈,语气里有对他人的隐隐愤怒, 又有对自己无知的不甘。

    “你想知道?”殷九霄扶起嵇远寒,让他坐到椅子上。

    嵇远寒可能在考虑这是否该是自己知道的,不作答。

    殷九霄也就象征的一问,自作主张道:“你出这些话,我便当你是想知道的。”

    于是未等嵇远寒在开口,殷九霄将阮冥设下的圈套,让轮迴谷众人认为是他招致的一切祸害,最后登上梦寐以求的谷主之位一并告知了嵇远寒。

    殷九霄还记得,从他坐上谷主之位开始的三年,虽身为谷主,行的却是日日不停复原编纂藏书之责,而真正管理谷中大事务其实是阮冥。

    阮冥曾言:“我看师兄没日没夜的忙碌,不如我替师兄挑下部分事宜吧?”

    那时殷九霄还想别的师兄弟对身居谷主的他表面敬畏有佳,实则背地里少不了他没有谷主的气魄,只有阮冥这个师弟还愿意称呼他师兄,愿意为他这般考虑着想。

    而自己宁愿面对笔墨纸砚,书写留在脑海里的各类秘籍,也不喜面各类繁杂的谷中事宜,于是傻傻的同意了阮冥这个提议。

    这是愚蠢如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因日复一日的待在重新建造的藏书楼内,殷九霄收敛了当年对谷外世界的一丝期许,也只在阮冥来看望他的时候对这个亲密的师弟提过几句。

    三年前的某一日,阮冥对他:“师兄,反正你待在着藏书楼,除了暮秋啸之外其余人整日不见你人影,你若是出谷几个月玩够了再回来继续原编纂藏书,又有什么关系?”

    起先殷九霄认为就算出去散心,也应该写完记住的所有书籍才对,但架不住后来阮冥时不时拐弯抹角的提起。

    阮冥,自大火后这三年轮迴谷一切事宜早就步入正轨,根本无需多加操心。

    阮冥,师兄你以后多的是年岁要待在这藏书楼,又不怕这几个月。

    阮冥,我心疼你呀师兄,那些长老和师兄师弟明面上对你恭敬,不就是想让你还原藏书楼这百年来的风光吗?可你知他们背后叫你甚?都你是个书呆子……师兄你既然身为谷主,自有权出去游玩一番再回谷。放心,在你离开的时间内,我与其他四楼楼主会好好替你理各项事宜的。

    阮冥,师兄,你出去之后我会替你告知谷中人,你是出去散心了,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阮冥,我是阮冥,是你的师弟,这世间谁人都会骗你,我可不会。

    阮冥所有的话加在一起让殷九霄彻底动摇,于是再次傻傻的同意了阮冥的提议。

    这是愚蠢如他犯下的第二个错。

    之后殷九霄带着嵇远寒出谷,因为阮冥的设计遇到了林韫等人,他以为体会到了真正的自由,更因为嵇远寒时刻猜测林韫等人别有用意,让他烦不胜烦,最后赶嵇远寒回了谷内。

    那一路,除去他不可知的虚情假意,确实是非常欢喜惬意的一段时光。但就算如此,愚蠢如他也并未在林韫的旁敲侧击下告诉他们进入轮迴谷的方法。

    后来到了龙柏郡,他无意间得知自己不过是被欺骗利用的蠢货,伤心欲绝想要离开龙柏郡却被齐华池抓回了齐府地牢,为得是得到更高深的武学秘籍。

    他记得身体上受得折磨,却什么都未,因为这一切却都不及心灵上所受的苦楚。

    再后来,林韫在殷九霄奄奄一息之时救他出地牢,林韫自己近日来日日活在痛苦中,悔过自责,终于决定偷偷将他救出,除了想要弥补对他的亏欠外还有拯救自己堕落的心。

    那一日,殷九霄望着林韫一双含泪的眼眸,所有痛苦好似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刚及弱冠的他痛哭出声,相信了林韫的满口谎言。

    然后逃至半路,他与林韫被陵定悬空寺智仁住持抓住,将他困在了悬空寺之前,用林韫中毒的性命威胁他,叫他写出记住的所有的武学秘籍。

    殷九霄当时怀疑是否是林韫与智仁合作对他的又一次欺骗,智仁却齐华池早就发现林韫救他出地牢,没想到林韫会背叛他们,也绝对不会令林韫好过,于是齐华池现身,给难以置信的林韫喂下了生蛇蛊毒,紧接着,他亦被喂下了生蛇蛊毒。

    直到这辈子,嵇远寒救他出塔,重新展开了新的人生。

    而上辈子后来的一切便是如今的嵇远寒不知道的了。

    殷九霄在两炷香内告诉了嵇远寒当年与他分别后的经历:“你是不是想问,蠢笨如我当时那般轻信他们,怎么后来被你救出后却看穿了他们的诡计?”

