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便是要喜欢个男儿郎,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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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有全然亮起来, 只是泛着鱼肚白。

    裴恭登时皱了眉头。

    梁国公府中举丧,裴恭虽不必披麻戴孝,却仍旧着一身浓重的墨蓝色直裰, 也是借此以尽哀悼。

    几日来,他尚算将一切理得井井有条, 故而也算是奔波有余,休息不足, 眼眶正泛着浅红血丝, 人也好似憔悴不少。

    他此时听得蒋三巧儿的话,人便怔住了。似是连衣裳都不曾顾及换下, 便要不管不顾地往外走。

    还是老管家将人拦住, 草草催回屋去换过衣裳方又出了门。

    这案子是锦衣卫的差事, 大理寺从旁协办, 于情于理不该丢下方岑熙一个。

    可到了北镇抚司衙门,裴恭才被告知,接手的百户压根未曾见到过大理寺的人。

    而大理寺中更是人来人往,偏寻不到主管这南城无常巡街案的左寺寺正。

    裴恭自知今时不同往日, 梁国公府颓势, 他自然是个不受人待见的。

    半晌,隔着大理寺衙门的花窗, 他终于听到了纷纷的议论。

    “听裴家那位又来找?方评事出了事?”

    “两个都是大麻烦,寺正自然是要躲着, 你还没听?”

    “早便有人将抄帖扔在衙门前了, 十六年前,通敌卖城, 引贼入府, 害建州府众官员百姓遭到倭寇屠戮殆尽的狗贼, 那个建州知府方廉,便是方岑熙生父。”

    “歹竹哪能出好笋?我先前就那姓方的看着不正派,如今果不然是个孬出的余孽。”

    “难怪了,难怪他查了那么多大案,却始终还是个不受寺正待见的评事,跟梁国公府的人凑在一块,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听闻建州府死伤百姓十余万,伏尸成墙,连海水也被血水染红半月有余,翻起来的浪都是血,实在惨不忍睹,方家人会有如今下场,也是活该,皆是报应使然。”

    “想不到方岑熙这样的孽障,竟还能逢上大赦,入朝为仕,我们竟与这样的人同在大理寺当值,真是晦气。”

    “他这种人怎么还会活着,实在世风日下,死有余辜。”

    裴恭怔住,全然顾不上再分辨那些敌视方岑熙的言语。

    他只听到那些人——

    方岑熙是卖国贼的儿子。

    裴恭听过建州倭乱,是大哥裴宣同他讲起的。

    彼时,就连曾经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裴宣也目露不忍。裴宣诉中的那般场面,犹如人间炼狱,实在惨无人道,令人无法遐想。

    建州位在正南,临近海疆。

    此处百姓多以鱼采珠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求不过草舍一间,避得一年四季风霜雪雨,银钱几两,使得五谷杂粮病痛能医。

    而知府方廉出卖城防部署,引得倭寇轻易绕开建州驻军,直捣建州府城,开始了惨无人道的抢杀掳掠。

    建州城没有守军防备,自是任人宰割,犹如俎上鱼肉。

    而百姓手无寸铁,更不曾与倭寇贼人有过一丝仇怨瓜葛,遇到倭寇袭城更是无法反抗,却都难在倭人刀下逃得一死。

    烧杀抢掠的倭寇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禽兽,是畜牲。

    而更可恨的,无疑就是那些里通外国,引狼入室的卖国贼子。

    他们食得朝廷俸禄,却不思为君分忧,佑民安康,只思一己之利,害得生灵涂炭,实在该死。

    只是最后报应不爽,方廉不知所踪,方家住在建州十几口人也悉数死于倭寇之手。

    裴恭觉得自己的步子涩住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方岑熙起建州时的欲语还休,想起方岑熙给狸奴起名叫作白浪花,想起方岑熙待人温和却又好似总要跟人留着些距离。

    太阳已经端升起在顺天城上空,可那冷冰冰的寒意,却丝毫没有被驱散。

    裴恭一下全都明白了。

    可裴恭却也生了迟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过寒冷,裴恭觉得指头冻得发僵,连脑子也一道儿被冻得发木。

    他心下来来回回的,都只剩下那些议论。

    裴恭知晓多年前曾发生过“倭乱”,方岑熙也未曾隐瞒过是建州生人这件事。

    可饶是如此,他竟都未能联想到,那场毫无人道的屠杀,正与方岑熙有些密不可分的联系。

    难怪方岑熙分明惩治了香海恶吏却未得丝毫嘉奖,难怪他在大理寺中如履薄冰受尽欺凌,这些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

    裴恭遭阳光映着眼,只觉得眼前被晃得一片苍白,只好下意识伸手去挡。

    离蒋三巧儿找到裴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可裴恭却忽然想起了甜水巷的寡妇母女,想起了被烧尽家产的童生江函,想起香海的乞儿,还有从村民手里捡回一条命的蒋三巧儿。

    他认识的方岑熙,何时做过恶事?

