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两个人的交谈刚持续了短短几句。
但也就是这么一点间隙, 方岑熙便借着了机会,彻底将那位“五村大德”怀虚子的样貌看得一清二楚。
初阳才掠过树梢,斑斓的光晕似琉璃环一般层层叠叠堆积在寒空里。
方岑熙眼前, 是个不能再眼熟的熟人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大德,而是三年前散布谣言, 滥杀无辜,谋夺君位, 试图造反的叛贼, 叫做李司波。
动荡政权是大罪,何况内卫权无禁境, 手眼通天, 自然很快将其抓捕羁押。
当初的李司波, 正是犯在协领临远, 也就是方岑熙手中。
故而他们其实在三年前,便早已有过数面交锋。李司波在临远手里受尽了活罪,谋反大业也被摧毁,彻底功亏一篑。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 李司波恨透了内卫, 更恨不得将临远千刀万剐。
立在曾哲对面的李司波,装模作样地扬起拂尘:“曾协领, 凡事讲求道法自然。”
“待贫道与曾协领机缘成熟,便定会退去。”
曾哲面巾下传来一声冷笑:“你威胁我?”
“内卫身份皆是绝密, 十二个协领的真面目唯有令主见过, 我怎么可能随意得知?”
“贫道不敢,贫道三年前就该是个被内卫处决的死人, 若不是曾协领动手脚相助, 只怕如今坟头草都该有丈八长了。”
“曾协领心里临远不好对付, 留着他,早晚会摸到咱们后头那一位。到时候不管是暖阁知道曾协领身事二主,还是皇帝明白曾协领阳奉阴违,恐怕你都是死路一条。”
“曾协领,杀了临远,于你我皆是百利而无害的事。”
“如今有贫道在,多少还能帮一把忙,你这矛头,不该指在贫道身上。”
曾哲皱住眉头,又与李司波忿忿争论两句,但最后终究还是妥协下来。
毕竟,没人会同钱过不去。
方岑熙心下知道,李司波卷进五村,事情便复杂起来。
如今他带着蒋三巧儿,在五村之中如履薄冰,要逃出这个地方,才是上策。
他暗自从掩身处离开,一路都在摩挲指尖思索,待回到拥火那处,他才喂蒋三巧儿喝下些水。
蒋三巧儿这才悠悠转醒,只不过她不话,整个人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燃动的火苗,好似只要她跃进火堆,便能像凤凰似的,彻底涅槃重生。
方岑熙也不问,只是浅声嘱咐道:“如今天色已亮,外头的人在发疯似的找你。”
“不要乱跑,也不要发太大动静,等天色再暗下去,我们才好避开旁人眼目回顺天府。”
蒋三巧儿这才回魂一般慢吞吞转过头:“你为什么救我?”
“救人需要什么理由?”方岑熙慢条斯理坐下身,神色淡淡,“你本就不该枉死。”
蒋三巧儿面无表情:“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俗。”
“你把我送回去吧,这样你至少还能活着回顺天,若是被找见,他们不会放过你。”
“习俗?拜无常的习俗?养大德的习俗?还是卖女儿入秦楼楚馆的习俗?”方岑熙像来了兴致一般侧眸微勾嘴唇。
他侧眸看向蒋三巧儿时,语气仍是波澜不惊。
蒋三巧儿借着这么会功夫,倒总算看清了面前这人的脸。
他肤质细腻如玉,五官似精雕细琢的,眉眼是内勾外翘的丹凤眼,鼻棱挺立立,薄唇虽是噙笑,整个人看起来却是不悲不喜,颇有点庙中神佛的神韵。
外头的太阳还带着莹澄澄的光泽,此时更是毫无保留地映在他身上,在寒冬里也透着暖意。
就这么一眼望去,便能瞧出他和村里粗糙汉子们实在有着云泥之别。身上的青衫道袍素而不俗,倒衬得他有如谪仙一般。
蒋三巧儿不信那些鬼神之,可这一刻却也动摇了,有一瞬将这场景幻想为当真有上仙来救苦救难。
她不由得下意识一惊,忙又回过神来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方岑熙轻笑,温声细语地纠正她道:“我只知道大概。”
“离天黑的时间还早,你或许可以细细给我听。”
蒋三巧儿便笑了:“你是做官的吧?玉华轩的那些男人,也穿你这样的衣裳。”
“你要是早些来倒还好,四嫦儿不定就不会死了,这五个村里,早就没有一个无辜的人,除过被卖掉的女儿家,便全都是害人的……”
女孩儿仿佛忘了她身上还带着重伤。
她支着身子,满声都是不忿的控诉。
“我们这五个村,向来女儿家不多,好些光棍怕死了还要孤孤单单,所以就想方设法结阴亲。”
“有钱的买,没钱的偷,连过世一个多月的女儿家坟冢,他们都不放过。”
就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盛夏,村人肆无忌惮地盗掘坟墓时,谁也不会知道,瘟疫会借着那机会,彻底在五个村子之间肆虐起来。
村里人死病无数,遭顺天派官员封村防疫,几个村子一时间沦为炼狱。
“听我娘,那时候有位懂医的游吟道人路过,他替村人医好病症,又告诫村人盛夏怨深,若是再行掘挖棺材的背德之事,便会受到无常降灾降难。”
“可谁会听这些话?”