    嵇远寒摇头:“对他人的信任从来不是他们可以尽情欺骗的理由。是他们作恶多端,总有藏不住马脚的一日。你从头到尾都没错。”

    殷九霄怎么会不懂嵇远寒的心思,眸中星光点点,忽然问:“阿寒,我可以抱着你吗?”

    这要求让嵇远寒措手不及。

    可思及方才主人轻描淡写出的过去,嵇远寒满心的疼惜无处安放,他之前已经放纵过一次主动抱过主人,这次又是主人提出的要求,更称不上冒犯。

    如此想着,当嵇远寒注意到殷九霄眼中逐渐黯淡的星光,咬了咬牙,挪近了椅子,直接一把抱住了对方。

    殷九霄靠在嵇远寒身上,感受到嵇远寒四肢僵硬,却还试图想要用僵硬的手掌安抚他挺直的背脊,轻嗅着独属于对方的气息,满心安然,双手回报对方,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轻轻道:“我当初被困于陵定悬空寺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到你冒着滂沱大雨前来救我,却被我狠心拒绝,因为我还想要救那林韫。”

    后来悬空寺遭逢雷雨,大火烧塔,他差点命丧于此,更被烟熏瞎了眼睛。但嵇远寒没有放弃,第二次前去将他救出,更将要死不活的他带去了薛筎那儿。

    明明嵇远寒那时已身中银虫绝厄丹之毒,却还以死相逼,让薛筎救他性命。

    他当时不明白薛筎迷晕了嵇远寒,与他一番交谈为何会改变想法,现在却是明白了。这些不也罢,后来便是歆黄鹄来袭,原来阮冥早与薛筎有所交易,两人联合擒住他与因毒重伤的嵇远寒,带回了轮迴谷被毁阮冥新建的门派内。

    那时,殷九霄以为重新得到了同门关怀,却只是又一场欺骗的开始。

    日日的关怀迷了身心皆病的殷九霄的心,阮冥终于从他口中得到了地下轮迴谷钥匙的秘密。

    某一日,他路过阮冥的房门口,听到房内有林韫的声音,知道了原来让轮迴谷暴露在武林人眼中的便是阮冥。

    是阮冥告诉了林韫进出轮迴谷的方法,让林韫等人将轮迴谷拥有的东西透露给了整个武林,勾起了武林人对轮迴谷的欲望,最后更将之推到殷九霄身上。

    当一切都故意被殷九霄听取,阮冥终于不再隐藏真实的自己,将林韫等人的丑恶与自己为了名正言顺坐上谷主之位的长久计划全部告诉了他。

    “我阮冥是他的义子,除了比你一岁,少一年与阮正卿相处的时光,哪点不如你?你殷翊凭什么得到阮正卿那般的关爱,就凭你的过目不忘?我看他是被你迷了心智,色令智昏!”

    “真是可笑,轮迴谷除了暮秋啸那呆头鹅,除了阮正卿这个死人,谁都看不起你,过去他们全都对你恭恭敬敬,不过是因为阮正卿最疼爱你罢了,你知道现在他们背后怎么想你的吗?他们想你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能恬不知耻的活到现在?”

    那一日,阮冥笑得张狂且不可一世,好似这般的羞辱,看到殷九霄痛不欲生的样子是他一直以来的渴望。

    林韫则站在阮冥的身旁,冷眼相看失魂落魄的殷九霄。

    然后殷九霄疯了一般扑向了阮冥,只因阮冥不仅侮辱了自己,更侮辱了他的恩师阮正卿,但他的薄弱内力面对阮冥根本无用,只是被一脚踢开。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真的只有阮正卿。

    除此之外,他人所怀皆是恶意。

    “梦里我有了死志,阮冥又一直有意将你我分开,你却在我孤零零一人时再次出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无人倾诉,将这一切都告知于你,没想过你会相信,但你却什么都没,当天晚上便带我离开了那里。我们逃了好几日,我被阮冥好心相待的那一个月,未曾过问过你身中之毒如何了,在逃亡的路上才知他们根本没解你的毒。你阮冥以让你忠心于他,背弃于我为条件才肯给你解药,你不愿接受才中毒至今。”

    “然后,我们的逃亡失败了。我记得那是在冬日,大雪纷飞,你中毒已深,又因困斗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上对我,主人不甘,属下不甘,我不甘。”

    上辈子的最后,痛苦不堪、满心悔恨的那一刻,殷九霄还看到命若悬丝的黑衣男子哭了。

    从来不动声色、表情冷硬的黑衣男子倒在地上,脸上沾着混战中留下的血痕,眉头紧皱,眉毛、眼睛和嘴巴都垮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男子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彻底断了,第一次流露出这般生动又令人悲伤的的表情。