    那个人明明不过一介单薄书生,却总是力所能及地帮着别人,明明他也是受到建州倭乱迫害的人,可他却从不言此委屈。

    方岑熙就连挂在脸上的表情,都永远是笑着。

    寒风吹开了天上本就不多的纤云,也拂乱了裴恭的心绪。

    可饶是纷乱至此,裴恭心中要救人的意念却登时变得格外明确,他立即掉头回府,只管牵马带刀。

    十里路少不少,多不多。

    只要他驱马赶得够快,就定然还能找到落在村民手里的方岑熙。

    眼下裴恭顾不上其他,只知先找到人为重,旁的话是怨也好,怪也罢,总得先找到人再慢慢言。

    “俭让,你去哪?”镇国公世子裴宣拖着跛腿行向裴恭身边。

    裴恭言简意赅,却并没有停下:“去河桥村。”

    裴宣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要出京?管家天刚亮那阵,门口倒了个要找你的姑娘,叫你去救人?”

    裴恭回头看向自己的大哥:“大哥,外头太冷,你不该出来。”

    裴宣眉头紧皱,并不理会裴恭的规劝,只是加重语气道:“人在京外出事,自有锦衣卫和大理寺负责,你去救哪门子人?”

    裴恭轻笑:“大哥以为,我方才是从哪回来?大理寺中无人言救,只他是死有余辜的余孽。”

    裴恭还想出门,却被裴宣一把扯住胳膊。

    “俭让,这方评事的身世忽然被人传遍大理寺,此事蹊跷,不准正是个圈套,你不要犯倔。”

    裴恭一怔:“你知道他是建州之乱中的活口?”

    裴宣并不应声,他也曾多年为将,如今一脸肃容,难免带着常人不可置喙的威严。

    “咱们梁国公府现下是多事之秋,你二哥头上的冤屈还未洗清,梁国公府在朝中毫无肱骨可依,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你此时还与他交往甚密,可曾想过那纷纷闲话碎语?可曾想过旁人如何看待我们梁国公府?”

    “你如今无官无职,去救一个身份这样敏感的人,你算个什么立场?”

    裴恭沉下眉头。

    是什么立场呢?

    没有立场便不能去救人吗?

    他只不过不想方岑熙出事,他要去救人,他就是要方岑熙同他的家人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虞。

    眼下这纵使圈套,他也定然要往里头跳。

    如若非要个立场,那他便是要放个男儿郎在心上,喜欢个男儿郎又能如何?

    裴恭斩钉截铁道:“我是在锦衣卫告假,又不是被免了职。”

    “大哥,你身子刚有起色,我不想看你再多点好歹,你不要为难我,也不要为难自己。”

    裴恭明白裴宣的担心,知晓裴宣的忧虑,知道梁国公府正临大难,更恨不得将谋害二哥和宣府卫外路大军的人抓出来千刀万剐。

    可他不能因为种种知道和明白,就无动于衷地任由方岑熙像二哥一样离开他。

    马在裴恭身后了个响鼻,裴恭手里的刀也不自觉握紧。

    “今天纵是大哥你,也挡不住我。”

    裴宣一把扶住门框堵在裴恭面前,怒意不加掩饰地爬进他眸中,他怒不可遏地拍向裴恭头顶:“混账。”

    “你肯告丧回家主持丧仪,肯体谅我和爹的辛苦,我还同你大嫂,你日渐沉稳不少。”

    “可如今你二哥尸骨未寒,灵堂尚在,你又要一意孤行,又想要开始惹祸了是不是?”

    “再退一步,就凭你一个人,你救得下谁?你这分明就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裴恭垂着眸子,不动声色且毕恭毕敬地听着裴宣的训斥,没有半点从前那桀骜不驯的影子。

    可饶是如此,他眼中的神情却是依旧,看起来半丝也不肯服软。

    他并未像往昔一般据理力争,他只是轻声解释:“岑熙是为了救人才会落在那些人手里。方廉卖城,溜之大吉,害身为人子的岑熙流离失所身负骂名十几年,这不是他的错。”

    “宣府卫大军遭叛覆没,二哥重伤而亡,也不是我们的错。”

    寒风轻易吹散了裴恭唇边的白雾,却仍旧吹不去裴恭眼中的执拗与坚持。

    “他究竟为什么非得赔上命?因为他是非分明吗?还是因为他心地良善?”

    “如今我们裴家为了明哲保身,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别人送命?”

    他扯紧马缰,轻而易举将裴宣从面前拉开:“大哥,我最听你的话,可你和爹从前都不是这么教我的。”

    “他信我,这便是他予我的无价之宝。”

    “我要去救他,如果没法视而不见一个好人枉死也算是闯祸,那这祸,我便非要闯不可。”

    作者有话要:

    裴狗:老婆等我!