五个村子兴建了无常祠,后来又供养大德——
虽然原本那老道早已经摇着铃去云游远方,供养着不知是何处来的道人。
可阴亲冥婚的习俗不仅未曾消失,反而在五个村子之间愈演愈烈。
人们喜悦地认为,只要不惹怒无常,便不会再有厄运降临。
于是不断地祭拜无常,扮作无常来掘坟挖棺……
“他们全都是疯子。”蒋三巧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见过为了定钱亲手杀妹妹的亲哥。”
“有的姑娘想跑,不知道被天杀的村长卖去哪个妓馆。”
“妓馆的人得了花柳病,又被老鸨卖回来配阴亲。”
“我们在他们眼里可以是牛马,可以是工具,可以是牲畜,唯独不是人。”
为虎作伥的人,同虎一样不通人性,他们若是想吃人,便只会有千种百种理由。
天色逐渐变暗。
四处寻找蒋三巧儿的村民却不见变少。
方岑熙带着蒋三巧儿,根本没办法从这地方脱身。
但他仍是不紧不慢,只轻挑动着火堆里的枯柴。
方岑熙淡然撩眸瞧了眼“哔哔啵啵”的火星,便顺手从袖缘边撕下一条布,用柴灰在上头写了两排娟秀字。
半晌,才见他看向蒋三巧儿:“三巧儿,你信命吗?”
蒋三巧儿满眼错愕:“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方岑熙将她的惊诧尽收眼中,却也不忙着解释,只有眼角边堆起来几分笑意。
他起身,仿佛是犹豫了一阵,最终才下定冒险的决心,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吹声口哨,不知从哪引来了信鸽。
他有条不紊地将布条卷好,又系在信鸽身上,才由着白鸽子往暖阁方向飞回去。
方岑熙侧过脸,浅声道:“我信。”
“可我更信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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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得像墨,并没有风拂过去。
梁国公府的灵堂照常安静,唯有长明灯孜孜不倦地燃得赤焰火羽。
裴恭生了些倦意,恍惚又看到城南外的无常祠前灯火通明,人群齐聚。
一个穿着穿着道袍模样的人站在高台上,他拿着桃木剑高喊:“是灾星降临了五村。”
方岑熙遭他们绑缚在木柱上,被那长长的桃木剑,一下接一下地重击着腹部。
裴恭见状,困意顿无,连忙冲过去劈手要夺那桃木剑,一切却又如烟雾似的统统散开。
散开的烟雾很快重新汇聚:“星象所言,主屠戮,是叛逆之后。”
“他会让我们再一次迎来血光之灾。”
“若不用血煞祭祀。”
“只恐难息无常之怒。”
村民围拥在高台之下,眼中只有愤恨。
“杀了他!”
“他敢破坏无常爷爷主的冥婚,敢藏蒋三巧儿,让他去死!”
愤怒的人群砍断绳子,拉扯将方岑熙推倒在地,死死踩住他的双手。
方岑熙的眉头登时皱得像拧住一般,那双提笔著文章的修长文人手,被踩得再无往日的赏心悦目之状。
“岑熙。”裴恭恨不得立即拨开人群,将成为众矢之的的方岑熙拥进自己怀里。
可他才跑两步,村民们张狂丑恶的嘴角却又一次凭空消失了。
风肆虐而起,迷住了裴恭的眼睛。
燃断的香灰“啪嗒”一下跌进香炉。
裴恭惊醒,看着灵堂里只有两个下人在铜盆中焚化纸钱,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做了个梦。
他忍不住抹了抹额角生出来的冷汗。
梁国公府没有了裴英这个中流砥柱,如今算是彻底落势,赶着这风头来吊唁的人实在不多。
故而裴恭其实算不得太忙。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乏透了,比两夜不眠去京外查案还要累得多。
他虽辞了差事,锦衣卫却还有旁的人接手,断不能让方岑熙这个评事孑然一身落在无常祠里。
裴恭也不知是为什么会做这噩梦,只归作自己担忧太甚,好使劲揉揉太阳穴,试图缓解分毫。
天才刚刚亮。
他是寅时到灵堂来守着的,竟也未曾察觉自己是犯了困。
裴恭刚刚调整好情绪,又扯了扯衣裳袖口,方有些顾念起好几日未曾见到的方岑熙眼下是如何境况。
不料才起身的功夫,下人便一路跑来禀报:“三爷,府外头有人找您。”
“不像是来吊唁的,只是让您救人。”
裴恭刚才松懈下来的神经顿时又紧紧绷住,忙不迭便往门口去。
“三爷,裴三爷。”
蒋三巧儿趴在裴家门口,神志已经不大清楚了,可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那么几个字。
“救人,救方大人……天亮了……”
“村里人要抓方大人去祭祀……清要将人……埋在穴里。”
“再晚,就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
裴狗:不!准!动!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