    泪水一滴一滴地从那双渐渐失焦的浅棕色瞳孔中落下,与地上的白雪融为一体,如同融在了殷翊一潭死水的心里。

    “暮秋啸,你怎么那么傻!”从来以和煦春风著称的歆黄鹄一扫温和,神情中是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交杂,扫了一眼无能为力的殷翊,横抱起暮秋啸,“殷翊与外人勾结杀入轮迴谷,使得门派中人死伤大半,他根本不配做谷主,又怎么有资格做你的主人?!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你都……”

    暮秋啸全身是血,一口一口的血像是被挤压了出来,汩汩地往嘴边冒出。

    黑衣早已染成暗红,男子明明已经无力,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不甘,歪着头找寻找身后的殷翊,颤巍巍地伸长手好似为了抓住他,但先前的十一个字似乎花光了他的气力,再也不出任何话,下一刻,男子睁着眼望着殷翊,手臂猝然垂落,再没了生息。

    殷翊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地想爬向暮秋啸那边,挡在他身侧的人递出一抹寒光,倏然横在他的脖颈处。

    狼狈不堪的殷翊缓缓抬头,看到了一张再也无儿时情谊的面孔,其上满是鄙夷,而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对他目露厌恶的一张张脸。

    被所有人抛弃,再往前一步亦是死路的殷翊看了绝了生息的暮秋啸一眼。

    恍惚间,凄哀一笑。

    在这个漫天大雪的地方,头顶之上有一群雪鹀鼓动翅膀路过天空,到了春天,冰雪消融,又会有其他的鸟类回到这里。

    而自己呢?

    已无处可去亦无路可走。

    瞬息之间,心念电转,寒刃依旧在颈侧,他一把抢了那人的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刎。

    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朦胧视界里,殷翊看到被他夺剑之人嘴角对他露出的耻笑。

    这些种种不过是化成最后一句话,殷九霄埋首在嵇远寒颈边:“最后我用阮冥的剑自刎,跟着你走了。”

    嵇远寒察觉到脖颈处冰冰凉凉的。

    主人哭了,并非因为梦中种种遭遇时委屈才哭,而是在到梦里的他临死前的那十一个字才落下了泪。

    明明只是一场梦,在他听来,主人描述的太过真实,真实到仿佛他也已经死过一次,让他更加难过的是主人痛苦的样子。

    他想什么,却听到殷九霄继续道:“再来梦便醒了,我发现自己没有死,还要在悬空寺写一张张秘籍口诀,过了几日,还真就见到了冒雨前来救我的你,我怎会再傻傻地待在悬空寺,最后选择了跟你一起走,也就有了现在坐在这里的你我。”

    殷九霄将嵇远寒好似要融进身体一般的力度紧紧抱住:“你可能认为这是莫名其妙的一场梦,但对我而言不是。”

    他用嵇远寒的衣襟抹了抹眼泪,等彻底平心静气后,才重新抬起头,眼眶红红,纤长睫毛沾泪,眸中却并无委屈,只剩下郑重。

    “阿寒,那是上辈子软弱可欺、愚蠢无知如我应得的结局。这辈子再次睁开眼,从你来到悬空寺来救我的那一刻开始,你我的故事就改变了。”

    殷九霄似乎若有所指,嵇远寒有些恍惚。

    有些温凉的手指磨蹭过他的眼角,关于殷九霄所的匪夷所思的梦再次掠过嵇远寒的心头,眼前灼灼如月华的双眸满是真切。

    “主人你……”

    嵇远寒言笑不苟的神情出现了波澜,连带着泪痣好似都有了几分颤动。

    脱口而出的“主人”一词并没有让殷九霄不悦,他摩挲着对方脸颊的手指不知不觉移到了唇角处,缓缓道:“我确信万分,这些阴谋阳谋便是他们对我做过的事,阮冥让我受尽磨难,我以为自己死了,未曾想,上天让我再世为人一次,改变原本的结局。”他别有深意地问:“阿寒,你信吗?”

    错愕从浅棕色的眸子里震动,主人是想,他是死后重生的人?

    这简直……

    迷惘与震惊交杂,让他甚是迷糊。

    然而,脸上肌肤的轻触让嵇远寒意识到殷九霄此时是真实存在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

    殷九霄只是注视着他,不言不语。

    不一会儿,所有的迷惘尽数消散,最终变成一如既往的坚毅。

    无怪乎从来对人充满善意的主人会在重见后像是变了个人,变得阴晴不定;无怪乎当时重见后的主人行为举止总有不出的违和……

    嵇远寒不疑有他道:“我信。”

    一抹澄澈的笑意出现在殷九霄的脸上,凝视着看似一直都在自己掌控中的人。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也落入了对方的掌控中,可这人还不知。

    感觉到在他轻触下嵇远寒唇畔的轻颤,他微微前倾,在略有些干涩的唇上落下一吻。

    嵇远寒彻底呆傻,不知今夕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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